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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内幕重重顾前程

前章说到慈溪知县段光清受宁波府台徐大人所派前来鄞县采勘盐政,当地监生李芝英主动找上门来,受到了段光清的欢迎。

在段光清语色和蔼的接见气氛中,李芝英将自己原所掌握的盐商汪百万私进食盐,偷漏税款等不良行为说了个够。

他还详尽地述说了自己遭德知县拒见;县署颁布的盐业新政令给鄞东百姓带来的不满;肩贩俞能贵所谓砸盐铺的事由经过;以及社会上流传的盐商汪百万常送大钱给德知县的种种说法等。

对“诉争引地”的实质实是由汪百万侵占农村食盐市场,断绝肩贩生计所挑起的事端,李芝英更是作了有分析、有依据的客观陈述。

见段光清能听取自己在说的话语,且脸色也较平和,李芝英原本带着的紧张心情逐渐宽松了下来。为显示自己的学识,李芝英又带着忧虑的情绪,将自己所精心准备过的一段话说了起来。

他说道:“孔老夫子说过‘仁者,爱人’;孟子提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西周时周文王问太公曰:愿闻为国之务,并‘请释其故’。太公姜尚说道‘故善为国者,驭民如父母之爱子。如兄之爱弟。见其饥寒则为之忧。见其劳苦则为之悲。赏罚如加诸身。赋敛如取于己。此爱民之道也。’”

话到此处,李芝英话锋一转,将话说到当地的父母官身上来。他又说道:“而今德知县虽非是一国之君,然亦是鄞县一县之父母官,如此的不惜民、爱民,与不法盐商混在一起,使原有的‘肩引’之地进驻了‘商引’盐铺,不仅谋取私利,还使社会出现了动荡。这怎能当成一个好官,鄞县的社会和百姓又怎能安定!”

段光清身为慈溪知县,又是举人出身,也曾是有过十年寒窗苦读的经历,当然也知李芝英所说的前一段话的出处所在。他知道李芝英所说的西周时周文王与太公的对话,记载在《六韬》又称《太公六韬》或曰《太公兵法》上。太公者即姜尚也,又称姜子牙,也称姜太公。

姜太公所说的这段话的意思是:统治者(也可说是为官者)应像父母爱护孩子一样爱护人民,把人民的痛苦、饥寒看做是自己的事。人民所遭受的赏罚和赋敛,就好像是自己亲身经历。只有这样,才是真正的爱民之道。

段光清听了李芝英的这番话后,除了明白李芝英话中的原有涵义外,当然也听懂了李芝英的弦外之音。他知道李芝英的所说中不仅是在指摘鄞县的知县德竹楼,说他是个不爱民、不惜民的不良官员;更是在指说着德竹楼所采取的盐业新政令颁布实施之举,实是一项不爱护人民、不懂得爱民之道的施政行为。

在李芝英的侃侃而谈中,城府较深、处事圆滑的段光清并没有过多地插话,而是静静地听着、想着。段光清心知,对于李芝英所说的德知县与盐商有染之事,不用去查,单凭推理也可知晓。

毕竟是做官不贪财,隔山过海作啥来,自己也是个知县,在任上敛些钱财也是在干的。面对着盐商的这块肥肉,换上自己或是他人,能斩取些“肉”来肥了自己,这也是在所难免的。

然而段光清还是认为当官敛财要取之得法,取之有道,否则将后患无穷。如若像德知县那样,通过颁布实施盐业新政令这一方法,来得罪百姓、取悦盐商,从中谋取私利,则是不可取的。

他已看到德知县所采取的这一盐业新政令的颁布实施,及将原有的“肩引”之地允许“商引”盐铺进驻的做法,其结果必然是损害到鄞东百姓的利益,遇到涉事人群的反对,不利于鄞县社会的稳定。

段光清已清楚地意识到由此而引发的“引地诉争”事端,其弊端的存在是显而易见的。这不用去说是与《太公兵法》上所说的爱民之道是背道而驰的,而且到后来也将不利于官员的任期安全。

对于这一点,段光清在勘查中原是有所认识。现经李芝英这么地一说,更是对此深信不疑了。然而,此事如何解决为好呢?更重要的是将如何来应付上峰交给自己的此次采勘之任呢?

