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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二

秦可卿的死因成为读者和研究者热议的话题,秦可卿到底是死于病还是死于情?第十回首次提及秦可卿生病的事情,尤氏说:“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经期有两个多月没来。叫大夫瞧了,又说并不是喜。那两日,到了下半天就懒得动,话也懒怠说,眼神也发眩。”尤氏说了秦可卿的病症,又分析了病因,是心情压抑、思虑过重导致的。冯子英推荐的大夫张友士也说,秦可卿心性高强,聪明过人,聪明忒过,则不如意事常有,不如意事常有,则思虑太过。据张友士说,秦可卿今年冬天是没有问题的,春分是她的关口,若过了,则有望痊愈。张友士的话音流露出,秦可卿的病情难以治愈。第十一回尤氏向王夫人诉说秦可卿得病的经过时说:“上月中秋还跟着老太太、太太们玩了半夜,回家来好好的。到了二十后,一日比一日觉懒,也懒待吃东西,这将近有半个多月了。”王熙凤第一次看望秦可卿是贾敬生日那天,从秦可卿得病到“如今才九月半”,不到一月时间,秦可卿对治病则失去了信心,她对王熙凤说:“任凭神仙也罢,治得病治不得命,婶子,我知道我这病不过是挨日子。”可见,秦可卿病情已严重到了什么程度。十二月初二,凤姐奉贾母之命又去看望秦可卿,秦可卿“虽未添病,但是那脸上身上的肉全瘦干了”。王熙凤对尤氏说:“这实在没法儿了。你也该将一应的后事用的东西给他料理料理,冲一冲也好”。言外之意,秦可卿已经快不行了。从秦可卿生病,到她去世,只有短短四五个月的时间,这期间没有任何大夫诊断明白秦可卿得的是什么病,这令人不可思议,贾府正在如日中天之际,太医院御医众多,医术高明者不乏其人,难道没有一人能够诊断其病症?这让读者产生了疑问。

曹雪芹在文本中说秦可卿是有病而死,但没有任何一个大夫能够明确诊断其病因,读者不能不对秦可卿的死因产生疑问,秦可卿不是死于病,应该是死于情。如果秦可卿真的死于情,那么,读者自然联想到第十三回回前脂砚斋“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批注:“‘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事虽未行,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注释1”根据脂砚斋的这段批注,读者有理由推想,秦可卿与公公贾珍性关系被发现羞愧而死是事实。秦可卿死后一系列表征,都显示出秦可卿与老公公贾珍有染的蛛丝马迹。

第一,秦可卿咽气的消息传出,全府上下一片震惊:“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作者在这里设置了两个机关,一个是“纳罕”,一个是“疑心”。作者意在提醒读者,秦可卿真正的死因究竟是什么!通过家人的“震惊”、“纳罕”、“疑心”,写出了秦可卿的真正死因。如果秦可卿是由于生病而死,那么,家人必然知晓她生病的起因、病情的发展以及治疗过程,秦可卿由病到死是一个渐进的过程,其家人对这一过程是清楚的、熟知的,也就是说,家人对秦可卿的死是有心理准备的。在这种情景下,秦可卿死去,家人只会觉得惋惜——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号痛哭者,而不是“纳罕”、“疑心”。秦可卿只有突然逝去,家人猝不及防,毫无思想准备,才会“震惊”、“纳罕”,进而猜测她的死因,再由猜测到“疑心”。至此,秦可卿死于病的假象被完全“揭穿”!脂砚斋先生担心读者没有悟到雪芹先生预设的两个重要机关,又特意在此批注道:“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注释2”曹雪芹先生用半遮半掩,掩而显露的方式,把秦可卿的死因清楚明了地写了出来,让人思索,令人玩味。

