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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白相人大亨杜月笙与京剧市场

上海三大亨之一杜月笙平生热衷于京剧,即使晚年流落香港,疾病缠身,依然常常向孟小冬学戏。这段史实在电视剧《潘汉年》中也有所反映。看来,这个个人的爱好不是装出来的。但似乎还有另一层原因,即杜利用了京剧,更准确的说法是利用了京剧市场。

道光朝后,昆曲衰落,京剧崛起。民国以后,海派京剧日益走红,在上海形成巨大的京剧市场。一是广大市民喜爱京剧,诸如收听电台广播、呼朋引类上戏园看戏,乃至解闷哼几段曲子,简直全是京剧。二是票友众多,票友团体几乎遍布各行各业,且水平高。凡社会上有点名气的人物,无论高官显宦、富商巨贾、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青洪帮的大亨小头目以及红舞女、红歌星、名妓等等,大多引玩票为时髦,且不少跻身名票之列,不时与名伶登台合作演出。三是戏园林立,南北名伶荟萃,所谓“沪上梨园甲天下”、“京角不来上海不走红”,即其浓缩概括。最后一点是,京剧是财源滚滚的生意眼,众人趋之若鹜。例如黑道人物黄金荣、张啸林、顾竹轩;生意人黄楚九等都靠京剧发过财。

面对巨大的京剧市场,杜月笙棋高一着,主要用来博取风雅的名声。

他整日长袍马褂,衣冠楚楚,喜欢结交文人雅士,要别人叫他杜先生;另外两位黑道大亨则不然,黄金荣喜欢大家叫他黄老板;张啸林是出名的粗坯,喜欢威风,所以手下人都称他张大帅。

吃黑饭而讲究风雅,是杜月笙的特点。他心里明白,出身黑道是不光彩的,而修补办法之一,便是京剧。

杜月笙利用京剧大致有三:

一是举办堂会。

旧上海的大户人家,凡逢年过节、娶亲祝寿、大多要请名伶来公馆演几天戏,称之为堂会。名伶越红越多越光彩。这上头,杜月笙举办的一次堂会,堪称上海第一。

1931年6月9日,杜家祠堂落成,杜月笙大事操办,除游行、宴请外,还遍请南北名伶演三天堂会戏。京剧的行当分生旦净末丑,凡全国最走红最出名的都在“遍请”之列,计有:四大名旦——梅兰芳、尚小云、程砚秋、荀慧生;四大老生——马连良、言菊朋、高庆奎、谭富英;别的行当也是全国顶尖名角如老旦龚云甫,小生姜妙香与金仲仁,武生杨小楼与李吉瑞,小丑肖长华与马富禄,还有海派名角周信芳、小杨月楼、刘奎官、赵如泉,等等。阵容显赫豪华,人称“群英会”。

请的办法很简单,手下人送去杜月笙的一张名帖,名伶们便一一如期赶来了。

惟有一人例外,那是定居于北平的“须生泰斗”余叔岩。因听说此人称病在家,在北平也不多登台演戏,杜月笙特派名角金少山,持厚礼专程自沪去平相请。金与余是结拜兄弟,自以为必能请到,临行前向杜拍过胸脯。不料,余患的是膀胱癌,虽然演几场戏还撑得住,但想到要千里迢迢赶去上海,生怕加重病情,便要金向杜致歉,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对不起了。

随行的杜府手下人见余拒绝,说话便加了一点刺,意思是余若拒绝,余日后在上海演戏恐怕会寸步难行。金也持同感,说余此番不去,后患无穷。偏偏余脾性倔强,当即沉下脸来,说道:“我宁愿这辈子不去上海演戏,也不去杜家。别人愿去是别人的事,我就是不拍杜月笙的马屁!”