段光清的心中犯了疑。

恢复原有盐业的补充规定,在鄞东地区退出“商引”盐铺,还肩贩们的“肩引”之地,允许东乡范围内的“肩贩”和“坐贾”们,能继续无干扰地从事买卖食盐的活动,这当然是一种最好的选择了。

但是,这有可能吗?段光清想到自己在与德知县面见时,德知县多次说到了《大清律例·盐法》中的规定,并还着重说到了“商引”盐铺进驻“肩引”之地,这是“部案”律例中有着明确规定的。

这还尚可理解,然难以解释的是德知县在说话中语气傲慢,措辞生硬,直言不讳地说是不怕自己前来勘查。且在话语中也似乎没有对这次勘查有丝毫的配合之意,或表现出有半点的妥协迹象在。

显而易见,德知县是根本没有将自己这次前来的采勘行动放在眼中。这里面究竟是有着何种奥秘所在呢?段光清一时也想不出其中的原因何在。

李芝英见段光清虽然态度平和,没有打断自己的话语,但脸色已从初时的平和渐渐地转向了严峻。

他估摸着自己所反映的德知县与盐商关系暧昧的情况,以及所说到的西周太公姜尚论国务政要的这番话,可能引起了段光清的深思。

李芝英想再借此说上几句,以便进一步显露自己的学识,使这位勘查大人能对自己引起更大的兴趣。

在前来反映情况之前,李芝英对这位勘查大人也曾有过一定的了解。他知晓这位勘查大人是慈溪县的县令段光清,也知道这位段知县是由“大挑”为官出身的,其官宦资历是略低于鄞县知县德大人的。

李芝英原也曾对官府为何指派如此低级别的官员前来鄞县采勘一事甚为不解。虽然他也深知,纵观眼下的时局,无论是选派谁前来勘查盐业“诉争引地”一案,其结果均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尤其是想要恢复原有的盐业政令补充规定,将“商引”盐铺逐出“肩引”之地,那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李芝英觉得自己此次求见虽则带事前来,然心中的目标除了想在这位勘查大人面前表露一下,期望能得以重视和提携外,也只是想停留在向这位勘查大人反映些不法盐商汪百万等的情况,及“引地”诉争事端的事由与详情,为自己的平民好友俞能贵及东乡片的张潮青等盐贩和民众说些公道话。

他觉得自己的主要目的是想通过此举所为,避免勘查大人在听了德知县和盐商汪百万的片面之词后,而可能对俞能贵及东乡片的民众带来更大的灾祸。故而也不指望这位勘查大人的到来能为当地的民众解决些什么实质性的问题。

不过在李芝英的内心深处,对段光清以慈溪知县的身份前来采勘鄞县之事,还是有过殚精竭虑的猜测,并寄予着一定的期望。

他看到这位勘查大人虽只是个慈溪的知县,但在这次的采勘中,还是被宁波府台以委派大员的身份前来的,尽管这是个临时性的虚职,也没有多大的权力所在,在勘查中更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然这也恰恰有可能是表明宁波府台的某种潜在意图。

他猜测这是宁波府台的有意所为,是想让这位资历略低的段知县经过勘查途径来鄞县熟悉情况后,取代已任职多年,任期将满的德知县而留在鄞县。使这位段知县从一般县的县令升任为要县、望县的县令。如此一来,也可视之为是宁波府台大人在对这位段知县的提携和重用了。

而自己嘛,当然也是希望这位勘查大人真的能留在鄞县担任县令,因这至少是比现在的只知与盐商汪百万抱成团,而对自己不作丝毫理睬的德知县好得多,并能使自己进县府谋事的想法增添几丝新的希望。

在谈话中,李芝英见段光清对自己的所说很重视,能细心地倾听自己的想法,不由得心中暗喜,觉得已有了一个良好的开头,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期望值增大了。

