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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灭种

那年冬天,我家收到了父亲从部队里寄来的信。

其时,祖母正带着我在地里挖苕。小脚的祖母不很利索地扬起挖锄。风很大,祖母有时会打一下趔趄。几乎每挖一下,就有一只或几只苕吱吱叫着翻滚了出来,红红的,不知如何藏身。有的苕被挖破了,露着白色的伤口,很快有汁液流出来。这时祖母总是说,怎么又挖伤了!她不说挖破,而说挖伤了。每伤了一只苕,祖母都要上前去摸摸。我跟在后面,把苕脸上的泥土抹净,再放进箩筐里去。刚挖出来的苕还有一丝暖气,但很快就被风吹走了。我的手沾满了泥土和汁液,指尖冷得发痛。几乎整个冬天,我的手上都沾着这种由白变黑的汁液。

大概就是这时,我听到远远有人喊着我祖母。等他走近了,我才看清楚是在大队当会计的细豆。他手里扬着一封信,边喊边从田塍地坝上曲曲折折地过来了。

细豆说,喜从部队来信了!

祖母忙在身上揩了揩手,把信接了过来,客气地向细豆道谢。细豆说,没什么,顺带过来嘛。见细豆还站在那里,没有走的意思,祖母好像明白了什么,又把信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来,对细豆说,要不,你给我念念?细豆就忙把信接过去,毫不客气地拆开,慎重地念了起来。

那时,我们大队里的干部,不但送信,似乎还负责读信。

父亲在信中写道,今年过年又不能回家,因为部队里学习抓得很紧,天天要读书学报做笔记。通过学习,他的文化水平得到了很大提高,字也写得比原来好多了(父亲的字个头很长,统统向一侧倾倒,仿佛忽然从卧倒的姿势里立起,拿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往前冲)。父亲又说他还保留着十几张《红灯记》的剧照和一本连环画,等下次回家带给我。末了他说,虽然他也很想回家探亲,但学习更重要,首长说了,改造我们的世界观是当前的首要任务。

细豆读完信,又从头到尾默看了一遍,才把它折起来还给我祖母。

等细豆走远了,祖母才失望地说,等了这么久,你爹还是不能回来。

说实话,除了没有连环画和《红灯记》的画片看,当时我不知道爹回不回家探亲有什么重要。但无疑,我的热望又落空了。仿佛找到了借口,我用力踢了一下苕,眼泪紧跟着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在油灯下,由母亲把信又读了一遍。祖父和祖母都不识字。祖父用力盯着我父亲的信,仿佛这样,信的内容就可以得到证实。我母亲读到了小学六年级,听说她不再读书的时候,老师还家访了好几次,希望她再读。母亲可以写信,自己记工分。吃了晚饭,到生产队里的会计那儿记一次,回来自己又记一次,到了年终,母亲就知道会计算没算错。每当这时,祖父的胡须就有些骄傲地翘了起来。

所以等我到了读书的年龄,祖父就说,读书去吧,将来可以自己记工分。

母亲读完信,什么也没有说,低着头到房里去了。祖父和祖母也没有说话。我抬起头来,看到母亲的影子投在墙上是那么好看。

父亲是在我快两岁的时候去当兵的,之前他在一个叫埂上的地方打铁。高热的炉火和不断地抡锤,使得父亲面孔黝黑肌肉鼓起。据说,家里人当初对父亲突然去当兵没有一点思想准备。他突然去参军的原因是,一个参军者因为有人密告他成分不好而在出发的前一天晚上被刷下来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怎样才能找到一位各方面都合格可靠的人选呢?有人想到了我父亲,于是连夜把军装送到我家里来,叫他穿上,马上去公社体检。父亲这一去就是好几年。

