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志庆
好奇的小女常问：“爸，您小时候最喜欢的是什么？”我不假思索地说：“吃好日（宁波老话，结婚）老酒！”“嘻嘻，您小时候真馋痨！”馋么？生活在华夏盛世的女儿岂知那段物资匮乏、主副食品和百货都要凭票供应的艰辛岁月。
在北仑的柴（桥）郭（巨）地区，农家办婚宴，风俗使然。即使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月，农家的婚宴也往往场面较大，热热闹闹。我年少时有两盼，最盼望的是过年，新春佳节里，家家户户都备有一年中难得吃上的相对丰盛的鸡、鹅、鱼肉；另一盼望就是吃好日老酒。
1979年元旦堂哥的婚宴我记忆犹新。酒席设在祠堂，左邻右舍的道场地、房间里，八仙桌、凳子、烫老酒的锡酒壶、葡萄糖瓶等都是挨家挨户借来的。婚宴菜肴是：八个冷菜、八个热菜、一个汤。冷菜好像是：红膏炝蟹、带壳花生、带鱼冻、油豆腐烤胶菜、滑皮虾、鹅肉、毛蚶、鳗鲞，都用六寸小碟装的，鹅肉、鳗鲞等下面还垫着胶菜、黄豆芽。蓝边碗盛的热菜是：大肠萝卜羹、芋艿鸡块羹、醋熘带鱼羹、胶菜杂烩羹、黄豆芽芹菜炒鱿鱼、小肉圆三鲜、碗底垫年糕的七块红彤彤麻将牌大小的红烧方肉、抱盐马鲛鱼。点心是：糖精水加少量白糖煮的桂花蚕茧（形状似蚕茧的大汤果），汤是放满蒜花姜片、热气腾腾的醋香羊肉汤。现在看来普通寻常的菜肴，对当时冬天一天吃两顿番薯汤饭、番薯干饭的人来说无疑是美味佳肴。
我和小伙伴经不起那香喷喷、热辣辣的诱惑，没有油水的肚子让馋虫搅得心痒难耐。早早来到祠堂，东瞧西望，厨房间飘出扑鼻的菜肴香味，烧火的大婶头裹毛巾，“呼啦呼啦”使劲地拉着风箱，火苗贪婪地舔着镬底，旺旺的柴火映得她满面红光。汤锅内的蹄髈扑腾扑腾翻滚着，诱人口水。这蹄髈只有做舅公舅婆的才能享用，别人只有眼馋的份。大厨的锅铲勺子碰撞声、吆喝声与柴火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是那么的悦耳动听。
鞭炮一放，小伙伴们恨不得能第一个冲上去，找桌坐好，占据有利位置。八仙桌每桌坐七人，上横头非大人莫属。坐下后，伸直了脖子，热菜尚未上桌，就开始垂涎欲滴，手上紧紧握着小酒盅。这时黄狗也来凑热闹，殷勤地摇着尾巴，在桌底下窜来钻去。热菜上来了，小伙伴倒显得拘束起来，看大人动筷才敢动筷。因为吃老酒前，爸妈拧过耳朵“小肉圆、鹅肉、肉块头每人只能吃一块，勿能多吃，吃相要好！”喝酒前，坐上横头的大人把花生喜糖几颗几块分好，大人们也喜欢跟小孩坐在一桌，老酒可以多喝些，烟可以多吸两支。当时烟酒都是凭票供应，一般一桌上两斤老酒，酒量好的、不过瘾的也没关系，主人家也备好了自家用番薯渣酿的“枪毙烧”白酒（当地人俗称），喜烟多是“五一”香烟。主人家如果在桌上摆包杭州的“西湖”烟或上海的“大前门”，那显得很有面子。
席散人走，难得剩下的鱼肉蔬菜，勤俭的农家都不舍得倒掉，收集起来一股脑地倒入铁镬熬煮“着落羹”，然后，挨家挨户送上一碗。因“着落羹”鱼肉混煮，别具风味，深受村民喜爱。前一阵子，九峰山旅游景点的网岙农家山庄的大厨在“着落羹”的基础上进行创新，推出“农家乱炖”，据说还得过奖，成了该店的招牌菜呢。说起来，现在的人也许不相信，一场二十几桌的婚宴办下来，听大人说才用5斤菜籽油，一袋500克装的味滋素（味精），羹羹汤汤全靠鹅汁、肉汁吊鲜。
上世纪90年代，村民的钱袋也渐渐鼓起来，市场里的各种主副食品琳琅满目。1994年堂妹出嫁时，大圆桌、凳子、餐具租赁店接到电话就送货上门，婚宴上的菜肴与以前大相径庭，再也不是那老式的八小碟八大碗了，色泽鲜艳的锅烧河鳗、甜中带酸咸的冰糖甲鱼、清蒸大毛蟹等渐渐爬上农家婚宴桌上，全鸡全鸭已不再稀奇，黄酒、白酒、啤酒随你畅喝，香槟、桂花汽水、可口可乐随你痛饮。
近年来，农村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村民的生活水平像芝麻开花节节高。穿山半岛上几乎每个村都成立了老年协会，老年协会大都添置了锅碗瓢盆、桌椅板凳、各色刀具。条件好的还添置了不锈钢三眼燃气大灶、蒸饭车、热水机，大圆桌也配上了小转盘等，不少农家大厨都持证上岗。办婚宴的农家只要带上采购来的主副食品、生猛海鲜、饮料烟酒、时令水果直接上老年协会会所就是。农村人大都喜欢在老年协会办婚宴，倒不是图省钱，而是亲朋好友、邻里乡亲有机会聚会，图个热闹，图个喜庆。除了大厨以外，从洗菜打杂、采购、帮厨、库房（装冷菜）、局房（收礼金）总管，到司仪都是邻里乡亲、亲朋好友。场地虽没有酒家宾馆环境雅致，器皿也没有酒店的精致，但农家婚宴的菜不但量足，而且色香味俱全，端上的冷菜热菜不时可见点缀着的雕刻好的花草、小动物，不亚于酒店。
一般人家办酒宴的原料800元一桌，有条件的人家达2000元。广东深海石斑鱼、丰腴鲜美的大龙虾、个大无比且饱满的三门青蟹、肉质鲜美的象鼻蚌、小鲍鱼、造型别致的精美点心等在农家宴席上常有见到，甲鱼、河鳗、蹄髈等渐渐地退出农家宴桌。秉承传统商埠遗风的农家弟子走南闯北经营生意，亲朋好友群中又融进了带南腔北调的朋友。农家婚宴的口味不再是纯传统的地方特色，而是吸纳了大家喜爱的各帮菜系。如川帮的鱼香肉丝、尖椒牛柳、水煮鱼片，粤帮的广式多宝鱼，苏帮的糖醋排骨……饮品也是五花八门，有红酒、中高档白酒，各种果汁、凉茶、啤酒，几乎家家的喜烟是硬中华。说是喝老酒，婚席上却很少见到老酒（黄酒）了。
时代不同了，人的观念也在变，农家婚宴的菜肴也在变。在酒桌上常听到耄耋老人的絮叨与感慨：“要是以前，想都不敢想，有这么好的下饭，资本家、地主也勿一定吃介好！”并善意地提醒年轻人，现在人肚里油水都足了，好日下饭要少排两只，量么要缺，浪费罪过哦！
（2009年1月9日4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