余是“伶王”谭鑫培的高足,位居北方四大须生之首,缺了他,自然有点煞风景,但别的名角几乎全来了,所以依然称为“群英会”,有人甚至誉之为千载难逢。

上海人口众多,其中不少是京剧迷,还有成千上万的票友,他们大多与“群英会”无缘,只能从报纸新闻中过过戏瘾,但议论起来依然劲头十足,归结为一句话:“这种千载难逢的盛事,只有杜先生想得出,也只有杜先生办得到,了不起!”

“群英会”类似于全国京剧名角会串比赛,这于提高京剧艺术大有助益。相比之下,别人办堂会请一两位名角是为了娱乐,有些人请名角来沪搭班演出是为了赚钱,而杜月笙遍请全国名角却不赚钱,还贴钱。在众人眼里自然是风雅之举。

二是义演。

1947年8月30日,杜月笙做六十大寿,他又遍请南北名伶,但不是举办堂会,而是由其徒子徒孙出面,举办“庆祝杜月笙先生六十寿辰赈济水灾平剧义演”。做寿不忘救灾,卖票得来的钱全去救济灾民,这自然是一项善举,且颇为风雅。

租界消亡、抗战胜利,这两件事使杜的地位一落千丈。租界是黑道人物上下其乎的大本营,失去租界庇护后不久,抗战胜利了,杜月笙面对的是党政军一体的国民党政权。所谓“此一时彼一时”,若干年前,蒋介石还没坐稳江山,凡可利用的势力都要利用,但如今国民政府已还都,一切都应名正言顺,而杜的出身是不光彩的,所以蒋调整内部政策,正儿八经的官职一个都不给杜,连上海市参议会议长的官衔都不给,弄得杜当选后只得再托病辞掉。

“义演”的目的,小而言之,杜是为了博取好名声;大而言之,则为了在政治上东山再起。

在上海三大亨中,人们说杜是智慧型白相人,此即一例。

“义演”与救灾挂钩,名伶们几乎有请必到。诸如梅兰芳、马连良、谭富英、叶盛兰、袁世海、李多奎、张君秋、裘盛戎、孟小冬等均名列其上,人称“群英会第二”。

由于孟小冬的参演,“义演”格外引人瞩目。

孟生于1907年,艳若桃李,师从余叔岩,18岁即名噪梨园,人称“冬皇妙音”。1926年起,她曾与梅兰芳同居数年,后因故经人调解分手了结。而调解人即杜月笙。此后杜孟过从甚密,至1947年,外界传言孟是杜未来的小妾,已属半公开的秘密。鉴于梅孟以前的关系和杜孟如今的关系,人们议论纷纷,且不无想入非非。

“义演”假座中国大戏院,自9月3日起,连演八场。这等千载难逢的“群英会”,戏票自然抢购一空。

孟小冬素来惜戏如金,难得登台演出,这回梅兰芳也来演出,两人见面不免有点尴尬,但为庆祝杜的六十大寿,她还是答应演两场《搜孤救孤》。可见,杜孟关系非同一般。但人们并不满足于她演两场,那些小报记者最起劲,纷纷载文要求梅孟同台合演《汾河湾》、《武家坡》等夫妻破镜重圆戏。这在上海人叫做寻开心。实际上众人心里明白,即使梅孟同意,杜也是不会答应的。后来事实证明,1949年4月,孟随杜移居香港,不久即办结婚手续,孟果真成了杜之七姨太,所以电视剧里才有孟教杜唱戏的镜头。

“义演”轰动上海,也改善了杜的白相人形象。三是票戏。

票戏的目的一是满足个人爱好,二是博取风雅的名声。

上海有众多的票友和票友团体,遍布于各行各业,出名的有:工部局华员俱乐部京剧组、警察局俱乐部京剧组、烟酒业的烟社、橡胶业的胶社、工商界的粟社、黄金荣的荣社、张仁奎的仁社、杜月笙的恒社,等等。恒社在册票友计324名,遍布于党、政、军、工商、金融、新闻与各民众团体,且绝大多数是头面人物。这就给人们留下印象,杜月笙及其徒子徒孙似乎也是很风雅的。

