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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吼秋

陈应松

雨在不停地下。这是八月,河谷地带的苞谷开始黄了——山里的秋天来得早;可不是那种收割季节的金黄,是一种垂头丧气的萎黄。雨打在叶子上,不会跟它增添点晶亮的光点,只是让它更颓靡——雨下了十九天,往二十天里去了。一眨眼,山上的黄栌、水杉也黄了;灌木丛中突然出现了一株两株红叶植物,红得怪磨眼的。山坳里,有烤烟人家的烤房冒出了青烟。山上的雨岚在向大梁子上漫去,浸染出初秋的气色来。秋天要来本该壮壮烈烈的。壮烈的红,通红;壮烈的黄,金黄。可今年的秋天一开始就在雨中煎熬。毛十三哪儿也去不了啦,捉蛐蛐的罐子哪网罩哪竹筒哪还空撂在门旮旯里。他炒了一碗洋芋,等女儿英子放午学回家来吃。没有女人的家,厨房不像厨房,锅不像锅,水缸都是破的。缺油少盐,灰尘弥漫。屋也漏,没心思去检漏。他点燃一支烟,坐在门槛里看雨。门口的篱笆石墙上,爬满了蛞蝓。两只鸡像没毛的秃鹫,在屋檐下湿漉漉地瞪着被苞谷和荒草遮没的小路。往山下看(他住在山腰),镇子乌黢麻黑地笼罩在雨水和水声里——堵堵河咆哮的秋汛好像要把小镇吞了。这小镇就紧挤挤地蹲在拐弯的河边。往下看时,那河水时刻都像要把小镇的基脚掏空,卷进漩涡去——小镇就像玩杂技似的窝在大梁子山脚的趾缝里,跃跃欲试地往水里一跃,就寻了个自尽去。

英子回来了,吃着洋芋时给他说:大梁子上的老裂缝跨不过去了。大人可以跨,小孩硬是不行了。有人搭了块板子,但滑溜,弄得不好掉进裂缝,就没命了。毛十三拿篾刀划篾正编蛐蛐笼子,正午时在雨声中人直犯迷糊,听到女儿说掉进哪儿就没命了,一听到“命”这个字儿,就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女儿可是自己的命根子。他一个驼子,老婆跑了,就一个如花似玉小葱样的女儿,可不能没命啊。

“你说哪……哪儿掉下去?”

“大梁子上的裂缝啊。”女儿含着筷子,眼睛像唱歌的拨浪鼓砰砰地眨动着。

“啊?”

毛十三决定亲自将女儿送过裂缝去,也顺便看看那裂缝是咋回事。正在英子拿起雨衣要穿的时候,她尖叫着说:“爸,蛇!”

毛十三顺女儿的手指一看,一条青悠悠的蛇正钻入他后墙的一条裂缝。毛十三拿起一根扁担就向蛇打去,可那蛇钻得很快,只剩下一条尖细的尾巴,霎时间就不见了。只有那墙缝透出一股风一线光亮来。

“爸,这蛇要咬人的!”

“不会。”

“它不会再来呀,爸?”

“不会,它出去了。”

这么大一条蛇是从哪儿爬来的呢?这墙上的缝裂也渐大了,透出这么大的豁子,得找个时候一定弄点泥巴糊上。唉,没了女人的家,干什么都没动力。

爬上大梁子,雨雾紧锁,山色恐怖,无端一个冷噤,却不知从何处送来一股热风,怪异撩人。一见那个裂缝,果然变宽了。这裂缝可老鼻子啦,毛十三小时候就在——一条线一直拉到崖下放羊的古八根家,断断续续,宽宽窄窄。有人怕羊啊猪呀掉下去,就在宽处塞了些石头,慢慢也就填住了,草也长上了,不细看,一般人还看不到。可现在黑嗵嗵的张开了大嘴,好像渴得不得了,把个雨水哗哗地往嘴里灌。

毛十三把女儿背过缝去,就朝缝底下看。深不见底,不要说小娃子,就是一口肥猪下去,也没了命啊。心想着女儿天天打这儿经过,得搞个宽点的木板,上面还得垫上草袋。这当儿,一股白汽从底下蹿出来,热的!这热风是从底下飘出的,底下有柴草烧煮着么?突然又听到说话声,揪起头来一看,是古八根的傻儿子。

“这里要冲条河,这梁子要拉一条瀑布下来哩。”

傻子绘声绘色地给他说着,说得毛十三心惴惴怔怔的,望着这个头发上挂满水珠子的大脸傻子,好恐怖!“水冲进缝里,只会越冲越大,泥巴下去了么。下面兴许有阴河和溶洞,懂么,傻×?”他说。这山要不是该崩了吧?这傻×的话让他不敢想。这儿一条河,一条瀑布一直挂到镇子上去……傻子说的是谁告诉他的?傻子是畜生哩,畜生能见到鬼,预知后事……

要崩岩啊!毛十三整个身子就紧缩了,像一颗干掉的核桃。凭着他几十年在山里钻来钻去捉蛐蛐的经验,感觉不对劲儿了,傻子的话强化了他可怕的预感,就像有人拿锣嘡嘡地在他耳畔敲打一样。说到这山,这山他摸透啦,毛家沟镇谁不知道捉蛐蛐的毛驼子毛十三一家,爹没死时也是捉蛐蛐的,一只蛐蛐换回一口肥猪的毛十三,在镇上也是个人物。山踏在脚下,山听他的,可今日个这山陌生生了咧。

大梁子上,树缩着头,四处静悄悄的,只有雨在令人烦躁地吵闹,鸟发出吱吱不安的叫声。他赶快下山去,告诉别人,山不对头了,怕不是要崩要坠要往下锉了呢?

“你听见古八根家傻子说这里要冲一条河,要挂一条瀑布下来么?”他问一个龇着友善的牙上山打猪草的妇女。

妇女摇摇头,只是笑。

“古八根那傻子说,这里全要冲毁了,成瀑布,不是悬崖了么?那还有咱这坡,咱这镇子!”

那妇女还是笑。笑么,好,有你笑的。“山上你别去了,山裂那么大的缝。”他比划着,手势有些夸张。他只看到了那女的一排白亮亮的笑牙齿。

一个赶集的农民恰好在回路上,与他迎面走过来,他就问:“早晨你来时,那裂缝跨得过吗?”

那人说跨得过,似乎不知道他问这个的意思。他就说:“放羊的古八根的那傻子,说这儿要冲一条河——山要垮啦!”他干脆说了,意念越来越清晰:山要垮了,就是这个,山要垮了,把他的家,把别人的家以及田啊地啊屋啊全垮下去,压在小镇身上,把小镇埋了,冲到堵堵河中去。这事儿历史上有过,不然咋叫堵堵河。听爹在世时说过,说堵堵河有一年崩岩,把两个村全崩了,河里激起了几丈高的浪,有几十条船给抛向了山上,奇啊!河就堵了,一堵再堵,就叫了堵堵河。

毛十三沿着裂缝走下去,又遇见了一条蛇,一条黑漆漆的大蛇,钻进裂缝中去了。他想起“起蛟”的传说。听说雨下得大了,山腹里修炼的蛇就要起蛟了,借水路下海去,河水就要猛涨,山就要崩地就要裂,一个雷一炸,蛇就要成龙,腾空而去,老百姓就要遭殃了……

沟里水声隆隆,乱石间全是那白玉飞溅的恶浪。过去是条干沟哩,现在,坎子下全挂着水帘,有如万狮吼叫,惊心动魄。毛十三天天夜里在这沟里钻,现在却无路可走了。滚了一身泥,却见到一个凹处有个新起的炭窑,用芭茅盖着的。毛十三想,谁还有这大胆在这儿烧炭啊?再一看,看到了自己的表弟毛幺九。这毛幺九像一只野猴,张着饥寒的眼睛望着一坨泥巴的毛十三。

“你吓了我一跳,驼子哥!你个要死的,吓我做什么?”

“山要塌了!”

“你说什么?”

“山要塌了,你有这大的胆,还不快走啊幺九,山裂了这大的缝子……”

“你走哩,关我什么事,吓不住我的。中队的和政府的人全在忙沱石坡的拆迁,顾不过来哩,嘻嘻……”

“不要烧了!你不要命了?”毛十三大吼。

“你不要命了么?”他再吼。他抓住了幺九抱着的一大抱新砍树棍。不是树棍,就是树。他猛然想到去年那让他毛十三背时倒灶的砍树的案子,莫非是表弟幺九犯的?——砍树人至今都没抓到,而森林中队的付队长提过毛幺九,可是我毛十三没见着,没见着就没见着,不能乱害人呀。可去年的那一顿好打,还破了一千块钱的财,还让老婆赌气跑了。

“幺九,去年的树是你砍的?”毛十三点着表弟的蒜头鼻子逼问。

“呵呵!”毛幺九诡谲地笑,离毛十三远些,“我去年没砍树。”

“是你!”毛十三压上去,脸对着脸,很近。

“那……那又怎样啥?”逼急了,没退处了,就说了。

毛十三一阵寒心。“我说哩,我说哩……”背了一年黑锅的毛十三泪都快下来了,“我要去告你,取回我一千块钱!一千块钱,幺九,你沉得住气啊,嫂子也跑了……”毛十三抹了些泪,把冤屈吐出来了,心里好受了些,“我说哩,我是说哩……”

“十三哥,你可手下留情,”表弟拉住他说,“这窑炭烧好了,我赔你的损失。”

“你咋就一声不吭呢?”毛十三望着表弟毛幺九,像不认识似的,“好你个幺九,幺九好你啊!”

那毛幺九忽然发炸了:“又不是我加害你的,你找森林中队去啦!你才怪人不知理哪表哥,你说话不照柄,让人家烦了,整你的枯肘拐儿,怪我,嘿!”

