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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洋行跑街阎瑞生谋财杀妓案

1920年6月初,是上海这一年里短暂而舒适的初夏季节。混迹于十里洋场的时髦男女,自然不会白白放过这大好日子。他们白相的花样层出不穷,今年又想出了新花样,即时行晚间乘小轿车去郊外兜风,俗称行香。其实应倒过来理解,红男绿女一个个都打扮得香喷喷的,一路行过去,一路香过去。香为主体,香而行是也。

行香大致上可分为二类,一为私家车行香。那大多是豪富之家的阔少爷。他们不在乎千金买笑,只要兴致高,就带上自己看中的青楼女子行香而去。上海自1901年出现两辆小轿车,于兹二十年,也才增加到上千辆。其中绝大多数为洋人所有。华人而据有私家车者寥若晨星,屈指可数。因而私家车的黑地白字车牌一出现,无论是指挥交通的红头阿三还是普通市民,往往都不免肃然起敬,并投以羡慕的眼色。沪上时髦女子连做梦都想乘私家车行香,无奈粥少僧多,大多尚未尝过这份味道,一旦有机会,自然不愿失之交臂。二是雇出租车行香。此乃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此雅兴者,手头也得相当宽裕,否则也是断乎负担不起的。

行香的诱惑力如此之大,因而以此为诱饵,引美貌女子上钩,借以偷香窃玉之事也时有所闻。不过一般也限于在车上搂搂抱抱、摸摸捏捏。那似乎无伤大雅,不必大惊小怪的。

只要不豁边(即北方话砸锅的意思),十里洋场的时髦男女无不逍遥复逍遥,一切都不在乎。

然而,豁边之事还是发生了!

1920年6月10日,徐家汇镇西首一位竺姓农户在自家麦田里发现一具年轻女尸,很快由地保上报上海地方检察厅。数小时后,一份现场调查报告即呈到梅检察长的办公桌上:

无名女尸一具年约二十岁,周身无明显外伤,惟颈项有织带紧勒留下的伤痕,经查验,确认为勒毙,死亡时间约为6月9日晚间。女尸所在周围无明显搏斗痕迹,但有拖痕依稀可辨,估计案发现场并非这片麦田,此为移尸地点。现场物证如下:织带一条,头发一撮。前者显系凶手行凶之凶器,后者经核查确认为该女尸之发。

无疑,这是一件谋杀案。要捉拿凶犯,首先要知道这女尸姓甚名谁。

说来也巧,当天《申报》登出一条消息,标题为《妓女失踪之请缉》,大致内容如下:

福裕里妓女王连英,年20岁,自去年在花界竞选中获季军——“花国总理”后,身价倍增,生意日隆。6月9日晚间八九点钟许,王佩戴钻石珠宝等首饰皆值贵重,应邀外出乘车行香至今未归。据目击者称,汽车牌照为黑地白字1135号……

把这条消息与那份调查报告放在一起,好像前者专为答复后者而来。很快,王连英之养父母王长发与王董氏被叫来辨认麦田女尸。

王董氏揭开尸布一看便号啕大哭,果真是王连英!

王长发恨得咬牙切齿。他们夫妇俩收养王连英后一直过的是苦日子,连英刚走红一些,王家刚滋润一些,正有待一天比一天发迹,这下可就全泡汤了!所以王长发当即悬赏一千大洋缉拿凶手,并要求上海地方检察厅办案,不要租界巡捕房插手。因王长发猜想凶手来自租界里的人,怕巡捕房营私舞弊,放凶手一码。

不过现在要紧的是判断凶手是谁。

女尸被剥得仅剩一套纺绸内衣裤,此外一无所有,对照那条消息,显系谋财害命,下边只消查清当时邀其行香的人是谁?公馆车牌1135号为谁所有?此案也就水落石出了。

很快有了答案,前者为某洋行跑街阎瑞生;后者乃上海豪富大买办朱葆三的五公子,人称朱五少的朱子嘉。

那就抓人,首先抓阎瑞生。

阎瑞生不知去向。那1135号私家车目标大,警探马上分头去找。

说起来似乎也是王连英命该倒霉,阎瑞生原先定为谋财害命的对象不是她,而是福裕里楼下名妓小林黛玉。只因这姑娘6月9日晚间约好要出堂差,而住楼上的王连英一则有空,二则她那晚上手上戴的、颈上挂的、头上插的各种贵重首饰约有十几件,光一枚钻戒就值千金,于是就临时找她做了替死鬼。

其中另一个原因也起了配合作用,那就是行香的巨大诱惑力。王连英虽然日益走红,但至今尚未尝过行香的味道,再说她对阎瑞生也颇有好感,有此相邀,自然欣然从命。

此事发生在6月9日晚间八九点钟,但起因得从6月6日说起。这天,阎瑞生正在久安里妓女题红倌的香闺里玩。他想去跑马厅赌马票,动身之前见题红倌手上的钻戒十分耀眼,便想借来一用,出出风头,并言明第二天中午一定归还。

题红倌年轻貌美,且十分多情。她原是朱五少的相好,手上的这枚钻戒也是朱五少送她的礼物。这一阵,朱五少迷上了别处的一个雏妓,不大来这儿,阎瑞生就填上这个空当,三天两头朝这儿跑。他凭着与朱五少是同窗好友这层关系,没钱也照样吃得开,再说他长相白面书生一个,能说英、法两国外语,交际广阔,认识不少洋人,更令题红倌倾心的是,他善解人意,殷勤周到。渐渐,两个越来越合拍,以致阎瑞生两天不来,题红倌就会感到心里发闷。她觉得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已超过了任何恩客,包括朱五少在内。不过,这会儿却叫题红倌犯了难,钻戒是朱五少所赠之物,也是自己的一笔财产,万一发生意外,那可怎么办!