杜是浦东人,浦东口音重,特请名师苗胜春教戏。苗是个戏包袱,什么行当都拿得起,周信芳称他为义哥,白玉昆尊他为师兄。按理,名师出高徒,杜必能从苗手里学出一点名堂来,但不管苗如何用力气,杜学来学去依然是一口浦东京戏。杜票戏越多,社会上流传的笑话也越多。滑稽戏演员王无能就地取材,推出《杜月笙打严嵩》的段子,模仿杜月笙唱京戏,惟妙惟肖,演到哪里笑到哪里。一天,杜公馆要王无能去唱堂会,点名要演《杜月笙打严嵩》。王自然害怕得罪杜,但不演不行,演的时候留一手也不行,因为其内容就这么点,摹仿杜的浦东口音唱京戏,若来个七折八扣,那就白开水一杯,什么味道都没有了,岂非又要冒犯杜月笙。最后,王豁出去了,按原汁原味演。

杜哈哈大笑,连声称赞:“像,像,真噱!”并吩咐下去,赏王无能二百大洋。

第二天消息见报,广大市民对杜的表现很欣赏,说:“杜月笙气量大!”此后,《杜月笙打严嵩》不胫而走,传遍大街小巷。

这又是杜的高明之处,让王无能义务做广告,他杜某人用浦东口音唱京戏固然唱不好,但他喜欢唱京剧是真心的。

苗胜春见杜唱功欠缺,便设计出种种行头来为杜遮掩。1924年上海发生齐卢之战,为救济难民,杜月笙与张啸林合演《连环套》,以此募集救济款。杜饰黄天霸,事前定做了四件苏绣褶子,出场四次,每次换一套行头,帽子也又大又亮又重,压得他常常头昏脑涨,以致忘了台词。张啸林饰演窦尔敦,手里有把扇子,忘了台词可以朝扇子上看,杜演黄天霸,没东西可看,好在苗胜春配合默契,不时端茶壶为他喂茶,给他提台词,方才遮掩过去。

其实,买票来捧场的观众,大多是杜、张的徒子徒孙和大大小小商号的经理老板,他们并非来观赏京剧。不管台上演得像样不像样,他们一概拍手叫好。比如张啸林一口假牙,有一回掉了下来,念白句句漏风,大出洋相,人们却报以更热烈的掌声。

杜月笙玩票有个特点,常常与时事连在一起。1930年,为庆祝杭州西湖博览会开幕,他登台演出《打严嵩》;1931年,长江闹水灾,为募集救济款,他出演《落马湖》。后者场面,极为隆重,由名票赵培鑫给梅兰芳配戏,曲目有《四郎探母》、《打渔杀家》等。杜借此也跻身名票之列,当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名票”。

杜第一次登台玩票是在1922年,棉纱面粉大王荣宗敬五十大寿,他前往无锡祝贺,最后一次是在1936年,黄金荣为庆祝蒋介石五十大寿,于黄家花园举办京剧堂会,杜自然不能错过机会。

杜月笙心目中的京剧和京剧市场,主要用来改善形象、扩张社会影响力。但由于他身份特殊,又进一步拓展了京剧市场。就弘扬传统文化、丰富市民文化生活而言,无疑,他是起了积极作用的。另一点也值得指出,杜月笙与张啸林同是黑道人物出身,合演过不少戏,相比之下,张远不如杜。张戏里常演英雄好汉,现实生活中坏事做绝,简直一无是处,而杜似乎从戏里学到一些人生要义的。例如日寇侵占上海,张认贼作父,当了汉奸,杜则走避香港,并做了不少抗日的好事。

看戏、玩票、京剧流行、京剧市场巨大等等都是现象,根子还在上海工商经济繁荣。杜月笙大概是看到这一点的,因为从他平生的作为来看,无非想从经济繁荣中实现他个人的“繁荣”,只因做法邪多正少,所以名声总有点不好听。上海人称他为大亨而不肯称他为大王,这在正邪是两股道,是必须分分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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