去年,去年。

去年的现在,毛十三在山沟里捉蛐蛐回家,走到公路上,见有人在搬新砍的树筒儿,就凑过去看了一下,森林公安中队的付队长就问他:“是你的树么?”毛十三说不是的。付队长说那你帮我们搬搬。毛十三拒绝了。这付队长心里不好受呀,一个平民百姓还是驼背敢不听中队我付队长的话?如果这样这世界就没个王法和怕惧了。半夜时分,可怜的毛十三就被两个中队的人破门而入给抓去了,硬说树是他砍的,他去看热闹被说成是去探听风声。毛十三哪能承认,于是一顿好打,两个大拇指给绑着踮脚靠在墙上一夜。中队的人要他说那树是他表弟毛幺九砍的。毛十三说他没见着,死不签字。中队就要他拿一千块钱来作保:保证在三天之内帮中队把偷树人捉来。这不明明白白是要黑他一千块钱吗?可怜每天半夜三更钻山沟捉蛐蛐积积攒攒的一千块钱,就给中队作了贡献。人是出来了,可老婆那个恨呐!毛十三,你这没长屌的,让中队给狠了!毛十三哭丧着脸说,你犟得过公安!老婆把抹腰(围腰)一解,丢下女儿,跑了。窝囊啊,打落牙齿往肚里吞啊,早知如此,听付队长的搬几根树,也不至于这个下场。可嫌犯你也是害死人,砍了就砍了,大丈夫敢作敢当。今天,终于找到这个缩头乌龟了,还真是表弟毛幺九哩……

毛十三擦擦被雨水浸湿的眼睛,看到沱石坡那儿果然闹哄哄的堆满了警察和政府的人。对抗着哪,沱石坡有人又吵又闹不让拆房。可政府定了的事政府要做——做蛐蛐大集,渝鄂陕边城毛家沟蛐蛐大集。毛家沟这儿独产一种“月亮巴”的蛐蛐,头大尾厚,头上顶个圆迹,金晃晃的,斗须五寸长,后腿像青蛙的腿,一跳起来三尺高,叫得像金属,上了战场就是要以死相拼的。人豁出去了人要胜,虫豁出去了虫也赢,打遍天下无敌手,毛家沟的月亮巴,石头做的!

“居民们,我的工程迟迟不能动工,不动工就不能保证让九月蛐蛐大集开市——只有一个月了,希望大家理解配合好吗?好吗——好吗——好吗……”

电喇叭的回声在雨中曲曲折折幽幽咽咽,像没了电池一样的。毛十三只看到穿着一式深绿色雨衣的人拉成一线,阻挡着那些向翻斗车和推土机进攻的人群。可一时砖头瓦块横飞,还砸中那呜呜叫着的、红蓝灯交叉旋转的警车。人多才不怕哦,人多就有胆,就有力量!毛十三兴奋得全身直筛,就像自己也参予其间了,就像为自己出了一腔怨气。砸得好啊!砸!砸他个蛮不讲理的付队长!付队长呢?毛十三拿眼睛去找付队长,想看他用手捂着眼睛,捂一把鲜血,腿瘸了,头破了,哇哇乱叫。可他只看见抓耳搔腮一脸忧郁的阮镇长。可怜的年轻的阮镇长,能干啊,听说要调到县里搞县长,这人能耐啊,常年卷着一只裤腿,跟人打招呼,见了背背篓的赶集山民,也和蔼地走过去,说:老乡,打的什么货啊?哈哈!这镇长讨人喜欢,准是个向上爬的料,不像武蛮的付队长,永远只在毛家沟狠的,没鸡巴大出息。毛十三突然想到他要救救阮镇长,他不想站在拆迁的钉子户那边,他冲进人堆里就这么喊:

“山要塌了!大梁子要塌了!要塌下来了!大家停一停啊,山要崩岩了!山上的裂口一尺宽了!”

毛十三冒着砖头去拉大家,刚开始大家没在意,可看他又跳又叫的,中队和政府的人就要对他采取行动了。但是不对啊,他拉着的是扔砖头的人,双手是息事宁人的“语言”。

“山要塌了?”“他说山要塌了?”

闹哄哄的现场被毛十三固执的叫喊给破开了一条口子,注入一汪明闪闪的、和事佬的清水,这驼子哪根筋想通了要来与政府穿一条裤子维护领导威信?这也是混场子的,他算老几,他又能比手拿枪棒的中队警察?他还说山……山?是啊,山!

“古八根家的傻子都说了山要冲成河,挂一条瀑布到这里来。”毛十三的手一比划,一劈。

扔砖的就停下了,政府和中队的也停下了。毛十三心里好得意呀,我这忽然计上心来是对的,我不与他们掺和,我这么,阮镇长一同情我理解我就会批条子,我那一千块钱就会要回来啦!我救镇长的驾,我又向他们报告了重大险情,我要立功受奖还制止了警察干部与老百姓的对峙对抗,我好聪明!

“山啊,山啊……”

毛十三被人一推搡,就滚在泥水里了,全身到裆里都冰凉透了。那些人又去争斗,扭打成一团。

“山锉下来……”他听见人议论说。

他慢慢地就被人冷出了圈子,“呵呵呵!”他听见一些人笑他说。“这×,驼子,你管这闲事,让他们打好了……”他们说。

他们以为我毛十三就是在劝架呢。不是!我是在说山要塌了!

“山裂了大口子,是要塌了!”他像豹子一样怒吼地说。可嗓子破了,雨又大,许多人在雨伞和雨衣里,在屋檐下,听不到他说的啥。

毛十三来到了卖蛐蛐罐的老江铺子里,给他说了大梁子上的事。还有蛇。老江说:“十三,你把你的屎盆子端出来。”毛十三说:“为何?”老江说:“你把话说那么大,人家信的!还不如逮个砍树的、偷鸡的送把中队。”毛十三说:“老江,我可没有私心!古八根家的那傻×还说了,这面山,从山上挂一道瀑布下来,那不就是山劈下一半了么?”老江说:“傻子的话你也信?你这狗毛骚的,难怪中队罚你一千的!”毛十三说:“今年断是要起蛟的相。”老江说:“可不能瞎讲。”老江说:“十三你真是个混蛋。你说把镇子都塌没了,那不是否定阮镇长的政绩?时机不对啊,你这没心思的粗人,只会捉几只虫子!”

他说:

“看看吧,看看吧十三,你这可怜的人!毛家沟镇的今天是你能否定得了的?这房子,楼房相连,高大堂皇;这路,水泥铺道,三省通衢;商贾云集,铺面林立,东北人都来了。过去咱这儿是啥?深山老林,鬼不生蛋,街上大窝小坑,车来颠断你的肠子。是谁改变了这小镇面貌?难道不是我们阮彪镇长吗?人均收入,升了;GDP,涨了。GDP是什么知道吗?我也不知道。一所希望小学,钱是谁搞来的?阮彪;木材加工厂、制刷制筷厂,谁引进来的?阮彪。阮彪么。暗暗攒劲赶县城,这是阮镇长的雄心大志。咱们得卧薪尝胆,想大的干大的。这不,一个大胆计划,三省蛐蛐大集,不是于你于我都有利么?他捞了政绩,咱得了实惠,说到底,还是在替老百姓办实事。这样的官如今天下能有几个?摊到咱毛家沟,是咱们沟里的福气啊!十三,你少放屁,快不要说了,小心中队的那付队长又把你收去,让虱子咬死你!”

老江咬牙切齿地教训着毛十三,隔壁古玩店的小伙就来找他借锤子。问借锤子何事,那小伙提走了老江八磅锤就丢话说“怪哉”。老江与毛十三忙去看究竟。进那店里去,一农民从蛇皮袋子里倒出一堆圆溜溜的石头来,说是一窝石蛋,在山里捡的,捡时还热噜噜的,要卖给老板。老板没见过这玩艺儿,就拿过一个看相孬的,搁在石阶上,挥起老江的八磅锤就砸。砸了几锤,石蛋开了,顿时一股腥臭的气味扑鼻而来,还淌出一些白黏黏的汤汁儿。老江看了,大嘴哑了,生生地呆怔在那里,脸看着看着涂了一层石灰,大惊失色道:

“龙蛋啊!”

龙蛋?这老江说是龙蛋。毛十三还没走到镇尾,挖到龙蛋和起蛟的传说就风一样在镇上传开了。

雨下得真大,山上充斥着令人窒息的腐败毒气。还未黄透的叶子簌簌地飘落下来,野草半疯不疯,庄稼半熟不熟。毛十三回到家,想着等英子放学回来了,把她送到山那边下湾二秀家去。二秀是个寡妇,近来跟表弟幺九拉上了,合了锅儿。只能这么办了,二秀是个很热情的人,喜欢英子。

英子回来了,父女俩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就走。上山,下坡,走小道,进了下湾,就见前面有个人,擦过身时,那人问:“是英子么?”毛十三一看,正是二秀。

“十三哥,我正要找你,你们怎么来了?”

毛十三说:“要出事了,大梁子裂那么大的口子,没准哪天垮毬了。我是来把英子交给你的,在你这儿避几天。”

二秀嘴巴惊成个大鸭蛋,说:“是在传今年要起蛟哩。英子在我这儿没问题,我会好好照顾她的。”

毛十三问:“你找我有何事?”