题红倌犹豫再三,最后还是以情为重。她脱下钻戒:“那你明天中午一定还我?”

“OK!”阎瑞生接过钻戒,一个飞吻,转身离去。

不料,阎瑞生赌马票屡屡失利,为翻本,他把钻戒以六百大洋抵押了出去。不一会,这六百大洋又输了个精光,于是他没法把钻戒赎回来了。

第三天他去了会乐里,与姑娘们叉麻将,想试试手气。

阎瑞生就是这么个人,天大的事他都丢得开,整天想的就是玩。而朱五少欣赏他的就是他的玩功。阎瑞生以前虽与朱五少在教会学校一起读过书,但两人关系一般。毕业后,阎瑞生去香港混过几年,没赚到什么钱,返回上海后娶妻成家,朱五少看在同窗之谊介绍他去某洋行当跑街,那时两人的关系也很一般。后来两人一起玩了几次,朱五少就对他刮目相看了,原因就在阎瑞生什么都会玩,且玩一样精一样。而朱五少虽在慎裕洋行做事,仅混混而已,兴趣全在玩字上。两人玩趣相投,关系也就密切起来。例如阎瑞生认识题红倌,就是朱五少与他一起玩的结果。如今阎瑞生不但成了朱公馆的常客,而且成了朱五少的知己,他有什么事开口提出,朱五少很少不答应的。

题红倌对他们两人的关系一清二楚,所以阎瑞生借了钻戒不还,她只是心里急急,嘴上骂骂,行动上却等于零,连找都没找过。她得顾全他的面子,也得顾全彼此之间的情感。

6月8日晚间,久安里厨师告诉题红倌,他刚去过会乐里,见阎瑞生在那里叉麻将,要题快去讨回钻戒。题红倌闻讯即去会乐里,但见了阎瑞生却不提钻戒的事,只叫他出来。阎离席出来后,题也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垂泪。

阎瑞生表示过一会去看她仔细说,要她先回去。

题红倌投去怨尤的一眼,就回了久安里。

阎瑞生回来再叉麻将,心思怎么也集中不起来,脑子里老盘旋着刚才题红倌怨尤的一瞥。他觉得她对他称得上有情有义,而自己辜负了她,很对不起她。于是,他借口有点事,离席而去,一路走一路想。

阎瑞生来到题红倌的香闺,如实相告,钻戒抵押给时和首饰公司的金先生了。他明天想与她一起去找朱五少,把钻戒赎回来。

题红倌相信,只要朱五少肯出场,钻戒必能回来:“好的,我明天和你一起去找五少。”

按理,主意定了,题红倌也原谅了他的失信,阎瑞生应该开开心心说说话。他本来就是个能说会道的人,但这会儿他一言不发,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态。

原来,他刚才离开会乐里来久安里的一路上就在想,他用过五少不少钱,这钻戒是赌马票输掉的,更不能叫五少出钱去赎,那样会叫五少反感的。但题红倌有情有义,她的钻戒一定得归还,到哪儿去弄钻戒呢?

一个谋财害命的念头渐渐浮起……

刚才还没有想好,现在他继续在想……

题红倌以为他还在为钻戒的事发愁,就宽慰他:“五少知道了会解决的,你不好意思开口,就由我来说。好了,好了,别发愁了,这样会愁出病来的。”

阎瑞生想定当了,上前取过她手上的黄杨木梳,为她梳理如云青丝,并柔声道:“明天半夜我开部汽车来,你再叫个姐妹,我们一起兜风去,好吗?”

题红倌最喜欢阎瑞生对她的柔情蜜意,她一边答应,一边就站起来与他亲热。

阎瑞生后边还有不少事要做,哪有心思调情,他敷衍一会儿便告辞而去。

半小时后,他找到车夫方日珊,接着又一起找到小流氓吴春芳。经过密谈和讨价还价,三人达成协议:钻戒归阎瑞生,其余首饰由方、吴平分。

6月9日中午起,阎瑞生就为借汽车找朱五少,直到下午四五点钟,才从朱五少手中取到车钥匙。

车夫陈瑞林将1135号汽车从车库开出,阎上车后叫他开到市中心一品香旅社。但抵达后,阎并不进旅社,而是递给陈瑞林一元大洋,说:“你去洗澡剃头,然后回到这儿,我把车还你。”

阎瑞生没驾驶执照,可他会开车。他把车开到福裕里。这时,马路上已华灯初上,福裕里门口的霓虹灯也大放光明,他抬头瞧瞧“小林黛玉”四个字,向里走去。

小林黛玉让他等在房里:“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要来。我出去买点东西,一会儿就回来陪你,好吗?”

他瞧瞧小林黛玉手上颈上的贵重首饰,点点头:“好,我等你。”

显然,小林黛玉对他谈不上什么情,他觉得这样更好下手。

一个人坐太无聊,阎瑞生写下局票,叫王连英来堂唱。

王连英来了,她佩戴的首饰相当贵重,她对阎瑞生似乎也相当看重,一边唱,一边向他眉目传情。

小林黛玉终于回来了,她陪阎瑞生喝酒谈笑。

阎瑞生看看天色已黑,问道:“我今日有汽车等在门口,你陪我去兜风好吗?”

小林黛玉一听就大皱眉头:“啊呀,你怎么安排在今晚,今晚我还有一个堂会要唱,老早约定的,不能不去。阎罗王,能不能改日?我也想尝尝鲜呀!”