半夜,我听到母亲在哭。

转眼就是春天。到了春天,事情就多起来了。祖父要耕田,播种。他穿起了蓑衣,戴上了斗笠,整日赤着脚。祖母用一只瓷碗,盛上自己腌制的生姜,屋子里弥漫着一种潮湿而辛辣的气息。如果再喝上几口老酒,祖父就会高兴得像我们小孩子一样。祖母每天早上都要摸一摸鸡的屁股。终于有一天,她叫了起来,开窝了,鸡要开窝了!鸡下了一阵子蛋,忽然又不下了,整天蜷伏在那里,身上的毛蓬蓬松松的,像我们村里的懒婆娘冬花。冬花是当时我们村里最懒的女人,每次出工总是最晏。她男人木根是做木匠的,身体不好,老是咳嗽。但分粮食时,她家却一点不比别人少,因为她家里人多。冬花做事懒但生孩子勤快,几乎每年都要生一个,一共生了六个。仿佛大家一不留神,她就会生一个下来。当我家的母鸡一旦像冬花那样毛发不整,祖母便说,又抱窝了。也就是说,它要孵小鸡了。如此说来,冬花一年到头都是在抱窝么?这个奇怪的想法让我在看到冬花时,不由得打量起她那肥大的屁股。因为我发现,鸡都是用屁股抱窝的。它老是眯缝着眼,神态像有些害羞。祖母在一只小圆桶里垫上稻草,做成一个窝,经过挑选,放了二十多个鸡蛋在里面,然后把那只鸡放了上去,罩上篾罩。说也奇怪,屁股一挨着蛋,恹恹欲睡的母鸡就目光炯炯,认真地照看起屁股底下的蛋来。半夜忽然醒来,我听到它还在不停地翻动着它们。但家里有一只鸡孵蛋也就够了,其它睡眼惺忪的母鸡,一律被祖父作为偷懒的典型抓了起来,摁进屋后的水池子里呛水。好像要把它们身上的懒气赶跑。这样淹了几次,它们果然打起了精神,开始了正常的觅食。又过了几天,就喔咯嗒喔咯嗒地重新下起蛋来了。

刚孵出来的小鸡并不那么容易养活。饿狗、黄鼠狼、野猫随时都在窥伺着它们。刚才还十七只,转眼就少了一只。那时,祖母可以为失去一只小鸡哭上一场。当一窝小鸡只剩下几只并慢慢长大时,祖母一共要流多少次眼泪呢?还有蛇,也从洞里爬出来了。它们吐掉了口里含的土,开始蜿蜒地四处觅食。据说,被蛇含过的土金黄金黄的,有一种特殊的香气,饿狗闻到了,便一口把它吞了进去。

就这样,疯狗在我们的视野中出现了。我们那儿的人认为狗就是吃了蛇冬眠时含的土变疯的。疯了的狗离群索居,在田野上游荡。据说被疯狗咬了的人,没有能活下去的。如何识别疯狗和逃避疯狗的追咬,一时成为大家十分关心的话题。概括起来,大概是这样的:疯狗的毛发是乱蓬蓬的,像许多漩涡。目露凶光,嘴巴流下涎液。尤其重要的一点是,它们把尾巴紧紧地夹在两腿间,就像坏人那样。当时,我们在书上和电影里看到的、形容坏人最多的一种说法就是,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从此我们看到狗,不是先看它的头和身子,而是看它的尾巴。如果它翘着尾巴,我们就放心地走近。如果它的尾巴翘得不是那么高,甚至拖了下来,那我们就分外小心。据说疯狗赶人的时候,像蛇一样,走的是直线,如果你也这样,那不管怎么样,你都逃不掉,唯一的办法是,你赶快转一个弯,它就扑空了。一旦被疯狗咬着了,是很可怕的,最后也变成了一条疯狗,见人就咬。也就是说,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一条疯狗,只要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被疯狗咬了,那很可能全世界的人都会变成疯狗。

通知是由队长寅茂从大队里带回来的。每次寅茂带回通知,都好像领到了圣旨。看他敞着衣襟,腆着肚,每走几步便故意咳嗽一声,我们就知道他又带来了新的通知。但他把通知藏在肚子里,在他正式宣布之前谁也休想看到它。他的胸前晃动着一只口哨,有时候,风会在它上面吹出一些回音。那时,我们小孩子最渴望的便是一只口哨。我们也想像寅茂那样把口哨吹几吹,说不定会有很多人闻声而动从屋里跑出来呢。

寅茂吹起了口哨,接着扯大嗓子喊开了:开会了,开会了,到枣树脚下开会了!说是枣树,其实并没有树,只有一个很大的枣树桩。原来的枣树在日本人打过来的时候就有了。他们在村前的山上修炮楼,建雕堡。我祖父还给日本人挑过水,从山下挑到山上,用一种尖底的桶,不能停歇,歇了水就会泼出来。日本鬼子连监工都省了。他们想砍掉枣树,但一刀下去,树出了血,鲜红的,溅到了他们脸上。日本人就不敢砍了。枣树被砍掉是一九五八年的事。据说,枣树被砍倒的时候,差点砸了房屋,鲜红的树汁几乎把半个村子浸透。从此,大枣树没有了,但有什么集会,大家还是习惯于说,在枣树脚下。

