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巨大的电影市场,美国好莱坞影片盛行,国产影片也讨人喜欢,但人们万万没料到,看电影竟然会闹出人命案来,此即人称“金都血案”是也。
1947年7月27日傍晚,位于市中心的金都大戏院(即今瑞金剧场)热闹异常,门口五彩缤纷的霓虹灯道出了原委:今晚上映国产新片《龙凤花烛》,主演者为男女明星冯与陈燕燕。
7月下旬是上海最炎热的日子,但观众的心似乎比天气更热,他们都想先睹为快,纷纷向戏院入口处涌来。其中有三位观众只有两张票,就向检票员张镛根要求补一张票,为增强“要求”的力度,还抬出补票者的身份:上海公务局龚科长。
溽暑蒸腾,观众拥挤,张镛根满头大汗,窝着一肚子火无处发泄,见对方纠缠不休,还抬出科长头衔来吓人,立即乜斜着眼睛回敬道:“没票就是没票,别说是小科长,就是警备司令宣铁吾来,也是没有,哼!”
龚科长下不来台,便鸡蛋里挑骨头,说对方目无官长,侮辱堂堂宣司令。不料张镛根吃检票饭多年,三教九流各种角色都见过,最近还与宪兵二十三团的几位连排长拉上了关系,所以根本不吃这一套,立即还击道:“我偏要叫宣铁吾,再叫几声你听听,宣铁吾、宣铁吾……看你怎么样!”
于是,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吵成一团。
正在这时,宪兵中尉排长李豫泰带着两个弟兄巡逻到此。他以前来此白吃过冷饮,也看过白戏,自然偏袒张镛根,当即出掌推人,要小科长识相些,快点滚开。
一个是小科长,一个是小排长,但后者有枪,还是谁见了都矮三分的宪兵,小科长自知必败无疑,不过为了面子上好看些,还想挣扎一下:“请你不要动手动脚好,我们都是公职人员……”。
他得到的是更用力的推搡。
观者如堵,其中有两名警察,一位是警长郑宽,另一位是青年治安警卢运亨。作为警察,他俩都知道宪兵不好惹,都还记得一年前的流血惨剧。当时也是在一家戏院里,宪警交恶,一个姓腾的宪兵排长下令开枪,当场打死胡山昆、马茂良两位警察,但眼下面对中尉宪兵排长的蛮横无理,两人作出的反应是截然不同的,大警长抱定“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宗旨,躲在人群中观而不言;小警察年轻好胜,忍不住了,站了出来。
卢运亨横身其间:“有话好说,不要为难这位先生。”
李排长满脸不屑的神情:“哟,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了!”“我是维持这一带治安的警察,不是什么程咬金。”
“警察?哈哈……”他手指戳戳手下宪兵吴伯良的裤子,“谁裤裆破了,露出这么个东西!”
卢运亨恼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是宪兵军官,有我在这儿,还轮得到你插一脚!”“我当然可以管,我有这个权力。”
“权力你妈个×!”李排长抬手就扇过去两记耳光。小警察豁出去了,飞起回敬一脚。
三个宪兵打一个警察,不一会,卢运亨已被打得瘫在墙角里。
警长郑宽看得真切,经过权衡利害,依然是观而不言。
李排长喝道:“稽查,出事了,把人都轰出去,把铁门拉上!”