那么只能叫王连英做替死鬼了。

小林黛玉说王连英运气好,王连英也觉得自己运气好,不但拾到了一个行香的机会,而且邀请者是位风流洒脱的多情种,是好多姐妹的梦中人,明天姐妹们知道了,真不知会怎么羡慕她呢。

王连英高高兴兴地登上汽车。

驾驶座上坐着方日珊,边上坐着吴春芳,都直视前方,一言不发。

说话的是阎瑞生,引得王连英不停地笑。

汽车自大世界一路西行,过了徐家汇,乡村风光越来越浓。这晚,天气晴朗,月色皎洁,农舍大多已无灯光,四周一片宁静,只听见麦浪翻滚的沙沙声。

王连英也许有点陶醉,她的身子紧挨着阎瑞生,还把脑袋倚在他的肩上。

阎瑞生则很亲热地伸手紧搂她的细腰。

蓦地,汽车停下了。吴春芳下车向一片麦田走去。

不一会,王连英也要下车观赏月色夜景。这正中阎瑞生下怀,当即搀扶她下车:“你穿着高跟鞋,走路要小心。”

放眼望去,一马平畴,远处天地合一,一切都笼罩在朦朦胧胧的月色里,一切都看不分明,正好动手。

按照计划,吴春芳将拿着绳套和迷药从背后动手。阎瑞生怕王连英听见什么掉过身来,所以亲热地挽住她的双肩,悄悄话说个没完。

王连英越发陶醉了。

动手了,绳套、迷药一齐扑向王连英。

起先一刹那,他们还听见她咯咯咯的笑声。她以为几个男人与她开玩笑,同她强作欢乐,她这方面有太多的经验。应该说,她如此理解是正常的。

当然,很快她就知道这不是开玩笑。

迷药猛灌进她的口中,绳套在她颈项上越勒越紧……她瘫倒于地。

三双男人的手把她身上值钱的东西一扫而光。接着他们把她拖到里面一些。他们以为,有麦浪掩盖,谁也不会发现,等到麦收时节发现,只是一堆白骨了。后边将会怎样?他们没想,觉得用不着想。

干完了,该走了。阎瑞生有点不放心,伸手往王连英口鼻处探探,觉得还有一丝气息:“不行,一定得弄死!”

他的绰号叫“阎罗王”。对王连英来说,这肯定不是绰号。吴春芳、方日珊犹如阎罗王的牛头马面,他俩一个拉头发,一个拉绳套,把王连英往麦田深处拖,直到她确实气绝身亡为止。

王连英的一撮头发就是这么扯下来的,日后成了物证之一。

三人上车后先分赃,阎瑞生得钻戒与金戒指等五件,其余七八件由吴、方平分。吴、方两人下车后,阎直奔一品香旅社,因不见陈瑞林,只得再开到朱公馆,把陈瑞林叫醒,塞给两元大洋。陈瑞林起身看看车子没什么损坏,也就收下钱继续睡觉。

按计划,下边还得雇出租车带题红倌等去行香,但阎瑞生不能马上就去,他的鞋和裤腿全是泥,得洗洗干净。

他回家洗洗换换,接着向外走。他妻子醒来了,并不阻止他,只告诉他,她明天想去青浦娘家住一阵。

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也是一个贤惠的女人,夫妇俩婚后从未争吵过,甚至称得上相敬如宾。其代价是她习惯于过丈夫为她安排的这种格局的生活。

看来她是习惯的,首先在思想观念上。

题红倌果真约了一个姐妹等着,一见到他便埋怨道:“死阎罗王,人家等得急煞,絶礫晚?”

阎瑞生悠悠答道:“晚一点才有味道。”

夜上海,真正的夜生活从午夜2时开始。他们三个的夜生活开始了。

三个来到附近的有利汽车公司,登车后,司机李阿银即向徐家汇那边方向驶去。

阎瑞生旧地重游,是想看看他走后那边发生了什么。

题红倌想的还是她的钻戒:“今天一直等你,你怎么不来?”

“钻戒弄到了。”阎瑞生从怀里取出钻戒晃晃,“你要这一只,还是你自己的那只?”

题红倌自然要朱五少所赠的那只,于是,两人当即讲定,明天仍一道去找朱五少,再一道去找金先生赎回那只钻戒。

题红倌故意发发嗲:“你这样今天拖明天,明天拖后天,以后谁还会把贵重东西借给你!”

阎瑞生掉过脸来:“这不是还你了吗!有借有还,你以后有了稀罕物,还借我戴戴,啊?”

题红倌顺势投进他的怀里,一路上笑声不绝。

6月10日中午,题红倌接到朱五少的电话:“下午我与阎罗王来接你,一道去赎钻戒。你等着。”

午后一时半许,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紧跟着,阎瑞生走了进来:“老五等在下面,你快些,要不我来帮你画眉毛……”

她娇滴滴地推开他的手:“死腔,谁要你画大花脸,走吧。”

她亲热地挽起他的手臂,走到楼下便抽回手。阎瑞生也同样,知趣地坐到车夫边上。他心里明白,题红倌的心是属于他的,但眼下她这人是属于朱五少的。

说得准确些,谁钱多她就属于谁。题红倌没有这个自由。朱五少伸手就把题红倌搂进怀里,此后就很安静,很少说话,而平时他总是滔滔不绝的。

题红倌觉得有点不正常。

去时和首饰公司,车子要从南京路拐回四马路。途中,朱五少突然问:“阎罗王,你昨天去偷哪块香啦?”

阎瑞生对答如流:“我带题红倌兜风去了。”

昨天有二十四小时,阎瑞生做过不少事,还做过阎罗王,但朱五少泛言昨天,阎瑞生就混过去了。他心里有点得意,昨晚(实际上是今天凌晨)带题红倌去行香,真是一着妙棋!

