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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三

探春不仅才华出众,而且应对突发事件的能力令人钦佩。贾赦强逼鸳鸯做小老婆不成,便恼羞成怒,他威胁鸳鸯的哥哥金文翔说:

“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她,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仔细想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者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贾赦说一句,金文翔应一声“是”。贾赦说道:“你别哄我,我明儿还打发你太太过去问鸳鸯,你们说了,她不依,便没有你们的不是。若问她,她再依了,仔细你的脑袋!”(第四十六回)

鸳鸯把贾赦这些威胁之词当众转述给了贾母,并发誓说:“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一刀抹死了,也誓不从命!”鸳鸯决绝的语气显示了她誓死不从的决心和刚烈性格,也透射出了她对贾赦极度厌恶之情。

鸳鸯对贾母来说,虽是丫环,却是不可或缺之人,贾母的吃穿用度皆由鸳鸯决定安排。鸳鸯是贾母肚子里的蛔虫,她知道老太太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也知道老祖宗爱好什么,厌恶什么。用李纨的话来说就是,老太太离了鸳鸯是饭吃不下,觉睡不香。贾母听鸳鸯如此一说,气得浑身发颤,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怒火发到了没有过错儿又不知情的王夫人身上。在古代,婆婆训斥儿媳妇,儿媳妇无论有无过错,都不能辩解,这样王夫人虽有满肚子的委屈,也只能忍受。薛姨妈是王夫人的亲妹妹,又是客人,不好掺和主家的事情,也不能为姐姐辩解;宝钗是客人,王夫人是自己的亲姨妈,贾母是贾府德高望重的最高领袖,她更不能为姨妈辩解。李纨是王夫人的儿媳妇,太婆婆训斥婆婆,作为孙媳妇,自然不能站在婆婆一边与太婆婆辩解。王熙凤既是王夫人的亲侄女儿,又是王夫人的侄媳妇,作为侄女儿,她不能为姑妈辩解;作为侄媳妇,她不敢为了婆婆与太婆婆辩解。宝玉是老太太最疼爱的人,受老太太的宠爱最多,在这个时候,他不能而且也不敢替母亲辩解。只有探春身份特殊,对贾母来说,她是未出阁的孙女,凡事都要让三分;对王夫人来说,探春与王夫人并没有血缘关系,不存在避嫌的问题,由探春出面把问题挑破,最合适不过。一是探春会客观公正地解说事理,不会有偏心,二是贾母对探春不会有疑心,无论探春的话语轻重与否、合适与否,贾母都会心平气顺地倾听。探春巧妙地运用“大伯子”与“小婶子”的特殊身份关系和伦理道德关系,解说贾赦讨鸳鸯做小老婆一事,与王夫人没有丝毫关涉,岂有大伯子讨小老婆与小婶子商量的道理!老祖宗是被气糊涂了,训斥太太是发火找错了对象,太太是代人受过。探春凭借自己的智慧,将一场沉闷的僵局悄然打破,让王夫人洗清了不白之冤,既赢得了贾母的赞许,又赢得李纨、凤姐和宝玉等人的敬重。

探春看问题全面深刻,剖析问题往往一针见血,击中要害。所以,荣府的丫头、婆对她十分敬畏。迎春的乳母不仅开局聚赌,她竟私自将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拿去抵押作赌资。事情败露之后,她的儿媳妇求迎春说情被拒绝,于是,迎春的乳母儿媳王住儿媳妇撒泼耍赖,她不仅不想赎回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反倒说平日为迎春购买东西至少赔上了三十两银子。王住儿媳妇之所以敢在迎春屋里与绣桔大吵大闹,主要是她欺负迎春好性儿、软弱。

王住儿媳妇与绣桔吵架的内容被来探望迎春的探春听见了,探春绝不容忍奴才无视主子的行为,更不容忍奴才欺凌主子的行为。探春决定要“教育”一下王住儿媳妇这种目无主子的人,但考虑到迎春是贾赦那边的人,虽是姐姐,但不是亲姐姐。不管吧,实在是看不下去,王住儿媳妇欺人太甚!管吧,既要给迎春留面子,又不能让邢夫人那边的人说自己逞能、好管闲事。探春左思右想,决定采取软硬兼施的方法,逼迫王住儿媳妇就范,和平解决“金丝凤”事件。为了分析论证方便,将探春等人的对话编号。文本写道:

(1)探春坐下,便问:“才刚谁在这里说话?倒像拌嘴似的。”

(2)迎春笑道:“没有说什么,左不过是他们小题大做罢了。何必问他。”

(3)探春笑道:“我才听见什么‘金凤’,‘又是什么没有钱只和我们奴才要’,谁和奴才要钱了?难道姐姐和奴才们要钱了不成?难道姐姐不是和我们一样有月钱的,一样有用度不成?”

