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雁一面扶着那婆子的手下车,一面笑道:“劳累妈妈了,只我们姑娘性子怪,只叫我们年纪小的伺候,只说老人家年老该多尊重些,直叫歇着,哪里还能使唤。”
那婆子原是贾府的家生子儿,几辈子人,都是伺候主子的。黛玉那一年来的事,也是知道的,遂不坚持,笑着退开了,道:“林姑娘说哪里话,这也是林姑娘体恤咱们这些做奴才的,难怪老太太每日里念叨,真真这林姑娘是咱们老太太的嫡亲外孙女儿,和我们老太太一样,都是菩萨心肠,最是体贴下人的。”后面郁嬷嬷带着含俏菡萏朝阳晴风四个也下了车,含俏忙上前递了几个荷包给那几个婆子,那几个婆子更是笑得欢。
等黛玉上了轿,就有婆子叫了声好了,那几个小厮复又出来,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雪雁扶黛玉下轿。进了垂花门,走过穿堂,转过插屏,进了贾母的正房大院。台矶之上,坐着几个一色红袄的丫头,见他们来了,站起来两个,笑迎上来,道:“方才老太太才着人问呢,可巧就来了。”于是打起帘笼,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里面花团锦簇,贾母上面坐着,下面坐着邢王二位夫人、尤氏、薛姨妈和宝钗,宝玉和三春姊妹俱是不在,凤姐儿在贾母跟前奉承。李纨捧着一盘点心正要过去,见黛玉走进来,忙回身把盘子递给了身后的素云,笑着上前迎了几步。凤姐儿笑着对贾母说:“果然是嫡亲的祖孙,这边刚念叨了一声,那边就来了。”
黛玉先是一愣,随即又想,定是去王子腾家里了。
凤姐儿又一阵风地上前携了黛玉的手,打量一番,又送至贾母身边,笑道:“那一年看见,因说妹妹是个绝色的,这几年不见,更是不得了,我都在妹妹身边站不住。”
有丫头拿了蒲团放在贾母面前,贾母笑骂道:“还不赶紧拿下去?”又伸手去拉黛玉,揉在怀里,哽咽道:“我的儿……”下面的话却是说不出来了。
凤姐儿自是知道贾母的意思,故作生气地瞪了黛玉一眼,嗔道:“也难怪老祖宗伤心,这一别就是四五年,猛然再见,妹妹都长这般高了。”
黛玉自不会让丫头们拿走,那丫头也不是个蠢的,不过故作姿态,假意来拿。黛玉自是拦住了,挣脱贾母的胳膊,跪下给贾母磕了三个头。
凤姐儿自是不等贾母说话,便拉了黛玉起来,依旧按在贾母身边。贾母很是欢喜,搂了黛玉在怀,笑道:“你表哥和姊妹们去他们舅舅家了,大抵晚上就能回,你今儿就不回去了,与他们一道做伴也热闹些。”
黛玉被贾母揽在怀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年的事来,心中很是不自在,自无法亲近起来。身子僵硬着,不过一会子,只觉腰身酸胀,遂借着这话,直起身子,道:“爹爹又不是因述职进京,这一次,可是要常住的,我们两家隔得又不远,做车左不过一两个时辰便到,什么时候不能见?”黛玉既没拒绝,也没答应,只是说了些事实。贾母等人都是人精,哪里有听不出来的?贾母因着那一年的事,也不想太过急切。心中虽有些不悦,却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过一笑而过。
贾母笑着指着宝钗,道:“我也是老糊涂了,一心只想着与你亲香,一时竟是忘了旁人,倒叫你为我挨骂,快去给你舅妈和姨妈磕头。”
众人俱说道:“大姑娘也是识礼的人,我们见着也很是欢喜,这磕不磕头的,不过是个形式,有什么打紧的?”黛玉自不会那般没眼色,忙过去给三人磕了几个头。
笑着说道:“大太太、二太太、姨妈这样说,不过是爱惜我,这头还是要磕的。”众人自是又赞了一回。
未等黛玉走过来,宝钗忙起身走向黛玉,二人相对福了一福。宝钗起身拉了黛玉的手,满面笑容柔和,叫人忍不住与之亲近,道:“我一见着妹妹,便觉着亲切。只是上次妹妹来,竟是那么急,只呆了两日,倒是无缘与妹妹好声说上几句话,如今到了京里,我们姐妹可要好生亲香亲香。”
贾母见宝钗行事,很是高兴,道:“也是我糊涂了,她们小孩子家家的,和我们这些老婆子坐在一块,没得闷坏了。宝丫头真真难得,这一上午,陪着我老婆子说话,也不见一丝儿的不耐烦。”又扭头对黛玉说,“你宝姐姐比你大两岁,各色都是好的,你二人倒是要多亲香亲香。”又说:“你们二人下去玩吧,中午吃饭喊你们。”
容不得黛玉拒绝,宝钗便拉着黛玉向贾母行礼道谢:“我们出去吧,老祖宗和大太太二太太们还有事呢,我们也不在这添麻烦了,下午她们打牌我们再留下替老祖宗看牌。”
黛玉想,反正也不能就回去,在哪里也是一样,何必硬要拒绝而令人厌恶呢,遂点头道:“也好,我对这里也不熟,还请薛姑娘多照顾了。”
宝钗亲热地挽上黛玉的胳膊,道:“林妹妹怎么倒生分了,那一年你来,你也随着云丫头三丫头和四丫头一样喊我宝姐姐,今儿倒是不认了,真真叫人生气。只是我一见着你,这气怎么也生不起来。”说着,宝钗竟伸手要拧黛玉的粉腮。
黛玉正想着这宝钗怎么这般热情,略有些尴尬,说出的话也叫人不知如何应对。后见她竟是伸手过来,头一偏,堪堪躲了过去。黛玉略皱了下眉头,道:“那时我还小,不大记事,很多事都忘了,若是有什么不对是地方,还请多见谅。”
宝钗手落空,自是尴尬不已。她一向为人行事大方端庄得体,人人交口称赞,与三春姊妹也很是亲密,说话行事自也亲近。因想着黛玉年小,又自幼失母,家里又没多的亲密姊妹,定是希望人人都亲近她,于是见面便表现得很是亲切。只是没料着黛玉性子古怪,向来不愿与不熟悉的人太过亲密,尤怕那种刻意为之的亲密,可能也是黛玉对贾府里所有的人或者物很敏感,更是浑身长刺。她也算是有容忍之量或者说是能忍的人,又见黛玉话中虽疏离,却也给了个台阶。尴尬会子,缓了过来。她本是极聪明的人,当下也多少知道了黛玉的性子,也丢了方才的想法,道:“原怪不得你,也不知道是不是我们二人有缘分,我一见着你,便觉着亲切,倒是失礼了,希望你不要见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