朱五少吸口气:“听说,昨天在虹桥勒死了一个女人,好像是生意上的(即青楼女子)。”

阎瑞生与题红倌都吃一惊。当然,其内容截然不同。

朱五少又说:“我今天刚要出门,碰见我们家的管事,问我昨天有没有把汽车借给别人?”

阎瑞生不由紧张起来:“你怎么说?”

“我说你借去了嘛。”朱五少把手从题红倌的腰际抽回,“我问他,是不是车子撞坏或老陈出了什么事?管事的又说,没事,顺便问问。”

题红倌轻拍自己的胸口:“真急煞人,我还以为真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呢!”

朱五少来了兴致,伸手在题红倌的鼻子上刮一下:“奇怪,阎罗王昨天怎么没有开车将你卖脱?”

朱五少是题红倌的恩客,她对他了解很深,知道眼下可撒娇了,便顺势倒进朱五少的怀里,用自己的秀发去撩拨朱五少的脖颈。

两人嬉闹起来,动作越来越多……

阎瑞生的脸可真变成了阎罗王,他哪里还笑得出。他毕竟读过十几年书,智商也不低,刚才五少透露出的消息,至少表明如下几点:一、王连英尸体已被发现;二、治安当局已在捉拿凶手;三、朱五少的这辆私家车与案子有牵连也已暴露;四、他阎瑞生自然成了警探捉拿的对象。

他暗暗想:汽车的目标大,警探很可能已盯住了这辆车,之所以不动手抓他,是碍于朱五少的面子。他一下车,朱五少一离开,手铐就等着他了。

越想越可怕,他的脸原本就很白,这下变成了惨白,只因他坐在前边,这副尊容别人看不见,还可掩饰那么几分钟,再长就做不到了。

阎瑞生觉得必须下车逃命,马上!

这时,车子快到大世界,阎瑞生立即掉过身来:“老五,车子停一会好吗?我要到前面百多洋行打只电话,我有笔生意上的事要向行里交代一下。”

朱五少和题红倌嬉闹正酣,就挥挥手:“好,快点!”

阎瑞生惶惶如丧家之犬,下车就直奔百多洋行。他觉得背后好像有人在追他,就加快步伐。进了洋行他直上二楼,穿过贵宾厅,越窗爬到一方屋顶的死角,趴在那儿一动不动。这死角除了对面三楼上的人看得见,别处根本无从发现。他相信警探不会知道他躲在这里,所以也不可能到对面三楼上去。

他准备趴到天黑,然后开溜。逃哪儿他也想好了,妻子今日去了青浦娘家,他跟脚去躲几天再说。岳父家的事他对谁都没说过,还是很安全的。

朱五少总不能一直嬉闹下去,久等不见阎瑞生回来,他就与题红倌下车去百多洋行找。

他俩当然一无所获,但想法不同,题红倌以为阎瑞生是为了赖一只钻戒;朱五少觉得没那么简单,恐怕另有文章。

朱五少什么也不说。他先送题红倌回久安里,然后回家:“老陈,开快点!”

朱五少到家就直奔管事的办公室:“我问你,你早上接到的电话,是不是捕房的朋友打来的?”

管事点点头:“是的,福裕里妓女王连英失踪,已经查明就是麦田里被勒死的那个女尸。人家可看得清清楚楚,王连英是乘我们家的车子出去的。”

“老爷知道了吗?”

“也知道了,少爷。”管事抬眼看看朱五少的脸色,“王连英的养母与福裕里的小林黛玉都说,是阎罗王邀王连英去行香的,还证明车牌号是1135.那不就是少爷你那辆车吗?你昨天借车给他,他接着就支开老陈,为什么?这些我已经对麻皮金荣的学生讲了。少爷,本来不想惊动你,不过,我们这种人家还是少点这种是非为好。阎罗王虽然是少爷的朋友,但他犯了命案,我想少爷也用不着帮他了。”

朱五少觉得管事说的在理上,他只能长叹一声:“阎罗王,你好糊涂呀!”

再说题红倌回到久安里,不多会儿,小林黛玉就惊惊惶惶进房来,先张张,然后问:“这两天阎罗王来过没有?”

题红倌一怔,不置可否。她相信出了什么事,要先弄个明白。

“红倌,告诉你一件不得了的事,你不要怕哪,我楼上那个正走红的连英,被人用绳子勒死啦!”

题红倌一惊。

小林黛玉不吐不快,继续说:“连英的死同那个阎罗王有关系。昨天晚上,他来邀我同他乘汽车兜风,我夜里有堂会去不成,结果他邀连英去,就此一去不返。要是我有空,跟他去了,那我现在也不在人间了。想想真可怕!……这是昨晚的堂会救了我的命,也是菩萨在保佑我,所以我明天要再去红庙烧香,以后要常常去……”

题红倌对后边的话没兴趣,就问:“警方有人来过啦?”

小林黛玉头一歪,似乎嫌她太孤陋寡闻了:“连英的妈妈早去报案了,福裕里也早去登报了。报纸登的那个麦田女尸,连英妈妈去一看,果真是连英!连英死得可惨哪,她身上所有的首饰被掠得一干二净。你说阎罗王这人狠心不狠心?听说,阎罗王逃脱了。连英死得多冤哪……”

小林黛玉吐完消息和感想告辞而去,下边就轮到题红倌伤心了。她泪流满面,越哭越伤心。

她不是为一枚钻戒,而是为阎瑞生哭,为自己的感情哭。

6月10日子夜时分,阎瑞生逃到了青浦岳父母家。

正如他所估计的,警探已盯上了1135号私家车,只等阎瑞生下车就擒,但他们没料到阎瑞生半途下车了,更没料到阎瑞生进了百多洋行就会影踪全无。他们曾在门外守候多时,依然一无所获,估计这小子从屋顶上逃走了。这逃路他们当时也想到过,但上海的房子屋顶连屋顶,东西南北相通,得许多人团团围住,堵住每条可能的去路,可当时才三个人,也算是这小子运气好。不过,他逃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总会逮住的。