他想若是自己的猜测是真的话,那勘查大人日后真的是取代了现在的德知县而成了鄞县的父母官,那么,自己的这番接触肯定是大有好处的。眼下自己所说的已是引起了勘查大人的思虑,若是再使些力,加点码,使这位勘查大人对自己的另眼相看并不是没有可能的,自己能进入到官府去谋事的希望,当然也就会有更大的实现机会了。

李芝英见段光清在听说中脸色转阴,就知这位勘查大人心中犯了难。也就设身处地想为勘查大人作些参谋,以使这位勘查大人能较妥善地处理好这次采勘事务,并想以此来多博取些这位勘查大人的好感。

李芝英深知自己具有监生身份,年事也略长于段光清,但未入仕途,虽比百姓显贵一点,但仍为一介平民,而段光清却已成了慈溪县的知县,而今又以勘查大人的身份前来鄞县勘查,两人的身份有了高低贵贱之分,故而以民间称呼官员的习惯自称小人,而将段光清尊称为勘查大人。

他说道:“勘查大人,小人见大人心事重重,也知大人这次的采勘之任实非易事。但据小人来看,‘阿拉’县里的德知县啊,实在不是一个勤政爱民的好父母官。他所采取的盐业政令的更改和‘肩引’之地允许‘商引’盐铺进驻的做法,实是不得民心、遭民痛恨的。”

开了这个话头之后,李芝英又加重了语气分析着说道:“但是,勘查大人是个知县,而德知县也是个知县,且又是个大县的知县,因而大人是奈何不了德知县的。再说,对‘诉争引地’一案的采勘,大人的心中虽是能明了其中的症结何在,然要想解决它却是极为困难的。”

说到这里,李芝英拿眼瞧了瞧段光清。他见段光清的眼中亮了一亮,似乎是自己的话题对上了这位勘查大人犯难的心思。就又说道:“不过,依小人看啊,勘查大人此次前来,不是说是来采勘的嘛!采勘者,不一定是要自己来处事的。只要大人将勘查到的实情能据实向上峰禀报,让上峰来秉断此事,大人也是不难将此采勘之任予以交结了断的。”

段光清闻听此言,眼前豁然一亮。是啊,将勘查情况向上峰作一据实禀报,让上峰来处置此事,这可是个办法啊。

然而未过片刻,段光清的眼色又暗淡了下来。颇有心计的他还是想到,从勘查到的情况来看,这一“诉争引地”之事并不复杂啊,那盐业政令变动之事的弊端和所造成的后果也是显而易见的。然那府台徐大人却为何自己不作决断而督促德知县予以调整呢?

尤其是常人也可想而知之的‘诉争引地’之事的事由与实质,府台徐大人又为何不是心中有数,自行处置,却反而要指派自己前来采勘这一多余之举呢?

很显然这内中是大有讲究在的。段光清想到,虽说是勘查者只是勘明原委也,事后只要向上据实禀报是完全可以过关的。

然而自己毕竟是个下官,从自己的几年为官之道经验来看,在禀报中是须得要揣摩清楚上峰派遣自己前来采勘之目的的,也是需要虑及到上峰此举的意图所在,否则很有可能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后果。

他又想到若是未搞清这一些的话,而是不假思索地作一据实禀报,即使是勘查得再详尽,禀报得再确切,提出的问题再切合实际,解决的方法又多么的有针对性、有效性,那也是毫无用处的。

因为若是没有弄清上峰的意图,那就有可能拂了上峰的心意,从而影响到自己在上峰心中的印象,影响到自己日后的仕途。

想到此,段光清不禁自言自语地说道:“勘查清楚‘诉争引地’之案由是不难的了,难的是难明上峰的意图何在呵。在此情况下,又怎么能禀报了结此采勘之任呢?”