第二,贾珍哭得泪人一般是令人“纳罕”、“疑心”的另一证据。在古代伦理中,老公公与儿媳妇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不在同桌吃饭,不在同一场合起坐。可以说,儿媳妇与老公公几乎不见面、不说话,即使特殊场合见面、说话,也是恭恭敬敬问候,低头而匆忙离开。婆婆和丈夫是儿媳妇与老公公信息传递的唯一途径。按理说,秦可卿死了,最悲痛、最伤心的应该是丈夫贾蓉,其次是婆婆尤氏。秦可卿天天跟着婆婆尤氏,伺候尤氏,婆媳关系融洽,感情深厚。秦可卿突然逝去,丈夫贾蓉和婆婆尤氏悲伤哭泣,在情理之中。令人不解的是,秦可卿死了,不见丈夫贾蓉痛苦悲伤,更不见婆婆尤氏伤心哭泣,而唯有老公公贾珍哭天喊地,悲痛欲绝。令人可笑、可叹、可疑!脂砚斋在此批注道:“可笑!如丧考妣。此作者刺心笔也。”“注释3”儿媳妇死了,不见儿子伤心哭泣,也不见婆婆悲伤痛苦,唯见老公公撕心裂肺,比母亲死了还伤心,真是令人稀奇!这不能不令人联想到里面必有隐情。即使儿媳妇孝顺、能干,那么,婆婆对儿媳妇的感受是直接的,老公公对儿媳妇的感受是间接的,婆婆对儿媳妇的感情应该更深,其悲伤程度也应该更甚。从这一层面讲,应该更加凸显婆婆尤氏的悲伤、惋惜,而不是凸显老公公贾珍的伤心、难过。曹雪芹在此却做了相反的处理,秦可卿死后,《红楼梦》对丈夫贾蓉、婆婆尤氏的悲伤只字未提,对老公公贾珍哭天喊地、悲痛欲绝,如丧亲母的情状进行详尽刻画,以超出老公公与儿媳妇关系之常理,寓指贾珍与秦可卿之间特殊而微妙的公媳关系。

第三,“另设一坛于天香楼”是曹雪芹使用的“欲盖弥彰”手法。贾珍决定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停灵时间长短,意味着对死者的尊重程度,四十九天是停灵时间最长的时限,这就意味着秦可卿享受最高规格的尊敬。贾珍同时决定,在四十九天的时间里,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诸魂,以免亡者之罪。贾珍在家里为秦可卿设灵堂,供亲友悼念,请禅僧做法事,超度亡灵。这些都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也是无可厚非的。然而,“另设一坛于天香楼,是九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业醮”,贾珍这一决定欲盖弥彰,让读者产生诸多联想:秦可卿与天香楼有何关系?为什么要设坛于天香楼,在此打醮解冤?这些问题困惑着读者,也令读者和研究者思考。脂砚斋先生也觉得这里与前面不太接榫,所以,在此批注道:“删——却是未删之笔。”“注释4”根据曹雪芹的原意,秦可卿与老公公贾珍有性关系,事情败露后,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在这回中,曹雪芹写得较为详尽,但因秦可卿死后托梦于王熙凤,嘱咐她趁富贵之时,在祖茔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亩,将家塾迁至于此。按房掌管地亩、钱粮,供给祭祀、家塾费用,即便将来有了罪,家产可入官,这祭祀产业是不可入官的。就是败落下来,也有个退步,子孙可以回家读书务农,祭祀也可永继。脂砚斋看到秦可卿为贾府所虑有功,不忍心曹雪芹把秦可卿写成一个“堕落”之人,于是命雪芹删去了这一情节。但曹雪芹没有完全删除殆尽,还留有蛛丝马迹。没有删除殆尽的原因不外乎有二,一是曹雪芹本意要完全删除,但在修改时疏忽大意,没有删除干净;二是曹雪芹不愿完全删除,要留存一些秦可卿与贾珍关系暧昧的“根须”,让读者从这些蛛丝马迹中去思索、去想象、去玩味,达到“不写之写”的目的。读者读至“另设一坛于天香楼”时,自然会产生疑问:秦可卿死了,为什么要在“天香楼”另设一坛呢?秦可卿与天香楼有什么关系?有了这样的疑问,必然会思索、探寻,从而寻找到一些值得玩味的东西。