“死鬼幺九!”她烦天烦地说。她就把事情说了——

今日下午,毛幺九不知从哪儿背了个小小的软骨人进沟,说是要祭窑,祭个活口。那人软软溻溻的,是个成年人。二秀给幺九送饭时,幺九就一个劲逼二秀喝酒。二秀不明就里,就喝。那幺九是想把二秀灌醉后,他就可放心大胆将那捡来的软骨人投进窑点火烧了。二秀喝着喝着,见草棚门口出现了一个活物,就是坨移动的肉团。二秀吓得酒醒了,问幺九是什么东西。幺九还没说话,那肉团就咧开嘴笑了。是个人哩!可毛幺九说这不是个人,是一种肉怪。说毛家沟就出这种肉怪,一到阴雨天,肉怪就出来了——只因这沟里死人太多,鬼魂让雨露一滋润,就附在野物身上活啦,就是这种肉怪。毛幺九要二秀别怕,含了一口酒,就势朝“肉怪”喷去,“肉怪”却打出了几声人的喷嚏:阿嚏!阿嚏!二秀心里全明白了,就问毛幺九:是你弄来祭窑的活口吧?毛幺九矢口否认。二秀就大嚷毛幺九你要杀人呀!毛幺九怕人听见了,就苦苦央求二秀别说出去。说他是在山外秭归抱来的,他说祭窑本来只想烧一只鸡或猴的,可想想这连天阴雨,毛家沟阴气太重,祭鸡祭猴压不住啊,压不住窑就要塌,窑一塌不就全完蛋了吗?至少要丢三千。于是毛幺九就做梦都想找个人来祭了。毛幺九还说,看到驼子表哥,还想把他丢进窑里烧了呢,他反正是个废人,烧了不就烧了。过去咱毛家沟烧炭,到宜昌买死囚,找土匪买绑票后要撕票的人头来祭,解放后这个就不敢了,可毛幺九想着这个事,让窑烧旺,他就不成毛家沟镇的大富人了么?二秀气得眼珠子都要滚出来杵他几下,说他若烧了这软骨人,她就与他散了。毛幺九哪敢与二秀散了,二秀可是天下难找的女人哩,就说好好,依你的。可你得给我找个替代品啊,条件是也要这么大,有鼻子有眼,还能打喷嚏的。我的天哪,我到哪儿找这样的东西去?

毛十三听到这事,不禁仰天长叹,咱毛家的人做了什么,养出这等荒唐的畜生!幺九啊,你比蛇蝎还毒啊。想了想,要二秀弄了五斤地封子酒,与她一起急急去了沟里。

一路泥水横肆,毛锦鸡无端在箭竹丛里惊叫,闷雷阵阵,天上地下都像有石头错动的声音,像一个巨人拿了磨子要磨碎这皇皇天地间的一切。山果然有撕裂的响声,就像撕一匹白布,就像随时都会接下来嘶啦一声,把山扯成两半……

酒在壶中亢奋地荡漾着,抵挡了毛十三内心的惊骇与怔忡。两人走到那极度隐蔽荒僻的炭窑处,毛十三就假模假样对表弟毛幺九说:

“山也要塌了,要死咱兄弟绑在一起,喝上这壶守天亮。”

毛幺九说:“你把我稳住,等人来抓我哪!”

毛十三说:“休得胡说。我听说你心里怵得难受,冒了险来陪你哩。”

毛幺九对二秀说:“我要的活口呢?”

二秀拿出一条鱼来,煎得焦黄,上了葱花,却还蹦跶着尾巴,说:“这。”

毛幺九见了酒鱼,肠子就翻动了,口水就往外汪。

毛十三说:“咱喝隔山杯。”让二秀站中间,两兄弟就举起酒杯,把酒往胃里倒。去了一斤酒后,毛十三又说:“兄弟,咱来连珠杯。”毛幺九怎么喝怎么好,左一杯,右一杯,一斤酒又没了。

两斤哪,可毛幺九纹丝不动,眼珠子还蓝闪闪的,就像秋高气爽,神闲气定的天空。眼里却是对毛十三的嘲笑:

“哥,红了!红了!你泪汪汪个啥哩?”

“想起死去的爹娘。”毛十三说。

“倒酒啥,二秀!”

二秀也泪汪汪的,看看歪歪欲倒、驼背更驼的毛十三,不忍哪,手悬了那壶,不敢倾出。

“倒啊,二秀,难得你请我来喝酒。”毛十三一抹沉重的眼眉,伸出杯子。

“三响炮!”他说。毛十三说。

“三响炮?”毛幺九都愣了。

“这雨下得瘆人,鬼火重重的,得喝好了退鬼,窑我帮你点火,幺九弟。”毛十三说。

“你这哥。”三响炮就三响炮,难不倒毛幺九。毛幺九就先抽了三杯,全是满当当的酒面。

毛十三喝着,心里拔苦拔苦。幺九幺九,你究竟是何方怪物?酒也灌不醉你,灾也退不了你,天不怕地不怕,你未必是牛魔王托生?

“咱、咱、咱喝急流水……”毛十三还这么自咬着卵撑好汉哩。话没说完,自己溜到地下去了。二秀和毛幺九把他拉起来,两个人又喝。又赶去了一斤急流水。毛幺九也渐渐晕了,听见那隆隆的雷声说:

“怕不是中队的人来捉我吧?”

“你还有个怕惧的!”

毛十三一杯酒向毛幺九泼去。毛幺九就木了,结着舌头说:

“十三、三哥,你、你发酒疯?”

“烧我呀,来烧我!”毛十三气得脸像紫茄子,眼像火漆果,下巴骨像碾苞谷的砻子。这时候,那软骨人就从棚外滚进来了,细看用一个小板凳撑着走路。毛十三也不惊,明知故问道:“幺九,窑子里养着精怪啊。”

毛幺九说:“祭窑的,挨着你什么事。”

毛十三摔了酒杯,说:“胡说,这哪是秭归的活口,分明是咱毛家沟里的肉芝!”

毛幺九也糊涂了,问道:“肉、肉芝?”

“咱这神农架老山产灵芝你也不知道?灵芝分几色?六色——紫、赤、黄、白、黑、青。这六色灵芝又分几种?五种——菌、石、草、木、肉。肉芝就是肉,人肉,人的鼻子与眼睛,吃了可长生不老啊……”

二秀故意说:“十三哥,这不就是肉怪?”

“芝与怪你们也分不清楚!芝就是芝,怪就是怪!幺九,你这禽兽不如的家伙,你可知肉芝是国家保护的植物,你还想拿它烧成一块栎木炭?不识货的东西!还不交给政府!”

二秀护着那软骨人,一膝朝毛十三跪下来,哭诉道:“十三哥,他可是个人哪,你也糊涂了?”

毛十三一脚蹬开了二秀,一时泪水滚滚,冲出棚子,外头是瓢泼大雨,漆黑一团。毛十三对着山喊道:

“塌下来吧,塌下来吧,塌死他们吧!这些禽兽不如的家伙,畜生,你把他们都埋了吧,老天爷!”

在闪电的光线中他看见那山上的裂缝,像一根擦得锃亮的大银钗子。等他回过头来,那软骨人两粒亮闪闪的小儿般的眼睛望着他,眼里满是求生的渴望和乞求。

云塌下来了,天更黑。山上满是奇怪的吼叫。

从早晨开始,通往大梁子的山路就挤满了人,路泥泞不堪,路边的庄稼被踩踏成秃毛。毛十三爬上去一看,山野上全是伞花蓑衣阵。鸡鸭咋叫的?猪崽也叫。一只鸡扑棱棱从他的头上飞过,撵鸡人一个倒栽葱,又爬起来,顶一头泥浆青草喊:“快给我抓住鸡!”几个人去抓鸡,一群人七股八岔地倒了,毛十三顺带一滑,抓住一棵小树,站稳,就见那围着的人中有人往裂缝里投鸡鸭、猪崽和呛人的雄黄粉。

“毛驼子,你挖到龙蛋了?”

“毛驼子,你拽到了龙尾?就是条大蟒么?”

有人给投鸡鸭雄黄的人说:“一定要压住它!一定要压住!压不住咱们就没命啦,刚起的楼房啊……”

裂缝里腾起一团黑气,人群就不自觉往后退了两步,喊道:

“吃了!吃了!蛟吃了!正吃哩!”

放羊的古八根老汉正在唾沫乱飞地给大伙讲着他家房子半夜无故被一块石头砸穿了。他这么说着,他的傻儿子手拿一根杨柳枝就挤进来说:

“这里要冲一条河,半个山直溜溜的挂一条瀑布!”

有人一棍子敲了他的头。他家老头古八根转过头来,听见儿子一声尖叫,也不知何事,说:

“这么大个洞……傻×呀?”

他儿子捂着头站起来说:“就是挂一条瀑布嘛……”

“说福不灵说祸灵,这清晨巴早的,乌鸦嘴哩,镇子就没了?搬家么?搬么?”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一个个忧心忡忡。

“我说了山保不住,你们不信我信。看啊看啊,老坟都塌了!”毛十三站在一座老坟上,脚跺着那坟,果然一个大窝。

有人说:“刚才踩踏的。”

可山上又鼓出了两个大包,红艳艳的土,就像野牲口给刨开的。

“看见了么?稀烂的,地底下涌出来的泥浆,完了!全完了!”毛十三喊,一脚红稀泥。

“这要跟镇里说啊!咱们在这儿胡毬乱喊瞎拜没用的。”一个明心人说。

“我说了,都不信。”毛十三说。

“什么,阮镇长也不信么?不派人来,百姓的命也是命啊!咱们往山那边搬……”

叽叽喳喳的当儿,镇上来了两个人,对大家喊:“都下山去,都下山去!”

大家依依不舍,还是渐渐散了。

毛十三在远远的地方看着那两个人。那两个人拿有别人遗下的一根长钩子,在裂缝里钩着。钩出了一只喳喳乱叫的鸡。毛十三走过去,那两个人就朝他笑笑,一个政府的稀毛癞给一个中队的烟牙齿使了个眼色,烟牙齿就要毛十三把鸡提着。

“那蛟不吃呢,”烟牙齿说,“咱们去吃。”

毛十三提着鸡,那两个人对他说:“阮镇长要找你哩。”毛十三信以为真,就跟他们下山去。经过顾老乡的“老乡客栈”,那两个人就说:“让顾老乡去煮鸡。”上了一个坡坎,毛十三进了院子,再上二楼,进了一个房间,门就砰地关上了。政府的那个稀毛癞就说:

“你不要喊了,毛驼子,你喊够了,胡喊毬个啥,来了几个投资商,全被你喊跑了。”

毛十三见阵势不对,对他们说:“你们不是说阮镇长要找我的吗?”

那两个人嘿嘿嘿嘿地苕笑起来,中队的烟牙齿说:“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不把你带到中队去?”

“我没有钱罚了,你们想怎么就怎么,我杀无血剐无皮。”

烟牙齿牙一龇,板了脸道:“二十四小时置留期过了就得放人,在这里,我关你一百天!”

毛十三站起来喊冤:“关我是为啥?我犯了什么法?”

那政府的稀毛癞就拿出一副麻将,哗啦啦倒在桌上,说:“搓麻搓麻,带点小彩啊!”