李芝英闻听此言,已是明了段光清心中的所想。

为使自己在勘查大人的印象中得以进一步加深,李芝英也就更为卖力地按着自己在来时所设想过的思路,给勘查大人当起“参谋”来。李芝英想作进一步的努力,以使这位勘查大人对自己更为赏识。

他说道:“勘查大人,依小人来看,其实这次上峰派大人来鄞县采勘,大人接手的确是个烫手的山芋呵。大人刚才说到‘诉争引地’之案由是不难勘查清楚的,这确是说得对极了。其实即使是大人不来乡下采勘,只要在城内对宁波府旧时颁布的盐业政令及补充条款熟悉一下,再与现时德知县所改发的盐业政令作一对照,就能明了百姓们愤恨之所在了,对‘诉争引地’之案由心中也就清楚了。”

说到这里,李芝英话锋一转又说道:“不过小人倒是觉得,大人刚才所说的难明上峰的意图何在?这话只说了上半句,下半句的话还未说完呢。据小人来看,这下半句的话倒确是个大问题呵。这就是大人所难的并不是难明上峰处事的意图何在,而是难在‘恐终将难以定案耳’。”

李芝英边说边又是在观察着段光清的神色,他见段光清正望着自己,眼神似乎亮了不少,就更为起劲地说道:“勘查大人啊,据小人看,这次大人前来采勘,这只是一个形式,也可说是一个虚招。其实不派大人前来采勘,大人的上峰,尤其是宁波府的府台,对此案的案由与其中的是非曲直所在也是心知肚明的。”

李芝英略为停了一下,又说道:“照此说来,勘查大人可能会问,大人的上峰为何在明了事由的情况下,还要派大人前来作此采勘的呢?依小人之见,大人的上峰是在担忧着当前的局势,虑及到处置此案的难度,不得不派大人前来作一下应付罢了。”

言到此时,李芝英更是话语十分尖锐地说道:“说到底勘查大人的此番前来采勘,是不会也不可能解决任何问题的,也就是小人刚才所说到的,此案最终是难以得到定处的。”

“何以见得?”段光清对李芝英的所说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就又忙着从中插上话来。

见段光清发出此问之后,李芝英展开说道:“勘查大人啊,不瞒您说,自从听说到大人前来作此采勘,又了解到未有地方官作陪以来,小人常在思虑,作为地方官的‘阿拉’县里的这位德知县,为何没有陪同大人一起前来乡间勘查呢?小人觉得想是德知县是不怕被勘查的。那么,德知县又何以能如此淡定,其所能依仗的底气又是些什么呢?”

不等段光清回话,李芝英又自问自答地说道:“勘查大人啊,小人想到就一般情况说来,大凡当父母官的,每到一个新地方,为利于自己的统治,为树点光辉的形象,常会去展示些亲民的行为,办些利民的实事,来逗逗小百姓们的高兴,使民心朝向自己。”

话到此处,李芝英更是放开地说道:“即使是能力再低下之人,也不会在上任之初,就立时去干惹怒民众、冒犯民心,动荡政局之事,因为这是会影响自己的威信与吏途的。”

接着李芝英又提出了几个问题。他以较快的语速说道:“然而,‘阿拉’县里的这位德知县却为何要反其道而行之呢?将受鄞东人民喜爱的、且已沿用了百余年的盐业补充规定来一个取消更改呢?又为何要一意孤行,将那历史上早有的‘肩引’之地改作‘商引’呢?在大人的这次奉命前来勘查之时,又为何能表现出如此的高傲与淡定,恰似无事人一般呢?”

提了这几个问题之后,李芝英有点气紧,不得不放慢了语速缓缓说道:“不瞒勘查大人说,小人是想了又想,直想到在此前来求见大人之前,方才有点眉目。现说出来就算作是冒昧地与大人作些探讨吧。”

李芝英说到此后停了一下,见段光清微微点了点头,似同意自己的说法,也就抓紧吸了口大气,平稳些情绪,又长说起来道:“勘查大人,据小人所看,德知县所能依仗的并不是其他,而是与如今的朝政变局有关呵。”

“说句实在话,这个德知县啊,之所以能这样干,又不怕上峰派员来采勘,这除了他与盐商有搭界,想从中多图些钱财外,实也并非是愚笨之举,有可能还是他的聪明所在呢。”

