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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身体里定然有些古里古怪的东西,它能预感到突现的灾难。记得,木笼塌时,猛子身上的肉狠劲地跳了几下。当时,他还在井外,迎了风头,狠劲吸气。那风,从沙漠那头吹来,爽极了,吸不了几口,脏腑就亮透了。这时,大腿处有块肉起劲地跳,砰!砰!腿里仿佛有个兔儿在弹腿。

他想,木笼该不会塌吧?

但他还是下了井,因为双福和掌柜们正起劲地说笑呢。猛子能觉出,双福定然在用眼的余光扫他,那是他的习惯。猛子恶狠狠吐口唾沫,下了井。

到井底,那锨家正嘲弄地望他。这一班中,锨家是头儿,他的权力最大,想整你,就给你多上些沙,就能挣得你伤骡子似的喘气;想体贴你,手下就能留点情;到井底时,最有可能捡到金子的,也是锨家。所以,锨家多是掌柜的亲信。那抡镐的,叫“把式”,地位仅次于锨家。到清底的时候,把式瞪了贼眼乱瞅,说不准也会发现金子。背沙的叫“背手”,是窝子里最苦的人,干一班下来,骨架都散了。

猛子很厌恶这锨家,这人若是当了官,比世上最坏的官还坏。他心中的刁钻,早渗到了脸上。时不时,他总要找个理由喝神断鬼。那神态,比省委书记还牛气十倍。猛子很想揍他。

记得,木笼就是在那时塌的。

吱扭声忽然大了。猛子以为是幻觉呢。他已适应了乱颤的绳梯,周身的疼也给汗洗了个精光。猛子知道,那疼,暂时躲进了骨髓,正发酵呢,等它一释放,立马就能吞了自己,但还顾不上想它。他只想做好眼前的事。他是实了心干活的。此刻,唯一能显示他尊严的,只有干活了。他不想磨洋工。当然,即使他想磨蹭,也没有机会,一到井下,锨家就噌噌几下。因第一次上得太多,差点出危险,锨家不敢再整他,每次装三锨多一些。一上那软梯,猛子就憋足了劲,一猛心上蹿。他发现,那绳梯,越上得快,越显省力,一磨蹭,自家的身子也要欺负你。那百十斤的重量,全靠手抓脚蹬呢。不过,猛子也不想磨蹭了,他想试试自己,能否干沙娃的活。以前,虽也参加田里劳动,但那活轻微。这背沙,却真是将吃奶的劲也使了。他想试试,能否超过过去的自己。以前,他是个混世虫。后来,经了好些事的他不想混了,只想好好活几天人。既知道活人得吃苦,那就从当沙娃开始吧。

但他没想到,木笼会发出那样的叫。才入底,就听到那吱吱声越来越大。先是一阵吱吱声,声音很大,像无数只巨鼠在叫,十分瘆人,开始有沙下泻。正在井底撒尿的花球惊叫:“天呀,木笼要塌了。”

“夹嘴!”把式王秃子喝道。

猛子正嫌花球嘴臭,说那不吉利的话,却听得那吱吱声越来越大。沙子雨一样下落,一股震动从上面传下,已到身边。妈呀,真要被埋了,猛子想。他很想抬头看看,但沙土水一样下泼,脑子嗡了一声,一片空白了。恐惧却一下抓住了心,耳旁的锨家疯了似的叫,王秃子也在闷吼。花球哭声顿起,他是有机会出窝子的,猛子下来,他就能上,但他偏要在井底撒尿,木笼可等不了他。人家大地硬挤,木笼已撑得筋疲力尽,就轰然合拢了。

耳旁是各种声响,分不清啥声音。那混合的声响猛擂脑门,黑倏地挤来压来,很有质感。猛子闭了眼,仍能觉出那是稠稠的胶质,混了土,混了灰,混了绝望,混了恐惧。腿下身边都在抖动,这感觉和地震时一样。小时候,他遇过一次地震,大地像老母猪抖虱子似的晃。他和灵官互抱了,啥都没想,只是颤抖。平时觉得死很遥远,那次才觉得死就在身边。过了些日子,又觉得死遥远了。死一遥远,他又成混世虫了。没想到死偷偷跟定了他,稍不留意,就朝他龇一下牙。这次也许真要死了,他想。怪的是,心里虽有恐惧,更多的却是不甘心。那不甘心,仅仅是感觉,是一团混沌,没个清晰的思路。只觉现在死了,有些不值得。