“我不搓麻,我没带子弹(钱)。我要弄清楚你们带我来这里是何事?”

“还不是你嗓门儿大,”稀毛癞说,“搓麻还不好么,咱们打红中癞子杠……”

“四个红中杠?”毛十三说。

那中队的人骂骂咧咧到此时就拍桌子了:“别跟你扯鸡巴淡了。你给我老实呆着,毛驼子,你妖言惑众,惟恐天下不乱,破坏安定团结和谐社会,去年的事还没醒神啊!你他妈的要把来这儿搞蛐蛐大集投资的人都吓跑,吓跑了你就一个人发财,毛家沟的蛐蛐都是你一个人的了,你算盘扒得蛮精咧驼子!”

“你、你、你,你咋这么说?”毛十三听的全是窦娥冤六月雪,一口痰堵,脸就瘀得紫凸凸的,“警察同志,你可把良心放在中间,不要诬陷好人啊!我说个实情话,是为镇子,你们愿听不愿听,也不能害我啊!”

“山要倒,要起蛟,龙生蛋被你挖到了?”那中队的打快板。

“我没挖龙蛋!”

“听说你会念闭山咒?——你把咒一念,山就闭了,这山别人捉不到一只蛐蛐,你一只又一只地捉,捉了换肥猪。”

“我不会念闭山咒!”毛十三眼泪快下来了,眨巴着,泪磨人哪。

“你说说咱毛家沟的蛐蛐看?”

“不就是月亮巴吗?你们的宣传资料上不是都写了嘛。斗须长,眼发绿,咱叫‘铜锈眼’,这眼别的蛐蛐儿害怕;叫声也怪,越怪越值钱,可如今少了,都捉没了……”

“你念了闭山咒的。”

“不是,没!就是稀少了。”

那两个人拿出了纸和笔,要他写下他是怎么散布谣言的,前因后果,要写清楚。那两个人带上门,毛十三听见他们在门外反锁暗锁的声音。他忙去拧门锁,拧不开,果然反锁了,他出不去了。窗外的雨在叭啦叭啦地下,雨帘从屋顶冲下来,又从山上冲下来。那窗外就是山。屋里一片嗡嗡的雨声。毛十三烦了,就踢门,踢了几下,门外引来了顾老乡,说毛驼子,你疯了哩!毛十三说:“开门,让我出去!”

顾老乡反拍着门说:“你可静静,驼子,常言说得好,吃一堑长一智,教训哩!”

毛十三说:“你放个什么屁,我是齐天的冤枉。”

顾老乡说:“那也是花钱买乖呀。鸡蛋碰不过石头,胳膊拧不过大腿。”

毛十三越听越气:“顾老乡,你仗谁的狠咧,老子砸了你的店子,日你妈,开门!我娃子中午还要放学吃中饭!”

“别砸别砸,这个死驼子,又不是我锁的,你骂个甚×!我去喊他们来开门……”

毛十三跳窗逃跑是在灰霾晦暗的下午,雨下得人心惶惶。毛十三横了心,闭眼一跳,滚进大水沟里,菩萨保佑,只是腿擦了几块皮,没断着骨头。本来是往山上跑逃遁的,可又横了心,非得与政府辩个明白。不是说阮镇长要找我吗?镇长会找我的,如果我真有道理。鼓不打不响,理不辩不明。可一想到朝他咯咯乱笑的阉鸡一样的付队长,又怵。道理在有权人手里,你不服不行。可我是冤枉呀,山裂了那么大的缝,满镇人都知道了,龙蛋又不是我捡的……

走到半路上,碰见个熟人,给他说县里已经来人了,到山上去看了。噢噢,这还差不多,可我还是冤,我报信,还要抓我,把我关起来,说我这说我那,人要是倒起霉来了,坐在家里也会碰见鬼。阮镇长啊阮镇长,我救过你哩,昨日在沱石坡,我替政府分了忧咧,站在你们这一边。问个明白也好啊,县里来的人咋说?我搬不搬家?没事最好啊,我家在这裂缝下,首当其冲的是我啊……

按照指点就到了招待所。一阵“哈哈”从一个房间里冲出来,一个人出来擤鼻子,一阵热浪就带出来了,把毛十三暖得一愣。那,那不是阮镇长么?还有些陌生人,可都是有身份有头脸的人,客人,都在哪!

“阮镇长!”

一身水淋淋的衣服,一个瘦小的驼背人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就是一个找镇长解决问题的山民嘛。可镇长知道这个人的来历和来意。大喊大叫的家伙。不就是崩岩么?山要塌锉下来么?我们毛家沟的大梁子基岩主要是古生界和元古宇的白云岩、玄武岩和那些乌七八糟的粉细砂岩、泥岩和大量松散、残积的粉质粘土碎石层,该地区基岩岩性破碎,强度低,地又陡峻,堵堵河在此大拐弯,常年冲刷其基底,已将该大梁子底部掏空,又是古滑体,现已可能转入不可知的整体滑移和大破坏的最后阶段……悲哀呀,悲哀呀!这就是宿命,我阮彪在这儿几年苦心经营,想弄一番事业,原来是建在沙滩上的城堡,火山口的冰宫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的古滑体与人相安无事,为何就在今日肇事?不选在别处?上游下游的荒郊野地滑它个毬崩它个卵!我已将县里来的技术员安排在另一个地方,且万万保密。请你们拿出一个方案来并签字。是“可能”,还是“到了”;崩,还是不崩?你们签了,责任不在我也!两个县里的技术员吃着毛家沟的魔芋蒸鸡蛋、洋芋煮腊肉,犹犹豫豫,笼笼缩缩,不知如何是好。要说古滑体,咱全县多处都是,县城也是嘛。要严密观察,还要雨立马止住,这是保持现状的基本条件。雨下得太久啦,我们知道雨何时停呢?“是否需要马上转移?”阮彪敲着桌子以示果断,“你们一句话,我不会一个人丢了全镇几千父老乡亲走,生死与共,绑在一起!”……

“嗳?这个驼背是不是你们说的那个蛐蛐大王啊?”

一个满头银发却眼尖如鹰的老者粗着喉咙就嚷开了。

“呃呃……是,是,是……”

镇长阮彪的心里拔苦拔苦的。老者兴致甚高,容易亢奋,没喝酒也像喝过酒的,话多,整天就像在酒桌上。

“快让他进来,快让他进来。”那老者热情相邀,一口山东话,站起来十足的山东大汉。他是省里的一个老干部,叫黄挺进。挺进中原时改的名字。五0年时在这毛家沟堵堵河一带剿过匪。有感情啊,他说。在阮彪镇长的多次去省里相邀下,终于以他的能量抓来了几个大老总来到毛家沟,进行蛐蛐大集合作投资项目的考察、签字。黄挺进从来就是一个毛家沟蛐蛐产业的开发鼓吹者和热情推动者。

毛十三被老者安排到卫生间给换了一套干爽衣服,阮镇长就进来了,说:“你是蛐蛐大王,只讲蛐蛐的事,其它的事不与你相干,明白么?”毛十三到了这个地步,只有“明白,明白”。干爽衣服加上成了镇里领导和省里客人的座上宾,气氛就不同了。他只好“明白,明白”的不知道那和蔼老者要问他什么。没见过这阵势哩。

“洞(懂)不洞(懂)?当年毛家沟里面的蛐蛐,哪注意那些小虫啊,尽是土匪,不是土匪就是老熊、豹子,”黄挺进说,“你就是毛大王?毛家沟镇的老居民了?好,好,好。”黄挺进老头儿拉着毛十三的手:“看见你们,就像看见当年热情欢迎我们的老乡!纯朴啊,看人哪,眼光发直,不拐弯,就像只山羊看着你,洞不洞?多好的山民啊!见了你,把个大肉口袋向后一甩,仔细一看,才知是个大肉瘤,大脖子瘿袋,甲状腺肿大,没盐吃啊,穷啊!一家一户没得衣穿……”

一个头发向后梳的男子插话道:“现在那大肉袋子已经绝迹了吧,没有了吧?有没有老人还有这种瘿袋的?”

那黄挺进老头儿极度不高兴有人打断他的话,拉着毛十三粗糙黢黑的手不仅没放,还左右甩了两下,说:

“你们听我说好不好……我说到哪里了?”

“甲状腺肿大呀。”有人说。

“我说的是没有衣穿。算了算了。老乡,现在有没有衣穿啊?那时候,是用棕丝织的衣服……洞不洞?你们粮食现在够不够吃啊?”黄挺进老人夹烟的手上,烟灰就一截截掉到他的裤子上,他浑然不觉,其他人看着,也不好去给他拍打。

“蛐蛐大集搞起来,毛家沟老百姓就走上一条很好的致富路了。小阮呀,”他对阮镇长说,“像毛大王就是镇上的能人了,要借蛐蛐大集这股东风,培养出十个、二十个、二百个毛大王、刘大王、李大王来,不光捉,要产业化,要饲养。人工饲养,洞不洞啊……这月亮巴,要好好培育……是不是月亮当顶捉的月亮巴最好,大王?”

毛十三成了大王,手放在山东老人肥厚的掌心里,真是温暖啊。面前的炭火旺旺的,像烧着一盆金子。他回答说:“是吧。”

“蛐蛐也分几品,跟人一样,洞不洞?”黄挺进说,“说上品,越荒野的地方,越有野性;山越高,品性越高。”

大背头说:“那喜玛拉雅山顶的最好。”

黄挺进一肚子火,道:“你别打岔好不好。喜玛拉雅山上全是雪,什么动植物都不能存活,你洞不洞……我说到哪儿啦?”