人很快聚拢了。寅茂站在树桩上,又拿起口哨吹了一下。大家静了下来。寅茂大声说道:接到上面的通知,鉴于当前疯狗猖獗,我们要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全民打狗运动。寅茂在发布通知的时候,尽量保持它书面的威风凛凛。他接着说,按照辩证法的观点,每一条狗都有变疯的可能,也就是说,每一条狗都是未来的疯狗,既然如此,我们应该防患于未燃,将事情的苗头扼杀在摇篮之中(我们知道,有的话是队长寅茂的临场发挥,他企图把自己说的话塞到上面来的通知里去,以此来满足他的虚荣心)。春耕生产在即,我们一定要在此之前把村子里的狗全部消灭掉,以维护春耕生产运动的正常进行,对于过路的野狗,我们更不要心慈手软!大家知道,我家里也有一条狗,名叫红卫,这么多年,它一直忠心耿耿,为我看家护院,但谁也不能保证,它永远忠诚,因为它毕竟是一条狗,觉悟不高,所以明天,我将在这里亲手把它吊死。我已经在大队里下了保证,作为队长,我一定要起到模范带头作用!就这样吧,散会。

寅茂谁也不看,转身就走了。大家围着树桩像一团虫子似的嗡嗡议论起来。那大多是家里有狗的。没有狗的,站了一会儿,便事不关己地走开了。没有走开的还有几个女人。她们目光短浅忧心忡忡地说道,没有狗,叫谁来舔孩子的巴巴啊?我们那儿把小孩子的大便叫巴巴。谁家的小孩子拉了屎,大人站在门槛上喊一声:屋来啊狗狗!立刻就有一条或几条狗欢腾着纵身前来,把地上的屎舔得干干净净。

我家里没养狗。我每从外面弄来一条小狗,都被他毫不犹豫地扔掉了。祖父是个有洁癖的人。他不喜欢既吃屎又偷吃米饭的家伙。狗在外面找不到吃的,就会到灶屋乱翻,有时把饭锅都掀翻了。祖父不但不让我养狗,也不让我养其他动物,即使燕子在房梁上做窝,他也要拿竹竿把它戗掉。祖父只喜欢鸡、猪和生产队里的牛。就是鸭,他也嫌它老呆在水里,不像鸡到了晚上就知道回家。有一段时间,赶鸭成为我们村子里有趣的事情之一。我们围在塘边,往水里扔着土巴或瓦片,把鸭往自己家里赶。但当赶鸭的人多起来,并且方向也不一致的时候,那些鸭子就满塘飞奔,显得惊慌失措无所适从,结果是赶鸭的人互相吵了起来。祖父是急性子,又不会划水,赶不到鸭子,就在塘塍上暴跳如雷。从此他对家里的两只鸭子实行了禁闭,把它们活活改造成了旱鸭子。

第二天一早,寅茂果真把他家的狗红卫五花大绑地扔在枣树桩上。那是一只矫健有力的公狗,经常惹得村子里的母狗争风吃醋互相撕咬。后来,它骑着得胜的母狗神气活现地走来走去,这一走要走好久,我们小孩子跟在后面看。有一次,单身汉贵林不知发了什么疯,抓了一把辣椒粉撒在狗屁股上,结果两只狗同时跳了起来,一边跳一边发出吓人的咆哮。贵林拍起了巴掌。寅茂闻讯赶来,把贵林狠狠骂了一顿。他用盐水细心地给那两条狗洗屁股,慢慢地才把它们分开。

现在,红卫被绑在那里,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它仰视着围观的人群,发出了唁唁的叫声。寅茂的小儿子三丁看来是哭了好多回,脸上的泪道道还没有干。三丁小我们几岁,我们是不可能跟他玩的。这时寅茂被三丁的哭声纠缠得不耐烦,抬起巴掌就给了他一下。哭声戛然而止。寅茂说,滚回去!三丁还是不说话,愤怒、绝望而执拗地盯着寅茂。寅茂再次抬起了手。幸亏这时从人群里伸出一只手来,把三丁拉走了。我一看,是寅茂的老婆霞芝。她脸色铁青。

搬掉了绊脚石,寅茂松了口气。仿佛三丁刚才让他丢人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小孩子啊,觉悟不高,大家莫怪。说着,他从裤袋里掏出一根细麻绳,从狗颈绕了过去,然后勒紧。