张镛根立即照办。
郑宽掉头就走,他决定回局里搬救兵。
铁门拉上后,李排长吩咐手下两个宪兵把卢运亨拖上二楼,关进小房间继续打,直至卢昏死过去才停手。
李排长随即打电话向团部禀报:巡逻途中,警察干预军务,殴打宪兵,请求向金都大戏院增援……接着,他又要通了新成分局长卓清宝的电话,装出满含冤屈的哭音,请求局长大人管管手下胆大妄为的警察,然后他架起二郎腿,悠悠然地抽起烟来。
不一会,楼下铁门被人擂得“咚咚”山响。
原来,郑警长回去一说,二十多名警察都怒不可遏,他们大多与卢运亨同是警察训练所第七期学员,得知老同学无故遭宪兵毒打,自然要赶来救人。
茶房见是警察,立即打开铁门。众人蜂拥而入。
李排长等慌了,马上扔下卢运亨,向三楼撤。他们躲进一个沿马路的小房间,锁上门,连大气都不敢出。他庆幸自己刚才给团部打过电话,盼望援兵速来解围,否则,他知道后果,不死也得掉层皮。
不一会,在窗口放哨的吴伯良向他打手势,他奔上前一看,夜色浓重的马路上,有一彪人马约三四十人朝这儿赶来。他一乐,以为是救兵,很快发觉不对,来的仍然是警察,他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
原来,消息传得飞快,黄浦、老闸等分局的警察闻讯都联想起平日受宪兵凌辱的窝囊气,当即纷纷赶来增援。当然,大家都记得胡山昆、马茂良是怎么死的。所以不少人都暗藏枪械,准备万不得已时,开枪还击。
冲上楼的警察送遍体鳞伤的卢运亨去医院后,就挨门挨户搜寻打人凶手。就这么屁股大的地方,不一会他们便围住了一个锁上门进不去的房间,乒乒乓乓一顿敲门:“里边的小子听着,有种的开门出来!”
李排长一百个不吱声。
马路传来卡车隆隆声,放哨的吴伯良乐得差点跳起来。李排长上前一看,果然是援兵,整整两卡车,在八连长王廷軻、九连长任亚夫率领下赶到了!
宪兵不同于警察,是训练有素的精锐部队,他们跳下车便把守四方路口,抢占有利地形,把“金都”围了起来。
李排长探身窗外挥手:“王连长,任连长,我在这儿!”房门外的警察不知对方援兵已到,依然撞门不止。
李排长拔出手枪:“别撞了!妈了个巴子,谁再撞老子崩了谁!”
警察立即回敬道:“你妈了个巴子,你敢出来,老子活剥了你!”
李排长一拉枪机,本想向门外射击,突然枪口一转,冲窗外“乒乓”两枪。
这时是1947年7月27日23时40分。
夏夜乘风凉和看热闹是上海市民的老习惯,不过枪声响过之后,大多拔脚溜之大吉,只有全副武装的宪兵们在枪声的刺激下憋足了劲。他们刚才在车上还不知道为啥紧急出动,现在知道,要动刀动枪了。
枪响同时,有三辆车被堵在“金都”门外的十字路口。一辆是美军巡逻车,车上坐着的是美军宪兵和中国外事宪兵。23团的宪兵当然不敢去碰他们。另外两辆是民用运菜车,车上都是北新泾的农民,男男女女约二十人之多,他们一看阵势不对,个个惊恐异常。
这时,警察们也惊恐起来,纷纷夺路而逃,有一群警察冲到十字路口,跳上张年发的运菜车,逼令司机开车。
面前是枪刺平端的宪兵,张年发就让车慢慢向前蠕动。车上的警察和马路上的宪兵都眼睛瞪眼睛,紧张地对峙着。
突然,宪兵的枪刺“噗”的一声,戳向卡车右前轮胎,接着是漏气的声,卡车顿时倾斜停住了。
新成分局青年警察李光正“噌”地跳下车,准备与挡道的宪兵交涉,但话还没出口,寒光闪闪的刺刀也已捅了过来。他一闪身,刚喊出:“你干什么?”夜空中枪声响了,李光正当即头骨爆裂,栽倒在地。
杀戒一开,不可收拾,只听见枪声响成一片,栽倒在血泊里的人越来越多,有警察,也有老百姓……
据初步统计,警察死七名,伤四名;市民死四名,伤二名;宪兵仅一名轻伤。
宪兵占得便宜,便跳上军车,得意洋洋地回归位于康脑脱路的二十三团团部。
警察们可咽不下这口气,他们迁怒于金都大戏院,第二天就有数十人身穿便衣分三批前往“出气”,他们见物就砸,见玻璃就敲,还贴出告示“七二七惨案”未解决前,金都不准营业。
事后统计,金都共损失橡皮银幕一幅,丝绒拉幕全幅,椅子六十九把,电话四具,电扇三只,霓虹灯管约四百尺,门窗大多也面目全非。金都经理柳中浩面对浩劫,向隅而泣。
中共地下“警委”的斗争策略高明得多。第二天就推动成立“七二七”善后委员会;出版《申雪报》;派出请愿代表;发动全市交通警罢岗,等等。
“我们的生命得不到保障,还上什么岗!”有人登高一呼,全市交通警立即响应:“老子不干了,罢岗!”“罢岗!”