这是后话,眼下阎瑞生是躲过了一劫。六七小时前,他见天色一暗,便翻墙,从一条小弄堂里溜了出去。先乘车到江边,然后扔出一把银元,由船家连夜摇到青浦镇。

他又饿又累又脏,与他平时周正洒脱的风度判若两人。阎妻与丈母娘一下子简直认不出他。

“瑞生,出了什么事?”阎妻关切地问。

阎瑞生扑通一声跪在她俩面前,泪如雨下。

阎妻急忙将他扶起坐太师椅上:“瑞生,不管发生天大的事,慢慢说,别急,慢慢说,噢?”

阎瑞生走投无路,只得和盘托出。

阎妻与丈母娘吓得脸色惨白,泪水直流,过后却无半点犹豫,两个女人都遵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传统妇道,决心保护阎瑞生渡过难关。

进餐,洗脸洗脚,换衣服,睡觉。

丈母娘天亮前送过来一身乡下男人穿的衣服。

开始几天,阎瑞生足不出户,后见没任何异常情况,再说他本来就喜欢玩,于是清晨便去茶馆坐坐。小心得很,孵茶馆的时间不敢太长,也不敢多说话;往返的路上都故意绕道,回家还不敢直接进家门,而是先进邻家的院子,再踅回自己的家。

渐渐,他胆子大了一些,也是天性使然,他孵茶馆的时间长了起来,话也多了起来,后来越说越多,发展到像说书先生似的,天天对乡下人大吹山海经。因为他自称从香港来这儿休假,在乡下人的要求下,他就大吹香港的灯红酒绿,以致镇上许多人知道,茶馆里来了个见过大世面的城里人,一个白白胖胖的先生,这人简直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20年代的上海,与郊县的联系已比较紧密,除了物资交流做生意,治安方面也不时互通声气,上海安插在青浦的“眼线”就有好几个。这些人不是吃干饭的,对周围的风吹草动很敏感。茶馆里的白胖先生自然逃不过他们的眼睛,再与王连英被害案的情况一对照,觉得这白胖先生很可能就是凶手阎瑞生。他们去茶馆听他吹过,他回家他们也跟踪过,觉得线索已掌握得差不多了,就派人去上海密报。

上海警探一听喜出望外,马上派员随“眼线”去青浦捉拿阎瑞生。

他们早说过,阎瑞生躲得了初一,逃不过十五,这不!

且莫高兴,事实是阎瑞生初一、十五都逃过了,这得归功于他回家路上的方法——通过邻家再进自己的家。

上海警探在“眼线”带路下连夜直扑阎瑞生的住所。他们如狼似虎,大叫大嚷,破门而入,吓得睡梦中醒来的男男女女大呼救命。奇怪的是,这男男女女里边,没有这个城里来的白胖先生!

一墙之隔的白胖先生听得清清楚楚,赶紧从后门逃之夭夭。

阎瑞生明白,他青浦是待不住了,得赶快逃走。

扑空的警探们也猜到了这步棋,他们要堵住阎瑞生的逃路。青浦是水乡,水路四通八达,他们格外注意水路。

一天,一个年轻妇人来到河边,她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女的跟船家说了一顿话,这一男一女就分别上了两条小船。

他俩就是阎瑞生夫妇。

两条小船行了一段路,后边响起了马达声。阎瑞生扭头一看,原来是缉私营的两条快船。他知道这是来抓他的。他所在的小船速度太慢,眼看就要被追上。他只有一条路:跳水逃生。

快船立即赶来,就地搜索打捞。

水上水下双方壁垒分明,前者要捞到人,后者则不给捞到。

心里最矛盾的是已弃船登岸的阎妻,她不知道该支持哪一方。最后她没看到结果,或者说看到了结果,但结果是空白,因为快船捞了半天也没捞到阎瑞生。他们相信逃犯已溺死,但不见丈夫尸首,她依然存着希望。

第二第三天,快船上的人都来打捞过尸首,阎妻也来看过,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她知道丈夫善水性,她相信他还活着。当然,这是妻子的感情倾斜,不足为信的。

也许是阎瑞生死期未到,也许是为了让这则故事的情节更为曲折离奇,阎瑞生果真没死。他从警探的眼皮底下逃出青浦,逃进上海,现在又逃离上海,正坐在开往徐州的列车车厢里。

他靠窗而坐,身边有一只崭新的小包,他从一个油纸包里取出一张证明文书和一迭银元,放进小包里,然后眯缝眼睛打盹。

车抵徐州,他步入陇海铁路局办公室,找到姓管的段长,递上大学毕业证书,声称自己是河南的失业青年,想在这儿谋一份工作:“本人还有一样特长,能讲英、法两国外语,当然,在铁路上大概用不上。”

管段长觉得这人好生奇怪,穿乡下人的衣服,却有城里人的派头,还懂英文、法文!