“勘查大人啊,咱们可否这样想一想,现在的朝政时局是个什么样的局势?大人也知,自从天朝与外夷英国开打之后,局势动荡,又加上天灾不断,财政危机已经日益深重。朝廷正在加派、增收各地的税收,对沿海地区的盐税更是成了重点关注的税项。”

“又因按照中英《南京条约》之规定,鄞县县署所在的宁波之地已成为对外开放的五口通商要地,朝廷对宁波的关注度肯定是超过了以往的任何时期。”

“勘查大人,值此敏感时期,尤其是对事涉盐税的敏感赋税,上廷盯的是如何增加收入,如何严查偷漏税,及如何堵塞税款漏洞上。怎的会来虑及到地方民众的利益,照顾到地方民众的习俗和情绪呢?”

“说句难听的话,若是下面能为朝廷在石头里面榨出点油来以供朝廷所用,说不定朝廷还会将你来作为功勋表彰呢!”

“勘查大人,小人这么一说,大人也就立可明白了。小人将这一局势联想之后,就感到这位德知县啊,其实并不简单,并不愚笨啊;而实是狡诈之极,说句好听点的话是聪明得很。”

“因为德知县深知,在此一局势下,尽管你宁波盐业的补充规定执行已有百余年历史了,尽管这一补充规定深得民心,然毕竟是有着损失税收成分在。而他自己推出的盐业修改政令,单从场面上所说的官话而言,是可说成为是在堵塞税收漏洞,是在为朝廷增加赋税收入的。”

“所以勘查大人啊,小人刚才说过,德知县之所以不怕失去民心,之所以敢于推出盐业新政令,又之所以大胆地将‘肩引’之地让‘商引’盐铺进驻,所依仗的非是别的,实是利用了眼下朝廷正在千方百计地增税、增费、增收,以应付财政匮乏危机的这一局势,而‘部案律例’的规定,就是他手中用来不怕任何勘查的最好盾牌了。”

“当然了,这当中是有德知县与不法盐商汪百万共谋私利的行为在,然这一行为混在这一时局中,德知县当然是有恃无恐,不怕官府的怀疑和大人的前来勘查了。这也可以视之为他的高明之处吧。”

“勘查大人啊,小人如此而言,虽多是些分析与猜测,然依小人来看,与事实是八九不离十的。小人已是这么认为,大人此次前来采勘,想来也是查清容易,处事了结有难了。”

“故而小人也曾作过大胆推知,大人的上峰也必是深知德知县的内心所想,又必是懂得这事结案的难度所在,在明了缘由的情况下,让勘查大人来虚勘一下,以掩人耳目,拖延些时日,来骗骗小百姓们的民心而已……”

想是说到顺口处,李芝英虽则感到口干舌燥,气喘吁吁,然还是口若悬河地说个不停。他深怕被段光清中途打断话语,而使自己曾已思索过无数时日的这一沉重话题难以说个清楚,道个明白。

在李芝英滔滔不绝的述说中,段光清是越听越觉得似醍醐灌顶,思路顿开。原有的迷茫与阴霾已是一扫而光。但他又感到脊背上冷汗直冒,心中发慌了。

段光清想到若是自己未遇上李芝英,没有听到他的这番分析,又若如在勘查后向上峰提出建议,恢复原有的盐业补充规定,将“商引”盐铺退出,还“肩引”之地。这虽然是符合实情,是能安抚百姓的反感情绪,利于鄞县地方稳定的,然由此带来的后果却是难以设想的。

若如此而已,不仅将有违上峰让自己前来作此虚以勘查的意图,又显然是有违朝廷增加赋税收入的大势所趋,与《大清律例·盐法》中的规定及“部案”律例中的记载是不相符的。

惊恐情绪阵阵袭来,后怕冷汗也在丝丝细流,段光清已经敏锐地觉察到若是官府中有人借此问题向朝廷参上一本,说是自己私开、乱开口子,搅乱国家赋税政策,怂恿奸民私卖食盐,偷漏税收,干扰国家增加赋税收入等等。如此而已,岂不有自己的好看。