上海交通瘫痪,车祸频频。警察局长俞叔平慌了手脚,只得动员内勤、保安、义务警去扳红绿灯。可这些外行哪里解决得了问题,市内交通依然到处堵塞,事故不断。
市长吴国桢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大摞各种各样的报告和文件,都是叫人头痛不已的问题,这时他拿起一封市民来信:
窃民世居本市新泾区北新泾镇马家桥,向系务农为业,嗣因生活费高涨,不得不日间劳作,夜间贩菜至十六铺菜行出售,略求渔利而维生计。不意27日夜间,突遇宪警交恶,车上时有菜贩十九人,均惊慌失措。郭富民及菜贩沈静波高举双手呼喊:‘我们是老百姓……’。弹雨横飞,沈手腕中弹擦伤,郭富民身中四弹,另有伤者多人倒仆车上。俟枪声停止,扶抱医院,郭富民不治而亡……
“郭富民年17岁,平时种田,暇时做些贩菜生意,死后收殓、买衣、买棺等费用500万元,全向人借来,家中每月须300万元,方可勉强度日,于今更为竭蹶,度日维艰……”
这位具有普林斯顿大学哲学博士头衔的市长,向以“民主市长”自居,这时他握笔正要批示几句,秘书来报,请愿代表已到,问市长见不见?
“见,马上见。”吴国桢来到接待室,与代表一一握手,然后说道:
“对于社会中坚,本人一贯关心本市警察的待遇、生活,但限于财力和勘乱的需要,国库拮据,殊难有为,本人深感抱憾。但对于此次惨案,本人至为重视,连日来已多方查勘,并具报中央,要求彻查真相,决致水落石出。若达不到诸位之合理要求,本人当辞去市长职务。”
掌声起,请愿代表似乎感到有必要予市长以鼓励。
吴市长答以微笑,继续说下去:“对诸位所提五条要求,本市长答复如下:一、惩凶问题,现由最高当局莅沪要员组织军事法庭,循法律途径解决,务必彻查主使犯、开枪行凶犯,按军法惩处;二、由市府拨款各受害者,抚恤3000万元,伤者依伤势轻重,分别抚恤;三、同宪兵当局再行磋商,明确划分警宪职责;四、追悼会俟本案解决后即扩大举行,本市长亲自参加;五、惨案责任查明后,对死伤市民再行抚恤,决不推诿……”。
秘书推门进来,递上电报,悄声说:“委座来电。”吴国桢当即展阅:
上海吴市长:
查金都戏院宪警发生冲突死伤多人一案,业经饬由有关机关从严查处,在此积极侦查审判期间,无论任何方面应候依法解决。乃据报尚有少数员警意图扩大事态,仍有张贴标语、简报及发动请愿情事,殊属影响治安,淆乱听闻,特电希即妥为制止为要。
中正
蒋委员长嗅觉灵敏,闻到了不正常的气味。此前,“善委会”推出《申雪报》,第二天即被“军统”查禁。后改发《简报》,首发五百份,不数日即增至五千份,社会影响很大。蒋肯定已看过《简报》,判定“殊属影响治安,淆乱听闻”,这实际上在批评吴国桢,你这市长是否“感冒”了!