管段长禁不住对他上下打量。这一打量就有了新发现,他觉得此人的特征显著,正是上海要通缉的逃犯。为了稳住他,管段长同意所请,安排他做秘书工作。

密报随电波立即发往上海。

阎瑞生十分机敏,几度化险为夷就是证明。按理,管段长的眼神已露出蛛丝马迹,也许他太累了,精力不济,神经也有点迟钝,这一回他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只想着借此落脚休息一阵,然后逃往河南老家乡下避风头。

阎瑞生躲过了初一、十五,终究躲不过三十,如果有这说法的话。他终于在睡梦中束手就擒,来捉他的是上海探目黄润甫,包打听陈维坤等人。

8月8日早上7时30分,阎瑞生被押解到上海。

设在租界里的会审公廨开审前,老闸捕房先审了阎瑞生一回。任凭捕快怎么问,阎瑞生就是死不开口。一位捕快有点经验,蓦地上前扳开他的口,才找到了答案。原来,阎瑞生把王连英的那枚钻戒藏于口中。

自6月10日到8月8日,惊惊惶惶两个月,阎瑞生上屋顶,下河道,竟然还保留着大学毕业证书和值钱的赃物,也真了得。

8月9日上午9时许,一辆小轿车停在上海会审公廨门口,阎瑞生跨出车门。他身穿麻布短衫裤,光脚登一双平布鞋,双目低垂,神情委顿,押解人员除了黄润甫、陈维坤,还增加了西探奎尔。

中方审官为有点名气的关炯之,租界一方的审官是英国驻沪副领事鲍克本。阎瑞生聘请的洋律师甘维罗也在场。公审公廨开设之初为晚清道咸年间,中国犯人上堂必须下跪,如今民国时代,有了改动,所以阎瑞生只消站在被告席上听审。

也算有了点进步。

初审一般问问,问到紧要关头,例如另两个同案犯姓甚名谁?如今在哪儿?阎瑞生便支支吾吾,不是记不起,就是不知道。

看来在公堂上审不出什么结果,得在公堂后边做点动作——让阎瑞生吃点苦头。

中国官府开审几乎必大刑伺候,有的未审先打,大多数则边审边打。总之,严刑拷打是例行公事,不打反成了咄咄怪事。

会审公廨不设刑具,也不拷打犯人,至少在公堂上不打。因为这设在租界里,西方审官也参与审案,得按西方法律办事。

在中国的土地上援用西方法律,当然侵犯中国主权,但援用西方法律后,在中国的一方土地上废止对犯人严刑拷打,就不能不说是个进步。

上海,所谓不中不西,亦中亦西,此即一例。

公堂上不打,公堂后边洋人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况且中外会审指的是审官,审官的下属则大多是华人,华人几乎都习惯于祖宗传下来的一套——拷打犯人,于是,阎瑞生就挨揍了。

看来,这白胖先生忍痛能力极差,一打便招供。他供出了吴春芳的藏身之所——宝山路黄德昌茶叶店楼上。至于车夫方日珊逃往何处?他实在不知道。

8月12日,吴春芳就擒。

自8月9日起,上海《申报》几乎天天刊登消息,报道此案审理情况,因而此案热上加热,不但普通市民密切关注,且演艺界也兴趣盎然,生出搬上舞台的种种传闻。8月20日、21日,会审公廨接连提审阎瑞生、吴春芳。这两堂开审洋律师阵容堂堂,除了阎瑞生的辩护律师甘维罗,王长发也请了洋律师朱斯蒂,更令人瞩目的是朱五少,他聘请洋律师柯理瑟出庭做自己的代理人。

那么多洋律师出庭是个信号,表明被告阎瑞生还想垂死挣扎,表明朱五少还想营救自己这个同窗老友,也表明王长发为养女报仇雪恨的决心很大很大。

事实上幕后活动确实很多,自阎瑞生移解到沪后,王长发反复要求租界当局准予引渡阎瑞生,由上海地方检察厅审理;阎妻则四处奔波,苦苦哀求;朱五少与题红倌也活动频频,朱五少还资助阎妻大洋三千元……

人有理智、情感,但常常后者压倒前者。这个案子非常简单,杀人偿命。如果杀了不相干的人,谁都会这么说。如果自己的亲友杀了人,理智上知道应偿命,情感上就未必接受得了。阎妻、朱五少、题红倌即是例证。人那么多,比例那么高,就很值得人深思了。大而言之,反映了人性的弱点,小而言之,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上海市民文化、道德素质的水准。特别令人震惊的是,阎瑞生、朱五少都上过大学,但从他俩的为人处世来看,除了声色犬马,简直一无所知。这还不算,为了金钱,阎瑞生不惜铤而走险,杀人;而朱五少依仗自己钱多,偏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按常理说,读书明理,文化程度与理性成正比,但他俩的表现与此正好相反。这就叫人不能不往深处去想,避免仅从个人行为去想了。

20世纪20年代的上海租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社会?

8月20日、21日两审以后,阎瑞生背脊上疥疮累累。那不奇怪,大伏天,监牢里温度更高,而沐浴、更衣又不像在家里那么方便,且得不到任何医治,于是没几天疥疮就弄得阎瑞生寝食不安,叫苦连天,经过阎妻打点关节,方才允许就医诊治。监狱当局给你请医生来看病,钱当然由犯人支付。

也许考虑到阎瑞生案情重大,市民密切关注等因素,租界会审公廨决定将阎瑞生、吴春芳二犯置于重兵监管之下,即交位于龙华的淞沪护军使署拘押,以后审判也移到龙华进行。显然,这不是引渡,但似乎向王长发的引渡愿望靠拢了些,王长发从此也放心了些。

其实,王长发的顾虑是多余的。阎瑞生本人谈不上什么政治经济背景,租界当局根本不会袒护他,再说此案性质单纯,且万众瞩目,租界当局就是想袒护也不那么容易。租界当局此举实际上就是昭示公众,阎瑞生死定了。

8月27日午后,阎、吴二犯由华捕探目黄润甫,西探奎尔押至北火车站,再转乘火车到新龙华,交军署军法课收押。他们给吴春芳加了脚镣手铐,对阎瑞生就客气些,免了,但也只能到此为止。例如阎瑞生想会见亲友,他们根本不考虑,因为阎是天主教徒,且死日在即,所以他们同意陆伯鸿神父来狱中为他祷告,听取他的忏悔。做完这些宗教仪式,阎瑞生向陆神父提出,他死前想见阎妻、朱五少和题红倌一面。

神父从中说项,军法课长算是法外开恩:允许阎妻一人来见一面。

数天后,阎妻由其母陪同来到军署,阎妻经过搜身,进入关押犯人的营仓。

这等情况下的夫妻相会,语言是多余的,泪水就是最好的语言,绝望的泪水诉说着他俩的悲苦人生……

哭够了,或者说阎瑞生觉得不能光哭,得抓紧时机交代交代身后事了,这时,他发现年轻温柔的妻子的腹部微微隆起,便问:“你怀孕了?”