“您说上品嘛,”阮镇长说,“按黄老的标准,我们毛家沟的全是上品。”

“对的,对的。让我说完好不好?茅厕草丛,粪堆泥坑捉的,就是些下品,行话叫污虫。”

“那中品呢?”有人问。

黄老赌气了,总是有人插话,他就不快活了。他找烟,乱抠荷包,有人就给他一支烟,又殷勤地点上。点了烟,手头有东西分散注意力了,稀释了一些他的不快,说:

“让毛大王讲。”

阮彪镇长心里拔苦拔苦的,还等着看那两个藏在另一地的县技术员结论签字啊。毛十三也在想别的,山上那么大的口子,关他,逃跑,可他们还有说有笑哩……有人在说黄老也是个蛐蛐专家,阮镇长就很怪口气地问毛十三:“老毛呀,你给我们黄老和各位省里来的领导、老总汇报你是怎么捉蛐蛐的,你换了几头猪啊?”

毛十三条件反射,大呼:“我没换过猪!”

“领导又不是来查你的家产的,你怕么事?怕黄老砍你的人头剿你的匪杀富济贫啊?”

“哈哈哈哈……”

毛十三被笑得浑身生了牛蒡子刺一样的不舒服,没有话说,坐在火盆边冒汗,心烧,想喝水。可那精神昂扬的黄挺进老头儿还要发言:

“我在想啊,这毛家沟的蛐蛐为何斗须长,尾巴厚,盔甲一样,声音宏量苍劲,震撼人心?不光是生在这乱石沟里,还有一个很重要很重要的原因。”他深吸了一口烟,把在座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之后,再接着说:“是这沟里杀人很多——五0年我们在沟里与毛光山就打了两仗,打死了三百多土匪!血流成河啊!这蛐蛐喝了人血,喉咙就硬了,身壳子就硬了,就跟野牲口一样了,是不是这个道理?”

众人众口一词说“是是”,说:“太对了,黄老真是的,这是您一大发现啊,可写一篇文章在咱们县报上去发表。”镇里的人这么说。

“洞不洞。”黄老头儿得意洋洋地说。

“今天好像雨住了啊?”黄老头儿把头伸出门去看。

“好了好了,月亮一定要出来了。”黄老头儿说。

大家都在猜测这个思维飞快跳跃的老头儿又想引出一个什么话题来,七想八想之时,他就说出了——

“毛大王,我今晚跟你去捉蛐蛐!”

众人皆惊。

“收不收我这个徒弟啊,大王?”

大家就顺水推舟说:“一定要收,这可是重量级徒弟啊,黄老是副省级干部。”

毛十三被人簇拥,不能说话,一脸的惊惶里没有“好”或“不好”,“行”或“不行”的明确表示。黄挺进老头儿就跳起来:

“哈哈,我今天拜师啦!”

毛十三路过老江的铺子,看见里面空了城,架上的东西都打了包。老江把他拉到后头说:“驼子,你不是被抓了吗?”毛十三说:“我刚才跟阮镇长一起烤火咧。”又说:“今晚我还要带一个省里来的黄老去沟里捉蛐蛐。是副省级干部。”老江说:“我那个镇铺之宝,吼秋盆儿,被镇里买去了,晓不晓得?说是要送给省里来的一位老领导,是不是你说的这个黄老?”

毛十三想起来老江是有个好盆儿,苏州盆,就叫“吼秋”,雍正年间的,盆儿上还画了几张残荷,一对蛐蛐。

“一千块钱,还是赊账。我收来就是一千八,你说黑不黑!”老江一脸苦相诉苦道。

“搬吧搬吧,就是不起蛟,不山崩,咱也离开这镇子,到宜昌去摆摊,他要罚罚他的去。”

毛十三问罚什么,老江说:“不开门营业的就罚啊,一天一百,白天不准关门,都搬了多少!起蛟闹得凶,驼子,你可别把我供出来。”

毛十三只是笑,心里也苦,不想与他多说。就回去准备捉蛐蛐的工具。

雨遂人意,真渐渐小了,停了,云也散淡了。走到门口,已是黄昏,天色晦重,却见门口有个人。

“英子么?”

“爸!”

是英子,我的儿!“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女儿英子迎向他说:“您没放下钥匙。”

毛十三想起真没放下钥匙,因为英子交给了二秀么。就问:“不去二秀姨那儿,回来干什么?”

女儿说:“二秀姨替一个软骨人找家去了,我一个人,好想爸,想给爸做吃的,就回来了。”

毛十三听女儿说这样的话,手抚着女儿的头,才八岁哩,这娃。一颗泪珠子就要掉出来,喉咙就满了,半天才开了门。女儿淘米,他清理着捉蛐蛐的用具。

“我今晚,要去捉蛐蛐。”毛十三对女儿说。

“今天你捉蛐蛐啊!”女儿格格笑他。

家庭气氛就有了。毛十三问:“梁子上的裂缝咋样了?”

女儿说:“就那样。”

一声山吼,像牛哞。这晚了还有什么牛在山上?这不是说的山吼么?黄颔蛇精在地底下,成精了,要出来,就吼。再一听,还是有低沉的吼声,又是几下。

“你听见有什么在吼么,英子?”毛十三侧耳听了半天,问女儿。

女儿在灶门口噼噼啪啪添柴,柴烧炸的声音那么大,不是白问了!女儿含混答了句什么,毛十三的耳朵还在门外。

“你说什么?”他问女儿。

“我说,我们班上少了好多同学。”

“同学呢?”

“说山要垮,被亲戚接走了,不来上学了。”

是要垮,真是要垮。毛十三没了整理工具的心情,心里乱惶惶的。这可咋办哩,我不去捉蛐蛐了,我送英子到下湾去!

“英子,你一个人到下湾去行么?”

“不的。”

也不成。晚上让女儿一个人钻山,万一要是碰到野牲口或者坏人咋办?怕不过哩,娃子太小,又是个女娃。大人一个人走夜路也怵惊惊的。

山上一道蓝光,好骇人,横在大梁子与天空之间。天很低,可光怪怪的。吃着饭,想晚上的事、女儿。

门口有脚步声,两个捉他的人又来了。两个人站在门口,黑煞煞的,说:“啊,嗯,吃饭哪。”

毛十三没了食欲,停下碗。

“等你去。”他们说。

两个黑脸,两双泥鞋,四鼻子沉默鬼崇的气。女儿英子看她爸毛十三。毛十三的驼背对着他们。

“我自会去的。”他说。他对他们说。

“噢。”那两个人在黑暗里埋着脸说。

毛十三放下筷子站起来:“英子,你收碗了,把门关好,电筒爸给你,放在枕头边,山上有个么响动,你可留心点啊,当跑的时候就跑。”

“跑哪儿啊?”女儿睁着大眼睛问他。

跑哪儿?往哪儿跑?大梁子上?镇上?其它没道儿。怎样才要跑?山垮下来,你怎么跑啊,皇天!

毛十三心里嘴里麻苦,跟着两个人就走了,听天由命吧,好歹今晚能躲过吧。就暗暗乞求菩萨保佑,毛家祖宗保佑。就这颗独苗啊,我毛十三没戏了,希望全部在乖巧可爱的英子身上了。

一弯黑色的残月现了下脸,就被乌云遮没了。

到了集合地,天,这哪是捉蛐蛐,是剿匪打仗开大会哩,阮镇长、付队长、政府的、中队的、省里客人一大群,叽叽喳喳,雨衣哗哗,呵呵哈哈。捉蛐蛐是个磨性子的静活儿,孤零零一个人,深更半夜,不就是孤魂野鬼么?钻山林,蹚坟岗,越无人处越去,早晨回家,带一身的阴气鬼气霉气苍苔气,谁人见了不躲着走?毛十三要是背不驼,能挑能扛下地干活,他会干这种叫花子营生!现在成了能人啦,啊呀,能人还兼红人哩。

“当年啊,当年啊,有蛐蛐叫,咱们打伏击,潜伏起来,一潜伏一夜,山蚂蟥爬得满身都是。蛐蛐叫好听啊,比虎啸狼嗥好听多了。四川有个诗人叫流沙河的,说蟋蟀叫就是乡愁。蟋蟀就是蛐蛐,洞不洞?前些时看凤凰卫视,李敖说娘娘腔的诗人才有乡愁,愁什么愁——他是指一个叫余光中的诗人,洞不洞?话也不能这么绝对。我就有乡愁,军人出身怎么了?听蛐蛐一叫,就想起了当年的毛家沟啊。我一定要捉一对吼秋。吼秋是七声吧?今年一定要捉七声的吼秋!”

山在轰隆轰隆地响,在头上,闷雷似的,比秋虫的呜咽响多啦。黄挺进老头儿耳也尖,说:

“啥在响?”

“那是地在哼。咱这儿山吼地哼很出名的,”阮镇长急忙解释说,“专家说了,是咱这儿的喀斯特地貌,地下溶洞多,一下雨,水就流入地下溶洞,地下就响——地下河哩。也有说是黄颔精,一种蛇,像牛叫。——听,是不是像牛叫?”

众人聆听,说:“有,有,真有,真像牛叫。”

“雷么。”黄老头儿固执地说。

“那三声五声的就不是好虫?”阮镇长向黄老头儿谦虚请教道,也把话岔开了。

“那不叫虫。听毛大王讲,毛大王?”

毛十三连说“在哩”,说:“黄老讲的在理。”

黄老头儿就说:“蛐蛐跟人一样,孬的多。有三声五声的,有一声没一声的。三声叫吟秋,五声的叫喊秋,都不叫吼秋,七声的才叫。有一声没一声的,那是孬虫儿,残破了。洞不洞?”

有人就问:“那七声叫吼秋,八声九声的呢?叫啥秋?”

黄老头儿恶狠狠地说:“个杂种,哪有八声九声,尽插嘴,不洞装洞!”

阮镇长就说:“八声九声就叫炸秋轰秋导弹秋了,嘿嘿……”

黄老头儿说:“还原子弹秋啰!”

听了半天,没听见一声半声。

黄老头儿就失望了,说:“这沟,这沟,树全砍光了!过去咱们在这儿全是双手合抱的大树啊,一片片一片片的,现在全是光石头,可惜呀,可惜呀!”