枣树桩不远处还有一棵枣树,光秃秃的。听说把老枣树锯倒几年后,它就从地里冒了出来。但它一直就那么歪歪扭扭地长着,许多年来既不开花结果也没见长粗壮,仿佛根正苗红的贫农家庭里出了一个不争气的四类分子,大家不知道它是不是老枣树的种。但因为它长在老树桩旁边,在没有完全弄清楚它的血缘关系之前,大家也不敢把它怎么样,就好像单身汉贵林,虽然好吃懒做吊儿郎当,但他爹是烈士,所以一样要给他分粮食,到了过年,大队里还要送几张好看的散发着新鲜油墨香的年画。现在,寅茂家的狗红卫就被吊在那棵光棍枣树上。有一种说法是,狗这个东西命贱,很难死断气,只要挨着地,吸到了地气,它还会活过来。如果吊起来它就没办法了。

寅茂把狗吊得很高。开始它还剧烈地挣扎着,四蹄腾空乱刨。可很快,它的身子就没有动静了。红红的舌头像一面红旗从它嘴里飘了出来,好像电影里的烈士在死前才亮出他的真实身份。但是,它可是一条潜在的疯狗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翻脸不认人地咬我们一口,然后我们也变成疯狗到处咬人!这太可怕了。理智赶跑了我们头脑里不恰当的联想。

寅茂说,三天之内,务必把村里的狗杀尽。

寅茂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种既忠诚可爱又恶狠狠的味道。

但很快大家就知道,寅茂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他不应该将他的狗绞首示众。大概他希望像大队里开批斗会一样,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但狗根本不吃这一套。它们远远目睹了被吊起的红卫,然后开始了咆哮和奔跑。以前,我们只要打个唿哨,或者往它们面前扔一块苕皮,它们就会摇着尾巴跑过来,用舌头舔着或蹭着我们的裤脚,任我们的手在它们身上推来搡去。但现在,不管大家怎么诱骗,它们就是不肯近前。看来,寅茂的大义灭亲不但没有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反而打草惊蛇了。狗是灵敏的动物,不会像猪那么笨。我们曾看过食品站里杀猪。一个大院子,十几头猪。一头猪在屠户手里嚎叫,其他的猪还在若无其事地摇着与肥壮的身体相比显得很滑稽的细小尾巴。有人说,寅茂啊,你的精神是可嘉的,但缺乏阶级斗争的经验。寅茂拍拍额头,说,是啊,我都糊涂了,既然要把它们赶尽杀绝,何必要把我家红卫绞首示众呢?不太情愿杀狗的人似乎怀着侥幸暗暗松了口气。但寅茂的头脑绝对是清醒的。他马上说,狗能跑多远呢?勒死它是看得起它,不能勒死的,我们还可以采用更革命的手段呢!接着他布置任务,各家的男劳力都回去拿挖锄和锹,打狗,打死一条狗记多少工分。并且他还说,他家的红卫,就不用记工分了。

单身汉贵林拍起手来。说到打狗,他最有劲了。

狗在野外奔跑。它们失魂落魄,已经转着圈跑了一天一夜。当锄头和锹像地里的高粱秆一样扬起,它们就像箭头似的向四处逃窜。然而在更远的地方,它们又聚到了一起。大概它们觉得这样,多少可以减轻内心的恐惧。它们喉咙里有低沉的闷雷滚过,连它们自己,也被这声音吓住了。这时它们会忽然碰到从别地方跑来的狗,双方站在那里,愣愣地打量着,然后都往回走,仿佛它们知道天下已经是一样了。一只狗,要想成为野狗其实是很难的,或许有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实际上,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它们是不会去做野狗的。于是,大家惊讶地发现,它们又在慢慢往回走了。一个晚上没有回窝,它们显得很憔悴,有些可怜兮兮。平时,如果它们做错了事,主人便把院门早早关上不让它们进来以示惩罚。它们把脸挨着墙,不停地唁叫,一叫就是一整夜,第二天,主人打开院门时,它们还是紧挨在那里,看到了人,忙站起来摇尾巴,舔人的裤脚。现在它们一路嗅着,随时防备着险情的发生,它们走一阵,朝着村子望一阵。它们快坚持不住了。它们从没做过野狗。一条狗成了野狗,大概就跟人成了孤儿一样可怕。我们不由得暗暗着急。有时候,大人们的心肠是多么的硬啊,寅茂可以把他家的红卫掉死,红兴可以拿一块土砖吊在地主婆孙茴香的脖子上,并且还在她的腰上踢了一脚。说实话,看到红卫死得那么可怜,大人对其他的狗还在穷追不舍,我们对大人产生了反感。红卫是多么好的一条狗啊,去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三丁蹲在院门外拉屎,被豺叼走了,是红卫向寅茂报的信并追上豺,把三丁救了下来。我们希望其他的狗都跑得远远的,哪怕永远也不回来,这样,大人们卑鄙的愿望就会落空。可它们还是在往回走。我们几乎要怒其不争了。这就像我们看岳飞全传时,我们不希望岳飞退兵,他偏偏退了兵。我们不希望他回朝,他偏偏回了朝。我们希望他骂人,他偏偏下跪。于是我们只好眼睁睁看着狗群又回到了村子里。