(4)司棋绣桔道:“姑娘说的是了。姑娘们都是一样的,哪一位姑娘的钱不是由着奶奶妈妈们使,连我们也不知道怎样是算账,不过要东西只说得一声儿。如今他偏要说姑娘使过了头,她赔出了许多来了。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么了。”

(5)探春笑道:“姐姐既没有和他要,必定是我们或者和他要了不成!你叫他进来,我倒要问问他。”

(6)迎春笑道:“这话又可笑。你们又无沾碍,何得带累于他。”

(7)探春笑道:“这倒不然。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她说姐姐就是说我。我那边的人有怨我的,姐姐听见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咱们是主子,自然不理论那些钱财小事,只知想起什么要什么,也是有的事。但不知金累丝凤因何又夹在里头?”

(8)那王住儿媳妇生恐绣桔等告出他来,遂忙进来用话掩饰。

(9)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们所以糊涂。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奶奶,把方才的钱尚未散人的拿出些来赎取了就完了。比不得没闹出来。大家都藏着留脸面;如今既是没了脸,趁此时纵有十个罪,也只一人受罚,没有砍两颗头的理。你依我,竟是和二奶奶说说。在这里大声小气,如何使得。”(第七十三回)

从上述对话可以看出,探春和迎春在性格以及对问题处理态度的不同。具体分析如下:

(1)探春以审问的口气追问在屋里说的人,语气强硬,并且明确点出说话的性质:拌嘴。(2)显示出迎春息事宁人的处事态度。(3)探春直截了当点出双方争执的焦点——金累丝凤和钱的问题,表明她已经知道迎春乳母抵押“金丝凤”作赌资的事情,一方面,消除王住儿媳妇继续隐瞒的侥幸心理,另一方面,给她形成心理压力。同时,以反问的形式批驳王住儿媳妇说迎春花她乳母钱的荒谬言辞。(4)司棋和绣桔的言辞,进一步证明王住儿媳妇的话语是胡说乱编之词。(5)探春要当面质问王住儿媳妇:她为何有如此胆量敢在主子屋里拌嘴,敢编造主子花奴才钱的瞎话!语气严厉,不容改变!(6)进一步显现出迎春“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思想。在她的思想意识里,这事与探春无任何牵涉,你何必“带累”她呢?迎春的想法幼稚可笑!探春帮助她立规矩,出恶气,她反而认为探春是在“带累”人。(7)探春认为,在主奴关系问题上,迎春和探春是一体的,奴才藐视迎春,如同藐视探春。因此,对奴才无视规矩、藐视迎春的行为,她必须“管”!(8)探春的话语震慑住了王住儿媳妇,她生恐事情闹大,急忙进来掩饰。(9)探春见王住儿媳妇已经畏惧、服软,她改换缓和的语气、支招儿的方式,教王住儿媳妇如何平息“金丝凤”风波。同时批评了王住儿媳妇不懂规矩,在主子屋里大呼小叫的错误行为。

第一轮交锋王住儿媳妇虽有畏惧、服软,但没有赎取“金丝凤”的意思。探春看出了王住儿媳妇的心思,认为探春“人微言轻”,不具有足以让她“伤筋动骨”的威慑力。于是,探春使眼色让侍书叫来了丫环“三巨头”“注释3”之一的丫环平儿,探春希望借助王熙凤的威严和手段,震慑住王住儿媳妇,让其“自觉”赎取“金丝凤”交还迎春。这样,探春既保住了面子和威严,用和平的方式要回了迎春的攒珠累丝金凤项圈,又不至于让邢夫人那边的人说三道四。于是,开始了第二轮交锋。