毛十三在前面战战兢兢地带路走着,头上的山像有人在拧哩,像拧一个人的胯子,毛十三也感觉到疼,自己身上在疼。

“乱砍滥伐,乱捕滥猎,乱采滥挖,竭泽而渔,这是灭自己,洞不洞?咱们月亮巴虽不是保护动物,也要保护性地开发,重要的是人工饲养。没啦?一只也没有,怪哉!”黄老头儿发脾气。

“当年啊……那时候,没吃的,潜伏啊,就捋树叶子嚼着吃,吃香椿叶子。吃了就都脸肿了,我带的一个排,战士们全肿了,脸肿得像南瓜。”

“那是为啥?”有人问。

“狗屁的香椿叶,漆树叶!跟香椿叶子一模个样,我们外地人哪儿分得清,不是当地老乡告诉我们,我们要吃得没命了的!”

那阉鸡嗓的付队长说:“嘿嘿黄老您命大啊,漆树叶子毒大得狠,有吃了丢命的。”

“年轻!”黄老头儿说,“年轻,挺得住,那时才二十啷当岁嘛。”

“没有您们当年冒着生命危险,枪林弹雨,就没有我们今天幸福的生活啊嘿嘿。”阉鸡嗓付队长说。

黄老头儿的情绪又渐渐好了,一好,就竟亮开喉咙唱起来——

乌梢坪,毛家沟,

钻天的大树映红了秋,

革命的战士,我们这一群,

钢腿铁脚,在这里战斗,

消灭土匪,保卫新中国,

林海青山把名留……

“唱得好!唱得好!”

“八月八日八时八分……八月八日八时八分……”阮彪镇长一遍又一遍默念着,心里苦巴得像塞了一把太监草。“是”,还是“不是”。“是”,还是“不是”。二者只能取其一。情况危及,本镇长哪敢不诚惶诚恐,肉跳心惊!请两位县里来的专家在你们的考察结论上签字。要么“是”,要么“不是”。崩还是不崩,没有第三种答案,人命关天啊!可那两个家伙也是滑头,滑滑叽叽的像两条堵堵河的泥鳅。“这以待观察。”他们在酒桌上含糊其辞地说。晚上,阮镇长敬了两桌酒,分在不同的地方。一千万,五千万,一个亿,三杯,我喝三响炮;是,还是不是。崩,还是不崩,大约几时崩?能撑个几月半年吗?还是全镇撤出?四杯,我喝急流水。相信科学,相信专家,尊重科学,尊重自然规律,一切听你们的了。老天爷啊,拉我一把。我引进五千万不容易啊,我就会什么都有了。我的蛐蛐大集,有蛐蛐园——旅游的;蛐蛐大集,五百个摊位,已交保证金的有两百个摊位了,渝鄂陕三省市商贾就要立即云集这深山中的毛家沟镇,哪会千年的山一朝崩掉,刚好赶在这几天?不!我不信!雨住了,天开了,山的裂势稳住了!至少再给我撑个几个月几年。明天,我就让毛十三去守点观察。可后天,八月八号八时八分……就是蛐蛐大集奠基仪式,投资合同签字仪式……毛家沟镇永不倒,大梁子永不倒,永远屹立在堵堵河边,月亮巴将是我手创首创的产业,借了黄老的一臂之力,我有这个大报道,年底县里换届,不就上去了吗?当然了,黄老的兴趣上来了,给市里、省里头儿说一句话,这才是关键啊!到时我就离开毛家沟了,一切不与我相干……

毛十三呢,又疲倦,又紧悚,看山山就在晃,往下倒,山抖索着。一块石头骨碌碌从山上滚下来,砸在他的后头。后头一大群人立马大喊:

“哪个!哪个在上头掀石头?”

“队长去看看。”阮镇长给付队长说。都知道付队长不愿人家喊他付队长,喊了必瞪眼,阮镇长也不例外。

那付队长领了旨,就带两个警察向山上神神秘秘地包抄而去,大家躲在一边听动静。

闹了一会,没个所以然,又有些碎石泥巴落了下来,就听上面喊:

“没什么,没看见什么。”

毛十三想给他们说,放羊的古八根家也砸了大石头,他就说了。他说:

“古八根家屋顶也砸了块大石头。”

黑暗中有人扯他的膀子,敲他的驼背。他就噤声了。那付队长下来的时候,就要大家走快点,这一带上面松土石很多,雨下久了,有人开荒。听说开荒,黄挺进老头儿又怒了,大声说:

“鼠目寸光!鼠目寸光!这陡的坡能收个什么!要阻止农民瞎搞,洞不洞!农民看的是眼前利益,蝇头小利。这几天在山里走,看到几十年的天师栗遭砍的多啊,我问了,一棵天师栗上面的果子全摘下来也就是两百块钱,为这两百块钱,那些坏蛋不惜把树拦腰砍了,反正是国家的。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毛十三被推推拥拥着就不敢走了。

不能走啊,前面就是表弟毛幺九的那个炭窑,没点火还好,走一步闻一步空气,看有没有柴烟子。

“走啊走啊,上面危险!”付队长吼他。

毛十三一听付队长的声音就腿虚。走一步,歇一步,还恨不得退两步。磨磨蹭蹭,毕竟得走。

“听听,听听吧。”毛十三对他们说。他好希望能听见蛐蛐的叫声,最好就在这里把一对黄老七声的吼秋给解决了。咦!有了,有蛐蛐儿叫了!

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

那黄挺进老头儿耳朵灵得像哨猴,一个摆荡就窜到前头去了。毛十三暗暗叫苦,只好一屁股跌坐在水凼子里,大声喝喊道:

“这里,在这里!”

毛十三想把他们喊住,他猛烈地翻动石头,脚还跺着。一时所有的电筒光真还吸引过来了。

不翻还好,一翻,果真翻出一只月亮巴。众人说:“在这,有了,有了,在这!”

毛十三手抖得厉害,这多人一喊,哪能把蛐蛐罩住。那蛐蛐漆闪闪的身子就那么一弹,不跑左,不跑右,不跑后,就往前面弹去了。

黄挺进老头儿是打过游击的人,宝刀不老,拔腿就追。那蛐蛐跳一下,振一下翅,叫一下,又跳。总是在大家的电筒光里,可就是捉不到。

就听付队长阉鸡嗓子大喊一声:“逮到了!”

毛十三一口呛进了浓厚的湿柴烟。

大家把电筒朝付队长手下照去,逮到了一个大家伙!

好大的吼秋啊——毛幺九!

毛幺九向毛十三啐了一口痰,挣扎着说:

“这窑是我跟毛驼子两个的!”

好一个玉石俱焚、大义灭亲的毛幺九!

毛十三重返中队的黑屋,与表弟毛幺九两个,冷冰冰地坐在没有铺盖只有芭茅草的木板“床”上。因为潮湿,芭茅黏乎乎的,里面有簌簌爬动的不知名的虫子,人不敢往那上面躺下去。墙上湿漉漉的,靠高窗的那儿趴着几条胀鼓鼓的壁虎,因为吃多了虫子和蜘蛛。千千万万的蜘蛛正挂在头顶,就像烦乱的星空。这叫置留室,外面用毛笔写着。窗户外头是小镇的垃圾场和臭水沟,臭水正汩汩向堵堵河流去,奔腾着腥恶的激情。小镇还是满有活力的啊!

“幺九,你何必要害我呢?如今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毛十三说。

“嘿嘿!”

“说呀,幺九!”毛十三牙齿发痒,牙根儿那里,想一口咬碎个什么,想变成一头野兽。

“嘿嘿……”

“幺九!”

“你给我截去了那活口,窑没祭,必毁了,果不其然。你搞了我的活口跑了,又带人来捉我,啥都毁啦!二秀也毁啦!毛驼子,你好狠心哩,你六亲不认,让我不得活哩!咳、咳、咳……”毛幺九呼天抢地哭了起来。

毛十三心乱了,就像千万只蜘蛛在心窝窝里爬动。我倒还悖了理?被人害了,又一场六月雪,我里外不是人了?越想越不对劲,就冲着那个角落里的泪人儿嗥叫起来:

“幺九!你才不是人哩,你好歹毒,你才六亲不认!你哭个什么?不是我截住那软骨人,你到时不吃枪子儿?我是救了你一命哪!你这等害人又毁山,砍树又烧人的坏蛋,中队关你一百年你也活该!”

“嘿嘿!”毛幺九笑起来了,好恐怖!“驼子哥,你是二进宫哩,还好意思……”

毛十三一个旋风惊起,饿狗扑食就抓住了毛幺九,照他的脸、嘴、头打击,边打边号叫:

“幺九,你这没人性的,你害得我好苦!我打死你!打死你这狗东西,短阳寿的,害人精!”

毛幺九抱着头嗷嗷乱叫,大喊“付队长”。无奈窗高墙厚,没有应声。

“山要塌下来了,我家英子还在屋里,你害我不能害你侄女呀,害人精!害人精!”

“住手,十三哥,住、住手,你是哥哩……”

“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害人精!害人精!害人精!”

“哥呀,哥呀,你让我烧了那活口没毬事,阴气杀气压住了,就没今天,我损失了一窑好炭,驼子!你捉我得到了好多奖赏?”

两人在屋子里打得芭茅飞舞,木板飞翘,老鼠飞蹿。正打得不可开交之时,门就哐当开了,早晨的白光泄进来,照着两个血淋淋的花脸人。

“毛十三,出来!”

毛十三一瘸一拐地走出去,吸着自己流的血,来到了付队长的办公室,又见到了那个政府的稀毛癞。

“毛十三,今天有没有把握捉一对七声的吼秋?”政府的那个说。

毛十三肿着眼睛,满脸的伤痕,不说话。

“问你哩!”付队长用阉鸡嗓说。

“哪儿捉去,山都要塌了。你们也不跑,你们是金刚身?”他说。

“我们跟领导走,”政府的人说,“领导不怕我们不怕。”

“都是你们的祸害,砍树烧炭,山掳光了!”付队长喉咙都吼堵了。

“窑不是我的,他恨我,栽赃我!”毛十三喊冤。

“两只七声。”他们说。

“三声五声的都没,我到哪儿找去?又下雨了,山险哩,大梁子险哩。”

“快去快去,顺便也可以帮我们看看大梁子的事,真有个什么快快通知我们,我们还不是肉长的,哪个不怕!”稀毛癞忧郁地说。

“你是蛐蛐大王。”他们把他推出门去了。

可毛十三想到他要与他们交换,你这么急切填满那一个苏州盆,孝敬那黄老头儿,我还没提事哩。就蹭着脚不走说:

“我弄不到,我要是弄到七声的,我给你们?早就让宜昌老板收购了!”