寅茂带着社员跑了大半个上午,一无所获,只好垂头丧气地往回走。他们个个筋疲力尽,身子软绵绵的像煮熟的面条。有的人还被刺条划伤了脚,或在缺口里摔了跟斗。但他们刚到村口,便惊讶地发现狗群也尾随而至了。他们回转头,和狗群互相对峙着。寅茂声嘶力竭地喊道,它们已经疯了啊!快给我打!可是大家都站着没动。狗们也站着没动。我们估计,这时人和狗在内心里都是害怕的。大人的挥锄动锹其实有一种色厉内荏虚张声势的味道。狗的眼睛里流露出了哀怜。它们张张嘴巴,可什么也不会说。这时,有几个人在叫着自己家的狗的名字,于是所有的狗都汪汪了起来。闻讯赶来的女人们流下了泪水。她们一边流泪一边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

寅茂仿佛也受到了感染,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收工吧,下午到来福家记工分。

狗又都回到了窝里。女人拿出剩饭给它们吃。如果是平时,它们就狼吞虎咽了,可现在,它们根本吃不下。它们看着女人,眼睛渐渐湿润起来。女人的心,越发软得厉害。其实就是她们自己,也知道危险并没有完全过去。

下午,寅茂在会计来福家又开了会。在会上,两条路线的斗争很厉害,一条路线认为疯狗当然要打,但并不是所有的狗都是疯狗。也就是说,没疯的狗不能打,免得犯以一概全的错误,正所谓宁肯天下狗负我,不许我负天下狗。因为狗和人差不多,人站着走路,狗有时候也可以站着走路,而且据说,在狗眼里,人也是一条狗。另一条路线则完全针锋相对,认为所有的狗都是潜在的疯狗,宁肯错杀一千,不许放过一个。于是一方指责另一方假仁假义,另一方指责这一方搞恐怖主义。红兴和单身汉贵林走的自然是第二条路线,走第一条路线的人有金火、贱苟等人。后来贵林和贱苟竟互相吐起口水来。贵林说,你当然要护着它们,因为你本身就是一条狗!贱苟是一条狗!贵林举起拳头喊道,像是在游行。他以为大家都会跟着他喊,就像在批斗会上喊口号一样。寅茂说,好啦好啦你们别吵了,下面我布置任务!他甚至多余地吹了一下胸前的口哨,继续说,凡是有狗的人家,一定要在今天晚上,趁它们精神麻痹,把它们捆起来,这样就可以记双工分。不然,不但没有双工分,还要把昨天和今天上午的工分扣掉。

寅茂站起来,拍了拍手,说,就这样吧,明天上午,还在枣树脚下集合。散会。

大家都没说话。

这一夜,村子里弥漫着一股酒气,好像是过年。但热闹好玩让人恋恋不舍的新年不是刚刚过去么?那时我翻看着挂在条台上方的日历,心想为什么有闰二月闰三月,就没有闰正月呢?不然我们刚过完一个新年马上又来了一个新年,那多么好!吃晚饭的时候,许多人家拿出了隔年酿的浑酒。隐约飘动的酒香让我们产生了错觉。狗也一定是产生了这样的错觉。它们磨磨蹭蹭,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户外进来,把身子在桌子脚上擦来擦去。大人往桌底下扔了什么,它们赶快接住。最让它们惊喜不已的是,有一碗飘着酒香的米饭放在它们面前。它们稍一犹豫,就狼吞虎咽起来。大概它们在想,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呢?每到过年,人们总要赏它们一碗掺了酒的米饭,好让它们吃饱了睡觉,免得它们乱叫。再说,它们也的确是饿坏了啊。