(1)探春见平儿来了,遂问:“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涂了,事事都不放在心上,叫我们受这样的委曲。”

(2)平儿忙道:“姑娘怎么委曲?谁敢给姑娘气受,姑娘快吩咐我。”

(3)当时住儿媳妇慌了手脚,遂上来赶着平儿叫“姑娘坐下”,让我说原故请听。

(4)平儿正色道:“姑娘这里说话,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礼!你但凡知礼,只该在外头伺候。不叫你进来的地方,几曾有外头媳妇子们无故到姑娘屋里来的例。”

(5)绣桔道:“你不知道我们这屋里是没礼的,谁爱来就来。”

(6)平儿道:“都是你们的不是。姑娘好性儿,你们就该打出去,然后再回太太去才是。”

(7)王住儿媳妇见平儿出了言,红了脸方退出去。

(8)探春接着道:“我且告诉你,若是别人得罪了我,倒还罢了。如今那住儿媳妇和他婆婆仗着是妈妈,又瞅着二姐姐好性儿,如此这般私自拿了首饰去赌钱,而且还捏造假帐妙算,威逼着还要去讨情,和这两个丫头在卧房里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辖治,所以我看不过,才请你来问一声:还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还是谁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

(9)平儿忙赔笑道:“姑娘怎么今日说这样的话出来?我们奶奶如何当得起!”(第七十三回)

探春与平儿配合默契,一唱一和,把王住儿媳妇逼得无路可走,自己进了探春为其预备好的“笼子”。具体分析如下:

(1)探春用抱怨的口吻指责王熙凤生病期间,疏于管理,让迎春和她受如此大的委屈。(2)平儿对迎春和探春受委屈十分惊讶!对无法无天、竟敢惹姑娘生气的人十分惊讶!并且请求探春立刻下令,由她来处治那个不懂规矩、无视主子的人。(3)王住儿媳妇的确没有把探春当回事,但平儿的出现却让她惶恐不已,平儿的特殊身份让她既自信又畏惧,她想以自己奶嫂的身份,向平儿陈述事件的经过,让平儿决断。(4)然而,平儿没有给她陈述、申辩的机会,而是以严厉的话语对其失礼违规之处进行点拨、训斥。(5)绣桔不咸不酸的话语,是对王住儿媳妇一向无视主子、不守规矩的告发,是在火上浇油!(6)平儿指示绣桔,对王住儿媳妇这样不懂规矩之人的处治办法:将其打出门外,把她不守规矩的“罪行”汇报给太太。(7)王住儿媳妇意识到平儿对她违规失礼的严厉态度以及问题的严重性。(8)探春继续向平儿施压,增加王住儿媳妇的心理压力,逼其就范。第一,探春对王住儿媳妇无视主子的行为不依不饶。第二,历数她的罪状:其一赌钱已是违法,而且竟然私自拿主子的首饰作赌资;其二捏造假账;其三“威逼”主子为其说情;其四无视主子的存在,在主子卧房与丫环大吵大闹。第三,追查王住儿媳妇无法无天的原因。是管理者(王熙凤)没有教给她规矩,还是故意指使她如此?探春的这句话虽淡淡说出,却寓意深长。王熙凤是荣府里丫头、婆子的总管家,出现王住儿媳妇这样“罪行”累累、威逼欺凌主子的无法无天之人,要么王熙凤具有不可推卸的管理之责;要么王熙凤具有“幕后指使”之嫌。探春的这番话表面上说给王熙凤听(由平儿代听),实际上是故意说给王住儿媳妇听。(9)探春把大帽子朝王熙凤头上一扣,平儿立刻感知到问题性质发生了重大改变,意识到探春此话的目的是“威逼”王熙凤必须严惩王住儿媳妇。

此时,王住儿媳妇和平儿心里都清楚,王熙凤必须严惩王住儿媳妇,以撇清自己“管理不善之责”或“幕后指使之嫌”。王住儿媳妇彻底打消了可以不赎取“金丝凤”蒙混过关的幻想,她百般央求平儿“口内超生”,并保证当天赎取“金丝凤”交给平儿。探春圆满解决了“金丝凤”事件,显示出了超人的智慧与胆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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