接下来,是一阵更大的震动。猛子抱了头,觉得细石子打到胳膊上。他想:完了。脑中一片空白了。纤尘弥漫。耳旁叫出几串咳嗽。听得有人惨叫,接着绽起哭声。猛子听出,是花球的。

“妈呀!”花球叫。

沙石终于静了。顶上的木笼仍在叫,猛子不敢抬头,但觉得天没了。巴掌大的那块天肯定没了。猛子小心地睁开眼,却啥也看不见。这时,他才觉出了恐惧。恐惧是块巨大的空白。那空白,能盖了好些东西,天呀,地呀,心呀。恐惧时,啥也没有,只有那遮天盖地的空白。

渐渐地,心从空白里晶出了,才发现那稠稠的黑,已挤压了来。那黑,有很强的质感,撞得他脑门发疼。耳中有面大钹,使劲敲,咣!咣!咣!他抱了头,蹲下,想:随你吧,老天。

一个人扑来,和他抱在一起。又是一个。分不清是谁,也用不着分清,只要是人就成。在巨大的灾难降临时,只要有人和你拥抱就是最大的安慰。人这个概念,在死来临时最显珍贵。

各种声响息了,黑却更浓。花球的哭声没了。谁也不再出声。他们显然叫突降的灾难吓呆了,还来不及理性思维。但猛子觉出,那合拢的井并没完全下堕。木笼上的檩条柳条们担了大部分沙石。那下泻的,仅仅是从缝隙中滑过的细沙。这一发现,很令他欣喜。他捏捏掌中不知是谁的手,问:“没事吧,你们?”

听得王秃子闷闷地说:“啥没事,叫活埋了!”

花球说:“亏了那木笼。”

猛子松了口气,但觉得胸腔很闷。那黑里,定然还有乱飞的纤尘,真够戗。但心头轻松了许多,想,幸好井不很深,若打到水层,这会儿,早淹成水老鼠了。

花球说:“不要紧,上头会叫人挖的。”

王秃子冷笑道:“就这点儿空气,等人家挖出,也不过几个尸身子。”

这一说,猛子浑身酥麻了。就是,咋没想到这?就那么一点儿空气,你吸,我吸,就没了。不说人家挖不挖,就算挖出,也早死僵了。听得花球又抽泣了。在凝固的胶质般的夜里,那声响很叫人发堵。猛子嗔道:“你掉啥尿水?一个大男人,死就死,怕啥?”花球抽泣道:“女人才生娃儿……”王秃子冷冷地道:“你是怕人家没人养活?你瞧,这世上光棍多,哪见剩寡妇的?”一句话,噎得花球不再出声。

一只相对柔软的手摸了来,猛子辨出是花球的,就捏一捏。花球萎倒下去,倚了猛子,喘起粗气。

“死吧。”王秃子咕哝道,“谁都死吧。”

觉得脚部有潮湿的热感传来,猛子一摸,觉出黏来。他怀疑是花球刚才撒的尿。一股刺鼻的腥却扑了他一脸。“秃子,打个火。”叫了几声,才听一声很大的响。光里显出土头土脸的王秃子。花球瞪着恐怖的大眼。

就了火光,见手里那黏,竟显黑红。“血!”花球叫。猛子早看到萎在一旁的锨家。王秃子定然也看见了。光倏地没了,黑又稠稠地挤了来。

“打亮!打亮!”猛子叫。

亮又醒了,凑近锨家,见他已没了半个脑袋,红的白的汇于一处,在凹处汪了。亮一抖,又熄了。

一股酥麻,从头顶荡向四肢。猛子打个寒噤,手在另一旁的沙中蹭几下。一股恶心涌向心头。

“猛子!”花球叫。黑里伸来一只手,猛子接了,使劲捏几下。“真死了?”花球哆嗦着问。王秃子说:“头都没了。想活,也由不了他。”