“多少?”那政府的说。

“反正不少。”

“究竟多少?一头猪?”

“也、也没有这么……”

“你说个价。”

“反正,反正你们出不起的。”

“镇里出不起钱?”政府的人气晕了。

“你掉到钱眼里了,毛驼子!”付队长那一双弹簧眼快蹦出来。

“这样吧,我说了算,捉五声的,一百,七声的,两百。”政府的人说。

“两百一只?”毛十三快速问。

“一只。”

毛十三喜,可口里却说:“现在七声的不止这个价。你看今年的雨水。”

“那你说。”

“三百,两只六百好卖。”他鼓起胆说了这个价。

“你疯了,毛驼子!卖牛啊?”付队长拍了他一把,把他拍得一个趔趄。

“你宰政府的肥羊哈,”那个政府的稀毛说,“也行,你捉来,嘿嘿,你这个家伙,商品经济大潮,学得蛮快啊。”

那阉鸡嗓队长也笑起来,叩叩他的驼背:“这里背的全是金银财宝,你驼子有福!”

“我和娃子要吃饭嘛。”毛十三说。

毛十三只高兴了三分钟,就不相信了。这蛐蛐当然有值钱的,黄金有价虫无价。去年山东一只蛐蛐就有人花两万元买了。可镇上的话你信啊?那些人对咱小老百姓,有几句真话?

惑惑地、急急地往家里跑,看英子怎么样了。还好,英子把门锁了,门口有鸡的糠麸。把钥匙放在老地方。家收拾得干干净净;还洗了衣,晾了,煮了饭,炒了一碗盐水蒜汁蚕豆——这个他爱嚼,没事时磨牙齿和心性。毛十三看着清爽的屋子,想这个丫头以后是个依靠,能嫁个好人家。才八岁啊,我毛十三总算苍天有眼落了个好闺女,有个好闺女,老来就不孤单了。嚼着盐水蚕豆,泪水扑嗒扑嗒往碗里掉。

后墙的裂缝也大了。这是何事啊?不好,心总像提在手上的风筝线,揪拽得疼。是女儿太让我怜爱担心了。拿了捉蛐蛐的工具出去,镇里那人不是说要我顺便看看大梁子吗?不让我看我也得去看。

一看,山坡上全是像鸡子身上的羽毛一样层叠的小裂纹儿,一路向大梁子顶上延宕开去,远看,山体像一只趴在地上的大鸟,发了瘟症。毛十三站在那儿腿软软的,身上一阵阵发冷。正在七想八想踌躇不定时,有人喊他。抬头一看,大梁子上出现了二秀。

“我刚送了英子的。”二秀说。

“是你在我们家……”

二秀脸没红,毛十三倒红了。原来是二秀做的,这女人心好啊。她还说把那个软骨人送把秭归的公安局了,说幺九活该。

“镇上好多人都去了我们湾子,领导的家属都去了,村长接去的。你也去下湾。”二秀给他说,大大方方的。

可毛十三不敢看她了。“好好,英子就去你那儿,谢谢你了,我要去捉蛐蛐……”

他欲拔腿走,二秀就提高了声音说:

“还捉啊!学校人都跑光了,十三哥,好糊涂,你不是你一个人哩!”

毛十三望着她。

“还有英子,英子不能没有你,钱是小,命是大,你劝幺九不是这么劝的?”二秀一急,鼻子上就冒汗,耳根都是红的,她发脾气了。

“可是镇里要的,镇里说,一只三百,两只六百,说是这么说,我不敢不去啊。”

“我陪你去!”二秀说。

毛十三哪敢要她去,挪不动脚。二秀说:“十三哥,走啊!”

身边走着二秀,暖暖的,就是山塌下来也不改脸色。两人下到沟底,雨淅淅沥沥的,先去看那个窑。窑已炸得稀巴烂。两个人坐在废窑上,好一会,二秀就扯起嗓子号啕大哭起来,边哭边诉说:

“这个狗东西啊,哄我说可稳赚多少钱多少钱,哄走我三百块投进来砍树,没想到鸡飞蛋打了……这个狗东西,一张油嘴怎么得了哟……”

毛十三就劝她说算了,悔不转来了。如果镇里真的兑现,我今天一定要捉它几只好蛐蛐,到时我来赔你的钱。

二秀说又不是你哄的我。

两人说着话,雨就大了,天上又是蓝闪闪的厉光,到处是哗哗啦啦的响动。毛十三就坚决要二秀回去,说他捉到蛐蛐了就去下湾。当他说“去下湾”几个字的时候,一股泉水般的暖流泻进心里。下湾是好地方哩。

“我就是今日把毛家沟翻个底朝天,我也要捉到蛐蛐!”

一股力量和决心突然喷出来。他目送着二秀消失在雨雾中,攥紧拳头,暗暗为自己打气加油。

惨淡的天光在雨岚中穿梭,雨像波浪一样时起时伏。山里蔫蔫的植物趁着雨岚的间隙,向人沉重地传达着苦闷味,仿佛要把心里的苦水全吐出来似的。有毛猴在树上凄啼,呼唤着幼子。

英子啊二秀啊吼秋虫啊!吼秋虫二秀英子啊……毛十三想着这些。毛十三想着二秀。二秀不去看幺九了。他不敢问。脸上的殴伤是因为雨凝天暗,她没看出来。二秀。二秀的眼睛和嘴,手。二秀的和善和能干,待英子就像自己的亲生。可我是个驼子,钻山沟蹚坟山的捉虫人,我要捉到七声的吼秋!二秀,英子,英子,二秀,我今晚就到下湾去!

雨住啊,雨停啊,虫叫啊!

雨没住雨没停虫没叫。毛十三发疯了一样不停地翻着石头,一块又一块,一块又一块。翻得动的,翻不动的,都翻,就是一座山也要翻过来!钓一个洞又一个洞,蹚一道水又一道水,没有。山空了,没蛐蛐了,没一只,死绝了。什么也没有,一条蚯蚓也没有,一个蜈蚣也没有。沟里死气沉沉,电筒光照着的雾气,米汤般黏稠,一股奇怪的、刺鼻的硫磺味儿荡漾着。后来,雾,渐渐渐渐蓝了;雨,渐渐渐渐稀了。秋夜突然一下子静谧下来,就像步入了一个梦境……

这时候,一阵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的叫声从山缝里飘曳而来,胆怯而嫩气,像一个被许久遗忘了的记忆,一个清亮亮的故事,驾着初秋的寒意和神秘梦一样飘来……

七声,七声的吼秋!月亮巴……

这里?那里……好像要逗他玩似的。毛十三循着声音乱窜,可又来了一阵丁丁冬冬的雨声,雨打在树叶和植物上,把他的听力分散了。山林一阵不该有的噪响,来这儿捣乱了。乌鸦凄厉地从睡梦中惊起,拍打着翅膀,发出逃匿的怪叫;低沉的云彩掠过大梁子,浩荡东去。风加紧摇撼着山上的森林,连沟里的流水也不住地替毛十三哀求着,好像是在要雨和风停下来。

停下吧停下吧,让毛十三毛驼子逮到鸣叫的蛐蛐!

好一阵团团乱转。雨住了。树叶滴滴嗒嗒,山坡水光粼粼。雾气变成了乳白色,像呛人的柴烟一样自沟底向上无穷无尽地蒸腾;沟底就像一个煮得热烈的大蒸笼。毛十三手电的光线红暗起来,人也没劲了。昏昏沉沉的当儿,无意间抬起眼皮往头顶一看,呀,一弯小巧玲珑的月牙像一支银簪子挂在天上!山无风,水无声,树不动,山突然澄明如一幅画,美妙异常!

以为出现了幻听的毛十三,就在这时,又听到了一阵蛐蛐的叫声,万籁俱静,这叫声是多么分明,多么清脆:瞿瞿瞿瞿,瞿瞿瞿瞿……接着,潮水般的鸣叫声向他的耳畔送来。毛十三手电光所到之处,一只摇曳着修长斗须的月亮巴,正蹲在一块潮湿油亮的石头上。又一只!又一只!它们在石头上透气晾翅来了!毛十三张开网罩就向石头扑去。那些蛐蛐惊惶飞跑,鼓翼弹腿,你来我往,就像遇见了灯光的亢奋飞蛾,又像是喝醉了酒的酒徒。毛十三左一罩,右一罩,罩住了一只,又一只。

“哈哈!三百……六百!又是三百……又是三百!爹爹呀,祖宗呀!你们保佑我!肥猪啊,一头……两头……三头……肥猪要满圈啦,我背时倒灶的毛驼子毛十三要发啦!”

毛十三心里叫着,叫得心尖发疼。竹筒里已经满当当挤进了全是七声的吼秋,多少只?记不得了记不得了!反正一只一只又一只,就像拾豆子一样的往竹筒里塞……电筒突然暗了,彻底地熄灭了。毛十三陷入了一阵未有准备的恐惧中。沸腾的心在黑暗中扑通扑通地跳着,平息着。不会吧?一口气我捉了……拍拍竹筒,里面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叫哩,叫得欢哩,全是真的,不是梦,不是梦!

再倾听,山野里铺满了蛐蛐的叫声,就像金属在敲打。一片吼秋声啊!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

好美妙的音乐,我毛十三捉了二三十年的蛐蛐,还没遭遇过这么大片大片的叫声啊,这人世间最美好的音乐,一起向我倾倒而来,硬是要把我搞晕啊,搞醉哦。别叫了,蛐蛐,这是怎么啦?这么吼秋,这个秋不热烈灿烂喷香金黄死才怪咧!不要叫了!不要叫了!我受不了了!

可蛐蛐的叫声没有止息,倒是更加雄浑浩荡: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天上地下,一派辉煌壮丽的鸣叫。

吼吧吼吧吼吧,秋,吼吧!