第四,秦可卿的丫环瑞珠,触柱身亡。瑞珠的死,如同秦可卿的死一样,是个谜,正如文本所说“此事可罕”。瑞珠为什么死?难道真是因为秦可卿死而伤痛吗?是不是还有不能言说或者不敢言说的原因?脂砚斋在“因忽又听得秦氏之丫环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后批注道:“补天香楼未删之文。”“注释5”其实,脂砚斋的这条批注是有问题的,问题出在“补”与“未删”之文上,既然是“补”,一定是补已经删去的文字,如果是未删之文字,又谈何“补”呢!因此,脂砚斋的这条批注应该是“补天香楼已删之文”。如果这样理解的话,在曹雪芹没有删改的原稿中,贾珍与秦可卿确有交欢之事,且被瑞珠无意间发觉。现在秦氏因此事而死,众人议评纷纷,直接影响到贾珍的脸面、自尊。贾珍内心恼羞成怒,必然暗查走漏消息之人,并必将对其置于死地。瑞珠惧怕贾珍,担心贾珍误认为是自己走漏了消息,从而殃及家人,遭杀身之祸,所以触柱身亡。这样,既能将秦氏与贾珍交欢之事永远封存,又挣得甘为秦氏陪葬的好名声。

第五,小丫环宝珠甘为义女,同样令人纳罕。虽然曹雪芹先生为宝珠作了必要的铺陈,说“因秦氏身无所出”,但明眼人一眼便可看穿,那是假象。真正的原因应该是,瑞珠和宝珠关系密切,瑞珠发觉贾珍和秦可卿交欢的事情后,她曾向宝珠透露过此事,宝珠也成为知情人之一。秦氏死后,瑞珠和宝珠十分恐慌,贾珍的阴影像磨盘一样压在她们心上,两人商量如何能摆脱贾珍的魔爪:瑞珠选择了陪葬,宝珠没有瑞珠的勇气,选择了甘当义女。但是,无论是瑞珠的殉葬,还是宝珠甘做义女,贾珍都无法再对其下手残害了。

第六,尤氏“装病”不理事,是对贾珍和秦可卿的报复。在发觉儿媳妇秦可卿和丈夫有偷情行为之前,尤氏对儿媳妇秦可卿的印象相当好,评价也很高。但是,自从尤氏发觉贾珍和秦可卿之间的“爬灰”行为后,尤氏对秦可卿的印象一落千丈,由原来的关心、呵护,变成了痛恨与不齿。正是尤氏对秦可卿前后态度和情感的巨大变化,让秦可卿感受到了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最终选择了自缢的结局。秦可卿死后,贾珍悲痛欲绝,尤氏却认为秦可卿罪有应得。贾珍要厚葬秦可卿,尤氏却坚决反对。但强势霸道的贾珍无视尤氏的反对,一意孤行。尤氏不愿意自己像傻子一样,遮掩自己内心的“伤痛”,装出婆婆痛失好儿媳妇的表情,为与丈夫有性关系的儿媳妇的丧事忙前跑后,招待亲朋好友。但为了宁府的名誉,为了自己和丈夫的脸面,她又不得不忙前跑后,里外照应。为了摆脱两难的境地,尤氏巧妙地选择了“突发胃疼旧疾”,睡在床上。这是明写尤氏胃疼,实写尤氏心疼。尤氏“有病卧床”,就有了不理家的正当理由,对丈夫贾珍不惜超越礼法与规格,为秦可卿大办丧事的举止,可以眼不见,心不烦。自己静静躺在床上,对秦可卿的丧事不管不问,至少可以让自己已经流血的心不再遭受刺激。

第七,夫妻角色发生易位。整个第十三回,贾蓉的名字总共出现两次:一次是贾珍为其捐龙禁卫的职衔写履历出现过;一次是贾珍命其换上吉服去领龙禁卫的凭证。除此之外,没有贾蓉的任何言行,这不能不说奇怪。妻子死了,丈夫像局外人一样,既不悲伤,也不执事,甚至连影子都不出现,可见夫妻关系冷漠到何种程度。那么,夫妻关系冷漠的原因是什么?毫无疑问,跟父亲贾珍的插入有关。尤氏觉察到秦可卿与贾珍有不正当性行为,必然以各种形式提醒、暗示贾蓉,尤氏和贾蓉都是婚姻关系的受害者,二人有着相同的态度和感受,因此,他们必然形成“统一战线”,一致对外。但在那个“夫为妻纲”、“父为子纲”的社会背景下,尤氏和贾蓉无力对抗实力强大的贾珍,他们二人只能忍气吞声,仅仅担当名义上的“妻子”、“丈夫”角色。在夫妻关系中,公公置换了“丈夫”角色,儿媳置换了“妻子”角色,而真正夫妻关系已不复存在。这也就是秦可卿丧葬过程中,贾蓉、尤氏自始至终没有悲伤、哭泣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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