吴市长所谓的“莅沪要员”,即行政院派出内政部警察总署专员王哲,国防部派出宪兵司令部少将高参李成仁,但两位要员都胳膊朝里弯,谈不拢,一谈就吵。
王哲同情警察,态度明朗而激动,抵沪即随吴市长,俞局长去新成分局劝慰罢岗警察,当场许诺:“届时我要亲自到中央殡仪馆公祭罹难同志,慰问死者家属。”
中共地下“警委”立即借此“大做文章”。
8月2日上午9时,榆林路警察训练所教职员工和学员共四百六十多人,分乘十一辆大卡车,四辆小轿车,浩浩荡荡驶往中央殡仪馆。奇怪的是车队舍近求远,大兜圈子,途径宪兵23团团部,四五百条嗓门愤怒高呼:“杀人偿命!”“死者的血,生者的力,团结就是力量!”且去而复来,绕行三周后才取道外滩和南京路驶向目的地。
这就与游行示威没什么两样了,而勘乱令是禁止游行的。中共地下“警委”的斗争智慧于此可见一斑。
公祭等于是一次集中的血泪控诉,使宪警关系雪上加霜,更趋恶化。
这都是蒋委员长所不愿看见的,在在表明吴国桢、王哲与李成仁都不行,他决定派国防部次长秦德纯去上海。
吴国桢面对种种“窝里斗”,向“善委会”代表发出哀叹:“全部事件已非警察局单独之事,实为全市市政问题,非公正裁决断难善其终。”
但这做得到吗?心力交瘁的市长大人握笔再次起草辞呈:
职自问才辁,难胜重任,迭出请辞均蒙慰留,本应鞠躬尽瘁,以报知遇,惟默察前途,困难过多,虽焦心困思,而抑平无术。内部派系纠纷时生步调不能一致。当此艰危之际,复杂问题层出不穷,而职才力有限,沪市接近京畿,不能使其有任何事故发生,拟恳请钧座准予辞职,另选贤能……
辞呈尚未写完,参谋总长陈诚发来电报:
上海市政府吴市长勋鉴:
查上海宪警冲突一案,业经先后派员查报竣事,自应依法审理。兹派本部军法处长刘慕曾率同该处科长包启黄、军法官孟庆泰、徐增庥赴沪审理报核。特电请查照并希予协助为荷。
参谋总长陈诚
中华民国卅六年八月九日
吴国桢感到有了点希望,全力予以协助。
三个多月后,行政院国防部等机构所作裁决先后出台。国防部11月28日签呈(大意)如下:
一、给予宪兵司令张镇、淞沪警备司令宣铁吾记过处分;二、给予上海市新成警察分局长卓清宝撤职处分,并交首都地方法院讯办;三、给予宪兵连长王廷軻、任亚夫撤职处分;四、给予宪兵二十三团团长及该营营长各降一级处分。
年底,军事法庭下达判决书:
宪兵8连上等兵罗国新以共同杀人罪判处死刑;
上等兵彭光浩、鲍开良以共同杀人罪各处有期徒刑十五年;
下士杨燮开、上等兵顾明辉以共同杀人罪各处有期徒刑八年;
中尉排长李豫泰、上等兵吴伯良以共同伤害罪各处有期徒刑两年;
上尉连长王廷軻、任亚夫,中士班长向中麟,下士班长杨秀初无罪释放;
被告警员李天杰等九人,查无军人身份,本庭不予审理。据说,查了将近半年,谁开的第一枪依然没查清,但警察和平民死了那么多,总不会自己打死自己吧,明摆着是死于宪兵枪下,不杀个把宪兵肯定摆不平,杀谁呢?有人说罗国新第一个刺轮胎,也第一个开枪,那就拿罗国新垫刀头,做替死鬼。此外,肇事元凶李豫泰仅判两年徒刑,这也不合法理,实际上这幕人间惨剧是他一手挑起一手造成的,而根子在于宪兵的蛮横,他们以天王老子自居,视杀人为儿戏。李豫泰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人物,他难道只是犯伤害人身罪?尽管在审判期间舆情汹汹,但审判结果依然是罚不当罪。这只能作如下解释:一、偏袒宪兵,二、胡判。
半个世纪后,《文汇报》发了一条消息:
为配合延安中路高架道路建设,瑞金剧场将于10日放完最后一场电影后,暂时告别上海的观众。
建于1940年12月24日的瑞金剧场,原名‘金都大戏院’,落成开业那天,著名影星周璇主持开业典礼,首映了张石川导演的电影《西厢记》。以后成为上海滩上颇有影响的老牌戏院。1955年起更名‘瑞金剧场’。
“作为静安区最后一座剧场,瑞金剧场此次因延安路拓宽,整体将被削去三分之一,占地面积由现在的一千三百五十四平方米,减为九百平方米,门厅和剧场都将拆除。未来的瑞金剧场改建方案尚在研究中……”
只字不提当年流血的历史。想想也是,金都血案的“血”,流得实在太无意义!太无意义!
有点意义的是青年警士卢运亨的行为,令人想起《水浒》里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