段光清已经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要么不提出恢复盐业的补充规定,要么不主张将“肩引”之地仍归还于东乡肩贩与民众,若一旦提出此一主张,就意味着对德知县作出的盐业修改令提出了非疑,无形中就在指摘德知县在上任之初的此举行政行为是错误的,那就势必会引起德知县的极度反感。

这样一来,自以为受到伤害的德知县怎能善罢甘休,怎会不展开反击。若是德知县运用各种关系,向上提出申诉,说是自己利用采勘之任,故意与地方官府、与朝廷唱反调,向奸民作煽动。对地方官府积极筹划增加赋税收入、堵塞逃税漏洞不仅不予支持,反而在帮奸民之忙,在给鄞县的社会添乱。

若真的发生了此种情况,那指派自己前来采勘的府台徐大人,也必会因自己不合他的内心意图所在而不看好自己,甚至还有可能会埋怨自己给他捅了娄子,而任由德知县对自己展开攻击了。

如此之下,那自己就难以从这次的勘查之任中脱身,而且还有可能稀里糊涂地丢掉了那来之不易的乌纱帽。刚入官场不久根基尚浅的自己,到时要想再进入仕途可就难了。

想到这一层,段光清在对李芝英的分析之语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同时,又仿佛于恍惚间明白了那德知县有恃无恐的冷酷目光的含义,清楚了其他官员不愿采勘此案,及徐知府为何不将此一并不复杂的案件作一快速了断,而交于自己前来采勘办理的意图所在了。

俗话说,窗纸一点就破,铜锣一动就鸣,更何况李芝英所说的又是如此泛泛的长篇大论,且句句话语说得又是如此地明白与透彻,段光清听后怎会不感到恍然大悟。

段光清已是明白,想来这一看似十分简单的案诉中却有着十分复杂的奥秘在,自己要是不面见李芝英,没有听到这些入木三分的分析判断语,若是凭着常态加以处置的话,说不定是会丢了乌纱帽,也不知是怎么丢的了。

小百姓们的事再大,理再直,冤再屈,呼声再高,若与自己的丢不丢乌纱帽之事相比,那保牢乌纱帽的事当然得放在第一位了。卖了自己还得给人家数钱的事是绝对不能干的。

此时,段光清真的是感到似冷水浇身,头皮发麻了。他不再去想这次采勘之任是上峰在提携重用自己的这一大好事了,也不再去想顺应东乡民众的民意,去坚持向上峰提议恢复“肩引”之地,逐出“商引”盐铺,而是在想着自己如何能明哲保身,管好自己的前程要紧了。

“那么依李兄台来看,将如何处置为好呢?”段光清这一次真的是想虚心请教了,因而在语气的表达上确是相当地诚恳,主动放下了官架子,拉近了双方间的距离,将李芝英以李兄台称之了。

李芝英见此就已心知,眼前的良好状况早已超过了自己原先的想象,这位勘查大人已经被自己说的所吸引,自己的才能可以说已经崭露头角,得到了这位勘查大人的重视和肯定。

为使这位勘查大人加深印象,使自己日后能在他的身边求个幕僚的席位,李芝英想了想后又热情地献策道:“勘查大人啊,依小人来看,大人这次前来采勘,大人的上峰不是要求勘查一个‘诉争引地’之案由吗?”

李芝英提了这个问题之后又接说道:“那么勘查大人在向上峰禀报时就不要去说其他的事了,单说一下是肩贩在原有的引地上贩盐,是符合鄞县县署所颁布的后一个补充政令规定的,应该得到保护,商人和巡丁等是不应该去骚扰和干涉他们的。仅此而已,大人也就会极大地减少麻烦的。”

话到此处,李芝英嫌说得尚不够明白,又补充说道:“大人啊,这一‘诉争引地’之案是由肩贩们提出上诉的,此案的核心问题是在于不满德知县的盐业新政令的推出,要求将已进驻的‘商引’盐铺退出‘肩引’之地。”

