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40年代初,山东济南的某些进步青年见面常窃窃私议,说日本侨民里边有反战人物,为首的名叫大山冈,此人原是日军宪兵,因反对日本侵略中国而被开除;他当上了铁路局职员后,着手开展“反战”斗争,如今已联合某些中国抗日青年成立了叫“中日青年联盟”的秘密组织,并与八路军接上了关系,等等。
不久,济南街头不时出现“反战”、“抗日”的标语,署名都是“中共宣”。于是,他们更加信以为真,有的还到处打听,希望能加入“中日青年联盟”。
其实,这是日军第十二军宪兵司令部特高课设置的圈套,目的在于发现和围捕日本反战人士与中国抗日青年,并进而消灭八路军。
大山冈倒是确有其人,但真名叫深谷义治。此人的经历与风传的正好相反。1937年12月,他应征入伍为上等兵,因在侵华战场上作战勇猛,头脑灵活,特别是对天皇非常忠诚,而被上级看中,选拔进“北支那派遣军宪兵司令部教习队”(对外称西村部队),接受正规的宪兵训练。课目计有:中国语文、历史、地理、中共党史与反谋略,等等。1940年夏,他以全班第一名的成绩进入宪兵特高课。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所谓的“中日青年联盟”。
由于他善于伪装,出手不凡,接着,上级又交给他特殊任务,冒充中国人,伪造“北海币”(山东抗日根据地北海银行发行的货币)。为此,上级允许他可以娶中国女人为妻。
具体做法是,深谷义治化名牛振业,商人身份,以受命为北海银行制作一批北海币为名,偕“中日青年联盟”成员李嘉武同赴上海。任务完成后杀李灭口。此外,最好在上海娶到中国老婆,以便日后领受更艰巨的任务。
1943年夏,牛振业与李嘉武抵达上海。李是抗日进步青年,只知为北海银行印制一批北海币就是为抗日出力,所以全力以赴。他在上海有一些社会关系,很快物色到图画、制版方面的技工,请他们按北海币1元、5元和10元的票面去做。当然,事无巨细他都向牛请示汇报,并向牛领取活动经费。
牛的精力主要放在物色合适的印刷厂和合适的中国女人。前者,他与日本人开的友美洋行所属的印刷厂达成了协议。当李交来制版后,三令白纸很快便变成了“北海币”,并由济南第十二军派专人来沪作为军用物资由汽车运归济南。至于后者,他不能请人介绍,必须靠自己去物色。这个中国女人漂亮与否并不重要,稍具姿色,与他的商人身份相配就行。重要的是两条:一是出身穷苦,如今家境欠佳,便于他花点钱即能娶到手;二是文化水平低,头脑简单。
应该说,这样的女子在娱乐场所里是不少的,牛便天天上舞厅,先是各家舞厅都去,渐渐他只光顾一家三流舞厅,盯上了舞女S, S符合他的两条,特别是头脑简单,牛说什么,S都信以为真。比如他中国话说得不那么流利,就谎称自己是福建人,长期生活在北方,所以只会说北方福建话。S是上海人,根本不知北方福建话应该是怎么样的,也就相信了。再比如他偶尔会漏出一两句日本话,就谎称常与日本人谈生意,学会几句,等等。总之,他进行得很顺利,当假币印制完毕后,他与S也把终身大事讲定了,不日即返沪与她同居。
这批假币用来破坏山东抗日根据地的金融经济,且牛振业在上海去舞厅、娶妻等活动也是机密,所以,李嘉武刚回到济南,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来自泰安的日宪兵抓走,并很快予以杀害。
纸包不住火,渐渐的,大山冈、牛振业的真实身份还是有所暴露,“中日青年联盟”混不下去了,特高课就命深谷义治主持战俘的感化工作。
日军第十二军对抓到的八路军、抗日游击队战俘,本来一概关进名为“救国训练所”的集中营,加以折磨迫害。现在改变办法,要深谷完成两项任务:一、以战俘为劳力榨取经济利益;二、物色变节者加以训练供日本特务机关使用。
很快,深谷从上海南阳桥购来一批织袜机,开了家“亚蒙袜厂”。凡是他认为有可能“感化”过来的战俘,就招进厂做工。“感化”有两方面内容,一是从战俘嘴里窃取八路军和游击队的机密;二是促使变节当汉奸。
深谷受过专门训练,且几年来一直伪装“进步”,在进步青年中招摇撞骗,已总结出一套经验,所以,他的“感化”工作做得要比别的日本特务“高明”些,那就是既赚到钱,又“感化”了几个变节者。为此,上级予以嘉奖后,又委以重任,命他去策反中国抗日部队。
当时在胶东半岛的抗日部队,国共双方都有。前者如海阳陈毓堂的部队,有几个团的实力。后者如许世友领导的部队,打得日伪简直闻风丧胆。深谷知道对许是泼不进水的。他看中的是陈毓堂。
不久,陈率部投向了日军。上级又给深谷记了一功。
战争形势对日本日益不利,第十二军接到东京大本营密令,要该军推荐出众的“中国通”回国加以深造。
深谷义治表现出众,且在上海娶了中国老婆,有很好的掩护条件,自然榜上有名。1943年底,他在济南突然消失,偷偷地回到日本,进东京中野区陆军宪兵学校举办的“反共谍报专门人材训练班”。全班学员共137名。受训课目除谍报专门知识技能外,还有国际法、气象测定、剑术柔道以及机械、电气、摄影等谋生本领。
1944年5月,深谷受训结束,即回老家向父母兄弟姐妹告别,然后寄钱到上海,说即将来上海定居经商,要S设法为他在上海报上户口。不久,S果真为他搞到了上海特别市第二警察局颁发的居住证,姓名改为“尤志远”,当然是中国籍。