那时我经常去玩的是叔祖父柏雩家。他和我祖父是叔伯兄弟,但两家的成分完全不一样。我家是贫农,他却是四类分子,因为他解放前做过保长,和日本人、国民党都打过交道。据说村里的有庆,本来是要被日本人五马分尸的,但经他求情,被放出来了。因为他,日本人没有放火烧我们的村子,也没有把小孩子挑在刺刀上玩,只牵走了几头猪,杀了几头牛,侮辱了几个女人。后来每次开批斗会的时候,那几个女人就上台声泪俱下,愤怒声讨,好像是他把她们强奸了。有庆也说是他自己从日本人的魔爪下逃出来的,并且还被邀请到一些地方宣讲革命事迹。其实就是我祖父,说起柏雩来也是很瞧不起。他说你柏雩爷爷是个懒人,从来没做过田地里的事,就是现在,也还在吃生产队里的冤枉。如果看到我们在打扑克,他就说,打牌有什么好,那时,村里有的阔人家,就是打牌把家当输掉了,只有一个人不输,那就是你柏雩爷爷,他抽油灯钱,不管谁输谁赢,他都是进钱的。

但不知怎么回事,我就是喜欢到他家去玩。他会做很多好玩的东西,比如风车,热天抓痒的竹扒,水枪。只要我开口,他都会给我做。他还会扎村里过年游龙的龙头。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村里人对他还保持着一点敬畏。他扎的龙头威风凛凛,像真的一样,虽然我们从未见过龙是什么样子。但我们就是认为他扎的龙头最好。把它和别村的龙头摆在一起,他们的龙不过是一条虫子。柏雩祖父还喜欢养我祖父不喜欢养的那些动物。他家的房梁上,有好几个燕子窝。一到春天,燕子从门里飞进飞去,像一条帘子荡动不止。

柏雩祖父没有喂拌了酒的米饭给狗吃。

他家的狗,叫书琪。

这哪是一条狗的名字,分明是一个书童啊。

第二天刚吃了早饭,寅茂的哨子又响了。几乎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到了枣树脚下。家里有狗的,都把狗捆来了。它们的酒早已醒了,由于四只脚都被绑住,只能从喉咙里发出愤怒而低沉的吼声。不一会儿,它们全被吊上了树。枣树桩周围的几棵刺槐上都被吊满了。看上去像是刺槐伸出了一条又一条舌头。那些舌头开始还在剧烈地抖动,后来就不动了。寅茂数了数,加上他自己家的红卫,一共是十五条。大家吓了一跳,没想到村里会有这么多狗,如果它们疯了,会咬多少人?这样一想,大家都有些庆幸和如释重负。看啊,我们就是这样昧着良心和患得患失。这时寅茂背着手一数,很快说道,柏雩呢?柏雩老倌的狗呢?大家仔细看了看,还真的没看到柏雩祖父和他的狗书琪。因为书琪浑身雪白,除了黑眼睛黑嘴唇和四只黑蹄子,其他没有一根杂毛。我们一向认为那是一条干净的狗。寅茂打发几个社员去把柏雩祖父和他的狗书琪抓过来。

柏雩祖父被抓来了,但书琪不知去向。

寅茂对柏雩祖父说,只好请你吃些苦头了。说罢,把柏雩祖父像开批斗会时那样在脖子上吊一块土砖,和那些被吊的狗站在一起。

谁知忽听一声狗吠,紧接着一道白光射到了柏雩祖父脚前。它绕着他转圈。它的尾巴高傲地翘着。它几乎像人那样直立了起来。柏雩祖父狠狠踢了它一脚,但它并没有跑开。

柏雩祖父仰天长叹。

柏雩祖父要求把他的狗土葬。寅茂答应了。

在背后山上埋书琪的时候,是几个社员挖的坑。他们有意把坑挖得很深。

这天,一到夜晚,我就躲在家里不敢出去。我发现没有狗的村子更可怕。屋子里四处是狗眼。我憋着尿。我到处找撒尿的地方。后来我终于找到了,拉开裤门就哗哗撒了起来。我的尿把祖父和祖母冰醒了。祖父点亮灯,人赃俱获。他在我屁股上狠狠打了一巴掌。

第二天昏昏沉沉地醒来,我听说发生了两件事,一是埋书琪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空穴,二是队长寅茂的小儿子三丁吊在那棵光秃秃的枣树上。

他的一双小鞋子整齐地放在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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