一团白汽像一匹白马撞着他向天空升腾而去,黑暗像捅了个大洞,空荡荡的。这时候,从“洞”里泻出一种从大山深处发出的“咔嚓咔嚓”的推挤声,就像无数只大兽在那儿磨牙,在吞噬着咀嚼着,饕餮着那些金属般的吼秋声……

“开门!开门啊,二秀!英子!”

他老远就高喊着,在黑暗中跌跌撞撞翻翻滚滚地向家里奔去,手上拿着那个竹筒。他要把内心狂乱的兴奋告诉她们,他的亲人,在大喊大叫中压抑住心底里巨大的恐惧。

“二秀!英子!我捉了一大网子七声的吼秋,全是大虫啊……”

灌木和苞谷的叶子被什么拼命地揉搓,荒鸡在哀哀号鸣。山上全是那种比严冬还森冷的无情声响,和着那吼秋蛐蛐们的惊叫激荡起伏,树叶飒飒地飘落……一阵灼热的热浪像一群野兽猛然向他袭来,毛十三还以为是强人拦路打劫或者遇上了老熊给他一掌呢。又一阵更凶猛的热浪,真像老熊的爪子挥来,毛十三一个后仰,就摔倒在门口,头重重地磕在了篱笆的石头上,身子一麻,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毛十三醒来的时候,东边的天空漫过一片薄纱样的绿霞,像树叶揉碎的汁儿。而山沟里,晦暗的雾霭中跳闪着一层阴森的鬼火,宛若无数支办丧事的蜡烛。他感觉头在石头上颠得生疼,地在抖索哩。一摸后脑勺,黏乎乎的,拿到眼前一看,血,怪不得!我到阎王那儿走了一遭。头沉,吃力地睁着眼,想起昨晚的事,看看身边,竹筒还在,里面叽叽叫叫的,虫子是真的。支起身子回身一看,大石头上,一群黢黑的山蚂蚁正在喝他流出的血。他又打起迷糊来,耳边好像有人在呼喊:“崩了!崩了!山要劈下来,挂成大瀑布了!”谁?古八根家的傻子?不是嘛,没人,后来才发现是自己的声音在心里吼喊。脸上清凉,下雨了?黑雨!黑雨带沙。往飘来的方向一看,天,自家的苞谷地冲出一丈多高的黑水!

地穿啦,山真要出事了。他爬起来踢自家的门,踢不开,二秀与英子断然不在这里。门变了形啦。见门口竖着个喂鸡的破脸盆,拿起来就敲,同时冲天一喊:

“大梁子到寿啦,大梁子要崩啦!快跑呀你们!大伙儿快跑啊!”

毛十三敲着破脸盆,“嘡嘡嘡嘡嘡……”连滚带爬向镇上跑去,一路跑一路可着嗓子喊,敲……

……高举着红绿彩旗的摩托车队分成两排,在一辆中队警车的带领下,正威风凛凛地驰过街道。“呜呜”的警笛像是一只装腔作势、横蛮无理的老虎怪嗥着呼啸而去。每个摩托车后面的锣鼓手拼命敲打着手中的响器:哐哐,哐哐起,哐哐起哐起哐起……锣鼓手们在这郁闷的天气中加上兴奋,敲得大汗滚滚,街上的看客躲在礓碴坎子上、店铺门口,张着眼睛看着。走没多远,街上突然飞来一阵蝗虫,落满马路。奔驰的车队在这些飞来的蝗虫身上辗过。可蝗虫越飞越多,落到人们的身上,飞到店铺里,那蝗虫不仅有翅膀拍打的噪音,还有奇怪好听的叫声: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瞿……有人就发现了,是月亮巴——吼秋虫!

当人们看清这虫子后,只眨眼的功夫,金黄色的蛐蛐就铺满了早晨的大街小巷。于是,人们开始抢这值钱的吼秋,窜上马路,与警车摩托车混合在一起,警车的警笛更急遽响亮瘆人,摩托车的喇叭哇哇喇喇,成千上万的蛐蛐在人们脚板的踩踏下,在车轮的碾压下碎成齑粉,翠绿色的浆汁儿飞溅在人们的脸上、裤腿上,飞溅到车手们的头盔上、店铺的排门上、柜台上,扑哧扑哧的炸裂声像炒豆一样蜂起;到处是蛐蛐们的残肢断翼,到处是凄厉的蛐蛐的叫声……

而更多的蛐蛐前仆后继、无所畏惧地朝大街上冲去,朝警车和摩托车队冲去,扑打着车身与人身,令人眼花缭乱。车队的摩托车手和锣鼓手们拼命地挥打着撞击他们的蛐蛐,车队歪歪扭扭地行进着,锣鼓声像溺水者们的呼叫,杂乱无章地持续敲响。遮蔽了天空的飞虫一落地就在车轮下挣扎着,又一时惊起,飞蹿,弹射;虫、虫尸、残体像狂风卷起的渣叶,放肆地在天地间狂舞飞卷,空气里充斥着一腥肉腥和草腥的混合怪味儿……

这时,人们看到一个驼子——毛十三跳到大街上,拼命地敲起了一个破脸盆,用尽吃奶的劲儿声嘶力竭地高喊:

“要崩岩了!快逃啊!要滑坡了!大梁子要锉下来了,大梁子的寿时到了,大家别捉蛐蛐了,快逃命啊……”

他横冲直撞,在摩托的队伍中像一个疯子,阻止着车队的前进。他分明看到在蛐蛐的暴风骤雨中,有许多人向他扑来,手拿着黑煞煞粗壮壮的电警棍;他分明看到了沱石坡奠基高台上一干领导、贵宾笑意吟吟地拿着扎了红绸的洋锹;还有那些神情怪异手拿机器的记者;他分明看到了他的宝贝女儿英子夹杂在一队身着校服的小学生中间,手舞着秋天盛开的山茶花齐声高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八月八日八时八分八秒,一阵鞭炮的爆响,阮彪镇长手拿着讲稿,对着话筒说道:“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嘉宾,各位朋友,女士们,先生们,在这秋阳高照、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们毛家沟镇迎来了蛐蛐大集隆重的奠基仪式,这是我镇三千五百多父老乡亲的大喜日子……”

毛十三没有听见下文,一句“大梁子要……”还没喊完,就被人狠狠地绊倒摁在了大街上,两排牙齿就像成熟的坚果被一阵秋风吹落,叭叭地蹦跶在地上。一口咸咸的血水涌出嘴里,他的那个敲打的破脸盆骨碌碌向沱石坡滚去,毛十三要抓住那个脸盆,他要敲。那是他家的鸡食盆。可他的手被人踩住了,嘴巴被堵住了。

“你别胡咧咧!打他的嘴巴!塞住他的臭嘴!”

一团臭熏熏的脏布硬塞进他的嘴里,他想用牙齿咬,没了牙齿,只有疼痛的牙床。

“山要……山要……要……崩……大滑坡……山的寿……”

嘴巴说不出,可这时,从天而降滚过来几块石头,小镇就战抖起来,一声沉闷的雷声拔地而起,小镇一闪,水泥路面就翘起了大块的路基。

奠基现场全乱了,人们像炸了窝的马蜂,跳下高台,夺路而逃。

掳他摁他整他的不见了,毛十三拉出嘴里的脏布,就对人大喊:

“往西跑,往下游跑!别往上游跑去啊……”

岩石纷飞,一栋又一栋房子像喝醉酒倒了。毛十三踩踏着鲜花和鞭炮的纸屑,喊着“英子!英子”。他看见他可爱的女儿转过头来,听见了他的呼唤,一张灿烂的笑脸向他奔来……

“英子,小心!”

一眨眼,他看见他的英子在一辆摩托车头前飞了起来,像一捆芭茅,抛向了空中,又落到十几米远的地方,打了几个滚就不动弹了。无数的摩托车从他的眼前飞镳而去。

“英子!英子!我的英子!”

毛十三发狂一样向英子跑去,他的英子横卧在马路上,一身的鲜血,手上还拿着那把山茶花。

“英子!好闺女!英子啊!你醒醒!”

他看见英子终于睁开了眼皮,看了他一眼,渗血的牙齿还朝他笑露了一下,就又闭上了眼睛。毛十三哭抖着,唤着英子,把她抱起来。腿没劲,虚脱了,就把英子搁在肩上。街面上烟尘滚滚,大地摇摇晃晃,堵堵河的水突然飞溅上天空,像无数道白色的柱子。街上的人东跑西跑,你来我往。不能往上游去,崩岩要堵住河水,去上游就完了!

“往下游,往西跑,往食品牲猪站那边跑!”

毛十三扛着女儿,一只手招呼大家跟着他走,大声呼叫着吆喝着。那些人跟着他。他扛着浑身血淋淋的女儿,就像扛着一面鲜艳的旗帜,一个红桦皮火把。

人们跟着毛十三像一股洪流跑向下游。他们看到身后的小镇像画片一样折叠起来:屋,路,树。他们看到古八根的傻儿子还在那空荡荡的遗落了各种物品的大街上,手舞足蹈大喊大叫:“一道瀑布,一道瀑布挂下来……”山像一匹晾在竹竿上的竹席被狗的爪子抓了下来,它慢慢地、坚定地、沉重地向下锉着锉着,大家看到那山隆隆作响地冲进街上,巨大的碎石尘埃吞没了古八根的傻儿子。大梁子,高高的大梁子,恍眼间就只剩下半边了,像被屠夫的剁骨刀剁去了一半,齐刷刷的。那山梁上一股泉水冲腾出来,顿时,一条巨大的瀑布垂挂下来,就覆盖了那个叫毛家沟的小镇。堵堵河的水被截拦了,汹涌澎湃在远处——大梁子垮下的山石像一道冲天大坝把河堵住啦!

逃跑出来的人终于吁出了一口长气,他们一起把眼睛去看那个带他们跑出来的毛十三,毛驼子。毛驼子感觉到,他的女儿英子在他的肩上,渐渐冰凉了。

大梁子飞挂的瀑布正在早晨的阳光中有滋有味地轰响着,还幻出了一道巨大的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好不奇艳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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