说到这里李芝英又展开详说道:“然这一核心问题在上峰和官吏们的心中想来,也未必是没有一个人会不清楚的。只不过是这事特别敏感,涉及朝政,虽属心中清楚之事,而均不愿去谈及与论处罢了。”

“因而大人在禀报中也可说得含混些,不直接去说‘商引’盐铺宜应退出‘肩引’之地事,而是说一些需得明确‘商引’与‘肩引’两者经营之地,减少盐铺与肩贩之间摩擦之类的话。将“商引”盐铺是否应该退出“肩引”之地的这一皮球仍踢回给上峰大人。”

说了这些之后,李芝英想了想后又接着说道:“大人啊,经过这几年来的折腾,又有着一心想捞钱的、并与汪百万同穿一条裤子的德知县在当政,就连鄞县东乡的百姓和肩贩们也已心有所知,要想将‘商引’盐铺逐出‘肩引’之地,恢复有百余年的能吃上私盐的日子似乎不可能了。”

“肩贩们之所以在打‘诉争引地’的官司,虽提出要恢复旧有的盐业政令,要将‘商引’盐铺逐出‘肩引’之地,实则是他们也只是想退而求其次,想过上太太平平的日子,在做生意中不要再受官府与商贩的无辜欺压了。”

话到此处,李芝英更为放胆地说道:“如若大人在采勘之后,能向上峰争取,让肩贩们能自由地贩卖些税后食盐,不将肩贩视为眼中钉,欲取缔了事,那百姓与肩贩们的情绪是会逐步趋于稳定的。”

“至于‘商引’盐铺应该逐出‘肩引’之地,这虽是案由的关键之处,也是能最终解决问题的要点所在,然在当前国难深重的情况下,又有着‘部案’律例之规定和德知县的阻挠,想是不可能实现的。”

“不过大人在禀报中若是不点到‘诉争引地’之案由的关键之处似乎也不妥,这可能会被上峰与同僚认为大人的才能低下而被看轻,然明说了更不行,大人会因此而惹上烽火的,对大人的仕途也不利。”

“所以依小人之见,大人只说‘诉争引地’一案业经勘查清楚,在东乡之地上因‘商引’与‘肩引’两者经营之地不甚明确,引起纷争不断,需作明确重申,以减少盐铺与肩贩之间摩擦之类等话。”

“这样,大人既点到了案由的关键之处,又没有说‘商引’盐铺是不能进驻‘肩引’之地的这类烽火话,也就不会有麻烦找上身来。至于上峰能否听得懂大人话中的潜在词,那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说了这一大通话后,李芝英觉得应该结束了,也就简言道:“大人啊,若是能这样的话,大人此来勘查‘诉争引地’之案的了结,就能达到最理想、最圆满的结果了。如此而已,估计大人既能顺利地交差,也不会留下事后的麻烦,对东乡的肩贩与百姓来说也会有一些好处的。”

话到这里,李芝英忽地感到心头一热,脸色一红,立时涌上了一种不安的情绪来。

他想到自己毕竟是个监生,在这个勘查大人的面前,话说得似乎太多了、太露了;也似乎有点太卖弄自己的才学了。

为表示自己的谦恭之意,他又说道“小人刚才所说诸事,不知勘查大人觉得是否可行?话语中的冒昧不当之处,也请大人见谅。”

想是李芝英心中的傲气仍在,说了这句谦恭语后又耐不住了,为表示自己对事物的预测能力,就又紧说道:“勘查大人啊,小人还是得要再冒昧地说上一句,若是官府不给肩贩们一条活路的话,恐鄞县的百姓众怒难犯呵。”

面见李芝英之后,段光清又经过了多次的思索和利弊得失的权衡,感到李芝英的说法是可行的。

他已觉得这一采勘之行内幕重重,危机四伏,稍不注意,官帽不保,那还不如按李芝英所说,力保自己,自顾前程,先过眼前的这一关吧。

再者,他已感到案件的症结已经明了,前来采勘的内情基本认清,禀报的思路也已有了,是到了将此烫手的采勘之任交差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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