阎妻点点头。

阎瑞生不由得又悲从中来,一个遗腹子,一个枪毙鬼的后代,其命运必然悲苦。这是他作的孽,是他的罪过。他得做点什么,必须乘活着的时候做点什么。

他一把拉住妻子的手:“我一定拜托五少,为你再找一个主。你一定要听话,这样我在九泉之下会少些牵挂,会安心些……”

阎妻柔肠寸断,除了垂泪,无言以答。

会见时限已到,夫妻从此一别,就相见无日了。古云:“悲莫悲兮生别离。”望着渐去渐远的妻子瘦削的背影,阎瑞生觉得自己的心在淌血……

然而,他依然没为王连英想想。她只活到二十岁,因为他的缘故,她将永远是二十岁。

死日将至,他的大学学历仍未能哪怕稍稍补救他的良心。他的良心是死绝了。他的大学学历,是对20世纪文明世界的亵渎与讽刺。

这是阎瑞生留给世界的惟一遗产。

亵渎与讽刺还在继续,阎瑞生向看守要来纸笔,给朱五少写了封临终托孤式的信。信用英文写的,看守看不懂,内容无从检查,但还是送到了朱五少的手里。

朱五少读毕,叹口气,然后给洋律师柯理瑟打了个电话,请他方便时转告甘维罗律师,他五少会尽朋友之谊的。不久,甘即将此意转达给阎瑞生,似乎说:你安心地走吧。

就朋友义气而言,朱五少简直无懈可击。惟其不分是非,似乎连评价都是多余的了。

另一个凶手方日珊不知去向,后听说已逃往安徽原籍,即电告安徽当局予以配合,并向全国发出通缉告示。

9月间,阎瑞生疥疮好转,审讯恢复进行。因审讯地点改在比较偏僻的新龙华地区,所以前来旁听的平头百姓不多,大多为社会闻人与北里娇娃,如题红倌、小林黛玉等青楼女子,几乎每审必到,题红倌还有个任务,即向朱五少报告审讯详细经过,后者因其父劝阻,从未涉足法庭。换言之,自6月10日车上一别,朱五少与阎瑞生就再未见过面。

10月8日,法庭传讯有关证人,如妓女题红倌、小林黛玉、汽车夫陈瑞林、李阿银(后者为有利汽车公司司机)等。至此,案情大体审清,方日珊虽然仍未缉拿到案,但此犯缺席并不妨碍理清案情,所以不久即将审结并宣判。

10月20日,宣告审判结果:判阎瑞生、吴春芳死刑。二犯如不服,可以上诉。

阎瑞生还有点自知之明,他放弃上诉权利,只向洋律师甘维罗提出,他希望死前的最后一个月,能在狱中生活得舒服些。阎瑞生以玩为先,平日讲究吃用,临死还想吃得好一些。这要求并不过分,他平日交际广阔,外面朋友多,他们闻讯纷纷解囊,这个三百元,那个五百元,连甘维罗律师都掏出二百大洋。看守见是洋律师交来的钱,再考虑到阎瑞生即将去见阎罗王,也就破例收钱代办一切。

11月23日,龙华大操场人山人海。市民们纷纷从市区赶来,有钱的乘车来,没钱的走着来,为的就是亲眼看看,这绰号叫阎罗王的缺德鬼是怎么去见阎罗王的,是怎么变成鬼的。

王长发夫妇是这一心态的代表。夫妇俩早早就从市区坐洋车赶来,现在亲耳听见了枪声,亲眼看见仇人随着枪响一头栽倒在地,悬在他俩心头五个多月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他俩将在王连英的灵前告慰一番,让冤死的年轻养女在泉下安息。

阎妻曾通过洋律师甘维罗提出收殓死者的请求。这请求通常都会照准,但这一回未获同意,可能是为了让公众深信,阎瑞生枪决前曾当众验明正身,枪决后尸体就埋进土里,阎瑞生是确确实实死了。

另一个枪毙鬼却不在此例,他的尸首允许其家属收殓。所以龙华大操场边上垒起的一堆新土,下边只埋着一具尸首,即阎瑞生。

据说,自第二年起,每年的清明节与11月23日,附近的农人每每看见一个妇人带一个小男孩来到这堆新土前,默祷一番然后离去。想来这是阎妻母子俩。

还有一种说法,在以上两个同样的日子,每每有个美貌女子来到这堆新土前,烧大把大把的纸钱,其用意是怕阴间里的阎瑞生钱不够用,再做出什么糊涂事来。这美貌女子就是题红倌。