猛子很讨厌他。听那语气,锨家成阿猫阿狗了,就气呼呼说:“亮了火。”王秃子说:“只剩一点儿油了。”猛子恶狠狠说:“亮了!”几声不情愿地咕哝后,光亮又涨滿了井。

头顶仍黑洞洞的,看不清塌成啥样了。想来那塌处,距井口不远,依稀可见粗木,横里斜里地织了,定是它们撑了力,将下堕的沙石们托了。

拨拨锨家身子,仍软乎乎的,但想来真死了,除非半个脑袋也能活。剩下的半张脸木木的。方才,这脸还挂滿了刻薄。此刻,半张脸没了,刻薄也没了,只剩下带着半个脑袋的身子萎在血水里。猛子发觉,那死,成人的影子了,只要一有机会,就突现了。

就了亮,花球爬离了锨家。他紧挨锨家,那石头,若稍拧半个身子,进阴司的,便是他了。但花球看来没想到这一点,他只是怕尸体。那种怕,从他抖动的身子里荡出,荡入不大的空间,发酵着。

猛子挪挪身子,蹲了,熄了打火机,另两人也凑了来。那黑将尸体盖了,但白的脑浆红的血仍浆在脑中,一波波打旋。猛子觉出恶心。怪的是,恐惧却溜远了。他想,要是那石头砸了我,此刻,我到哪里去了?

一种很怪的感觉溢滿了心。每次经历死亡,那感觉就倏然而来,脑中啥都没有,只有那感觉。那感觉里瞧世界,都变样了,钱财呀,名声呀,女人呀,都淡了。先前心里多重的东西,都轻飘飘了。若在以往,此刻他会恐惧的。可那感觉酵在心里,连那尸体、脑浆、污血都跟他毫不相干了。他只是想,要是那石头砸向我,这会儿我在哪里?

花球狠劲地捏他的手。他手上老茧不多,容易辨认。猛子知道他很恐惧。先前,猛子也这样。一次去医院,见一骷髅,他毛发倒竖。后来,死的人多了,才觉出那骷髅自己也有,它如影随形地跟定了自己。真没个啥怕的。恐惧虽溜远了,另一种感觉,却不知不觉地漫上心来。那便是不甘心。

真不甘心。这样死了,人会说,死得该,谁叫他当贼呢?猛子是不想以贼的身份死的,早知在今日要死去,不如在跟偷猎者搏斗时叫对方捅上一刀。这时,他才明白人的死,比人的活重要。此刻他死了,便是该死的贼。那时他死了,便是烈士啥的。人还是那个人,死法不同,价值就不一样。这一想,就有些后悔头脑发热,跟花球来干这营生。当然,他当初并不认为自己是贼。这沙,不姓张,不姓李,谁有本事谁弄,可也挡不住有些舌脏的,骂他是该死的贼。爹妈养了他二十几年,背个贼名去死,真不值得。

他想,要是他真死了,妈会哭的。妈可不管他是做贼还是当英雄,只要他死,妈就哭。爹却不一样,爹会恨铁不成钢地骂几句,也可能掉几滴泪。猛子不稀罕爹的泪,妈的哭声哭相却一下塞滿了脑子。想到妈会那样哭他,猛子很感动。但同时,又感到一种揪心的疼。

妈会咋活呀?他想。

井底静了,黑将啥都淹了,心跳和呼吸声涨滿原来就不大的天空。他看不见另两人,但能觉出他们的绝望和恐怖。这时候,死几乎成了必然。那挡架沙石的木笼,一旦乏力,成吨的沙石就会倾泻而下,埋了自己;或是,有个贼溜溜的石头溜出桎梏,带了风声坠下,脑袋就不做主了;再或许,那沙石间若是没了缝隙,凭底下的那点儿空气,也支持不了几个时辰。前几日,另个窝子里就有被捂死的沙娃。

隐隐传来一阵嘈杂,定然是井外的。不知外面乱成啥样了?是不是惊动了村里人?一定会的。那毛旦,准会咋呼,还有别的多嘴的沙娃。河川里有许多看热闹的,定然会将这消息传到村里的。这会儿,妈不知咋样伤心呢?

“呔!”花球朝上吼了一声,声嘶力竭。

“别叫了,听不到的。”王秃子冷冷地说,“这会儿,外头炸翻天了。”

这倒是,猛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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