从此,深谷便蛰伏于北平日军华北派遣军宪兵司令部,待命而动。有时他到上海看望妻子儿女,就用尤志远的名字,对S说是经商路过。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日军华北派遣军即作出潜伏部署,声称日本“几年后必卷土重来,要求各军参谋部选择对象,个别谈话,布置潜伏任务”。“个别熟悉中国国情、精明能干、中文好的,隐瞒国籍,以商人面目居留下来”。
深谷符合上述条件,又接到专门指示:
一、隐瞒身份潜伏,不操之过急,要长期打算;
二、中日贸易就会恢复,通过贸易渠道再联系,接受指示;
三、如环境不利,可独断行事;
四、设法找到合法职业,或与中国人合伙开商行;五、不多与日侨往来。
北平宪兵代理司令伴部大佐、情报课长稻田少佐亲自与深谷面谈,要他三年后每年以“尤志远”的名字在上海报纸上登一次商业广告;立即向横滨正金银行北平支店长领取活动经费;最后,取出深谷义治的个人档案,要深谷自己处理。
深谷当即烧毁了自己的档案。在领取活动经费时他要了一些白金、黄金和美元。然后,剃光胡须,离开北平,沿津浦路南下,于10月上旬抵达上海。
从此,日本人深谷义治不存在了,至少是暂时不存在了,存在的是中国人尤志远。有关他的历史也改为:籍贯福建;父母是在日本做棉布生意的华侨;他是归国华侨。
几年里,他的经商活动大致如下:
先以归国华桥身份与人合开钧昌银号,自任襄理。出于间谍纪律的需要,与人合作不宜长久,所以不久银号歇业关闭,他独自经营金银、外汇买卖,做了一段日子又停掉改做五金旧货生意,最后开了一家电器小厂。他有技术也有资本,不求大利,只求维持全家生活。这一点,他做到了。
在待人接物等方面,他对自己有种种严格的规定。比如日本人从小穿木屐,两脚趾分得较开,为防止被中国人看出来,他就绝不上公共浴室洗澡。再比如他中国话说得不流利,他就在北方人面前讲南方话,在南方人面前说北方话。此外,诸如行礼、写字、点钞、洗脸、走路等方面,他也反复苦练,尽可能与中国人差不多。此外,他凡事忍让,不与人争。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他是有“大谋”的,自然要“忍”,装成一个老好人。
在国民党的统治下,他平平安安,什么也没暴露。不料,共产党坐天下了。以前他在山东与共产党较量过,知道共产党的厉害,因而一切更加小心谨慎。比如,按约定,现今他应该每年以“尤志远”的名义在上海报纸上登一次商业广告,他觉得不宜轻举妄动,而必须做个“顺民”,不引起共产党的注意。即使在朝鲜战争期间,他也规规矩矩,努力经营电器小工厂。接到外省市的订货,他必按时按质交货,并尽力解决客户生产技术上的困难。几年下来,他居然收到了不少感谢信和表扬信。北方一家国营厂,还有意于聘他当工程师。
尤志远觉得时机已到,他开始活动起来。
50年代中期,中日民间往来增多,通商贸易也有较大发展。尤志远就常到访华日本人出没的场所走动,找日本人交谈。交谈中,他与一个日本中年男子G交上了朋友。G原是日本陆军军官,战后在美军某机关工作,他来中国不是做生意,而是“考察”。当然,交流是双向的,尤志远也和盘托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要求G回国即向有关方面报告。
不久,G来信告知,已联系上了。尤激动万分,为了能给新的上级一份像样的见面礼,他决定应聘去北方那家国营厂工作。
然而,就在这时,上海公安机关闻出了一些不正常的气味,特别可贵的是,收到几封揭发信,说尤志远是日本人,真名叫大山冈、牛振业、深谷义治,以前一直在山东、北平活动。公安人员拿了尤志远照片去实地调查,很快查实,尤志远是日本人深谷义治。
一个日本宪兵军曹,特高课的特务,长年冒充中国人,又竭力想混进国营工厂,显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1958年8月6日,尤志远乘上北行的火车,正准备去那家国营厂报到之际,上海公安人员把他从火车上“请”了下来。
这下,深谷义治又活了过来,他很快坦白交代:
“我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我有罪,我不是中国人。”
不久,上海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深谷义治无期徒刑。
深谷没上诉,而是老老实实服刑,并写了十余万字的自白书。
1978年10月,上海高级人民法院按深谷的悔罪服刑良好表现,依法裁定“对被告深谷义治提前释放”。
上海有关部门并批准深谷的中国籍妻子和四个儿女随深谷去日本。
深谷表示“要永远记住历史教训,把余生献于中日友好事业”。
把一个埋藏十三年的日本潜伏间谍挖出来,并改造得有良好悔罪表现,当然也有意义,但最大的意义在于警示:以前日本不是我国的友好邻邦,即使宣布无条件投降后,还布置长期潜伏间谍,妄图“卷土重来”,可见亡我之心已根深蒂固。
20世纪70年代,中日邦交已恢复正常化,中日关系也揭开了新的一页。但重提此事,恐怕并非全属多余。对这个邻邦,我们是应该多多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