以上两则传闻其真实性如何?人们很难判明,但有一点大概不会错:即使有其事也不免有所夸张,里边有“公众创作”的成分。

对阎瑞生这么一个人物,社会良知必然持批判态度,但对阎瑞生以自己的行为造成的这则故事,公众却听得津津有味,读得如痴似醉,这就为日后的“搬上舞台”提供了现实可能性。

1920年11月24日,即阎瑞生一命呜呼的第二天,上海笑舞台即推出新编文明戏《连英被难记》。所谓文明戏,即现代话剧,但这个剧种在上海有两种表现形式,一是国语文明戏,二是上海方言文明戏。后者又分为两种形式,即滑稽剧与正剧。笑舞台及其后新舞台等推出的这个题材的戏,是国语文明戏。相对来说,品位还是比较高的。

笑舞台那么快就搬上舞台,说明以前的传闻并非虚言,而是早有准备,并“万事俱备”,只待适当时机上演。枪决阎瑞生的枪声一响,戏即开演,这叫热上加热。果然,观众潮水般涌来,笑舞台也大捞了一票。

笑舞台的成功在一个字:快。

笑舞台拔得头筹,跟进的新舞台为压倒前者必须另出新招,那就是依仗自己舞台大,在布景道具上出奇制胜。诸如福裕里妓院、三马路百多洋行、大世界一品香旅社都一一仿真搬上舞台,甚至真实的小汽车开上舞台,真实的小船“摇”上舞台,再加上不少名角参与演出,直惹得上海滩上的男男女女啧啧称奇,如痴似狂,果然后来者居上,把观众拉了过来。

上海京剧迷甚多,当时在共舞台演出的花旦露兰春风华正茂,为黄金荣所垂涎,两年后果真被黄纳为小妾,但当时她还是自由身,想把这个戏改编成京剧,估计一定能招徕京剧观众,不过也得有所变通创新,那就是请人将本子改为头本与二本,以连台本戏的形式演出,一是增强戏剧悬念,二是增设连英妹妹一角,三是以“梦”为桥梁,沟通死者与生者之间的联系,四是砍掉一些逃走被捕等情节,着重表现情感。露兰春饰演连英妹妹一角,这个角色沟通阴阳两界,与观众的内心交流也最多。

笑舞台与新舞台只是把生活中的一则故事搬上舞台,严格说来,称不上“戏”,更谈不上有什么艺术。露兰春的出奇制胜在于上升到戏,上升到艺术,一定程度上显示了海派京剧的魅力,因而不但赢得了京剧迷,而且平日不看京剧的市民也有不少被吸引了过来。

1920年12月初,上海百代唱片公司推出一张唱片,顿时成了抢手的“金唱片”,十分畅销,此即露兰春主唱的《连英惊梦》。“你把冤枉都对我来讲,你把苦楚都倒给我来听……”这段唱词,一度经常挂在上海市民的嘴上。

1895年,法国鲁米埃尔兄弟发明了电影,仅隔八个月,上海乍浦路海宁路上就出现了一家电影院,这不但是全上海全中国第一,且是远东第一。这当然与租界有莫大的关系。上海租界位于中国但不受中国政府管辖,它有接受新东西的自由。上海的许多特色均来源于此,它吸纳新东西并向全国传播新东西。

电影传到上海很快能站稳脚跟并日益发展,关键是有商业利润,且利润可观。现在“可观的利润”在向电影招手了,洋行买办出身的陈寿其、施彬元等当即牵头,在南京路西藏路的小弄堂里,推出一块招牌,上书:中国影戏研究社。并着手拍摄影片《阎瑞生》。

他们请在商务印书馆机要科任职的杨小仲为编剧,该馆电影部的任彭年为导演。演员则五花八门,陈寿其在洋行工作过,也认识阎瑞生,就饰演阎瑞生;王连英生前是妓女,就请一个业已从良的妓女来扮演;足球名将邵鹏以前与小流氓吴春芳是朋友,吴春芳一角自然非他莫属。这是中国第一部长故事片,似乎也是中国至今为止最长的一部故事片,因该片共拍了十本,类似于如今的长篇电视连续剧。这么个故事竟拍成十本,里边的水分可想而知;这么个近似大杂烩的演员班子,其演技也可想而知,但该片依然一炮打响,大获成功。1921年7月1日该片在夏令匹克影戏院上映(即今新华电影院),仅一星期,就赚钱四千元。

可见阎瑞生生前不足道,死后人们却借他可以大发其财,一时之际,阎瑞生的一切都成了热门货。据说有位剧组化装师为求真实,向阎妻索要阎瑞生的照片,阎妻坚持“滴水不漏”的态度:有问不答,有索不给,而阎瑞生生前的有些熟人就灵活多了,只要能卖钱,有问就答,有索就给,有人有一张阎的小照片,居然卖到一百大洋。

为金钱而杀人,以前有,现在有,一万年以后也不会没有。这样的事例人们喜欢听、喜欢读、喜欢看,主要原因在于有刺激性。这是人性的共同特点之一。

不过总应该想想由此引发出的别的什么,对吗?比如,阎是某洋行跑街,大学学历,会讲英、法两国外语,作为商人,他有许多长处,特别在中外贸易方面,他是大有用武之地的。但人们没看见他做生意的本领,看见的是他的醉生梦死,竟然为一枚钻戒而去杀人。还有那位朱五少,是大买办朱葆三的五公子,其父来自宁波乡间,白手起家,吃尽千辛万苦,成为巨富,且颇多爱国心,资助革命党,支持孙中山,反对袁世凯,在洋人面前也常常犟头倔脑,时人送他一个诨号,叫“牛头朱葆三”,无疑,此公在政治上、经济上对中国都不无贡献,反观他的儿子朱五少的表现,实在令人吃惊!

阎瑞生与朱子嘉都在洋行里做事,在商而不言商,一味热衷于吃喝嫖赌,显然是让十里洋场这口大染缸染黑了,但他们的父辈也置身于“大染缸”里,却做成了大事业。古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看来,确是千古至理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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