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解离开轵县迁往茂陵时,司马迁一家也属于徙陵令规定要迁的富户,也由夏阳县高门里迁往茂陵,当时交通不便,路上要走很久,时在元朔二年,当时司马迁十九岁。行行重行行,司马迁得以在迁徙途中遇到郭解,之后又常在茂陵闹市中遇见郭解,在司马迁的想象中,郭解是一个相貌非凡、无比魁伟高大的巨人,可他见到的郭解竟长相一般,言语和行动也很平常,于是,他得到一点认识,名人之所以出名,并非他们的才干超出普通人,而是各种机遇和环境造成的。轵县的特殊环境造就了郭解,离开了轵县,郭解就和常人无异,再没有好运道了。
郭解果真从此厄运缠身,最后落到本人被诛、全族被灭的可悲下场。自古声名是人的拖累,郭解的名气造成了他最大的不幸。
郭解离开轵县后,轵县风波未息,那个把郭解写进迁徙名单的县衙文书随即被人杀死,文书之父杨季主乃当地绅士,要求县衙追捕凶手,不但凶手无踪影,连杨季主本人也被杀。杨季主的家人知道轵县为黑手党控制,到京城皇宫前喊冤,黑手伸到皇宫,喊冤者被杀于皇宫前。
在皇宫前杀人,此事当然惊动武帝。黑手党如此猖獗,官府如此软弱无力,连皇帝也急了。武帝下令全国,一定将黑手党首领郭解缉捕归案。但郭解已经逃亡,他将家小安顿在夏阳,独自一人离开茂陵向临晋关(今山西、陕西两省交界处)逃去,一路上,都有人给他提供方便,但临晋关防备森严,他很难过去。临晋关有一个大户人家,家主名籍少公,郭解和籍少公素昧平生,但他贸然上门求助,籍少公见英雄落难,很讲义气,派人掩护他出关,一直护送他到今山西太原。官府的追捕人员尾随而至,向籍少公逼问郭解的去向,籍少公立即自杀,官府追踪人员的线索断了,郭解潜藏在今山西省内,安全无事。
汉武帝在元朔三年(公元前126年)春发布了大赦令,郭解认定可以平安无事了,又回到茂陵,因他是重大的特殊犯人,官府仍将他抓获归案,但他的案子令审判人员大伤脑筋,他们无法判他死刑,首先,他多年来没有亲自杀人,各种和他有关的人命案都是一些不知姓名的人干的,拷问他也无法弄清凶手是谁。况且这些命案都发生在大赦令颁发以前,应一律赦免。
直到发生了一桩新的命案,当局才有惩治郭解的法律依据。此案仍发生在郭解的故乡轵县,京都派专使到轵县调查郭解的犯罪事实,轵县衙门设下宴席招待朝廷钦差,并请该县名流入席作陪,席上的当地耆宿都替郭解说好话,惟独有一个儒生敢于吐露真情:“郭解这个人是本地的大害,他和黑势力一起为非作歹,根本不是一个贤德的好人。”真不幸,这个儒生离开县衙不久,就被暗杀,而且被割舌,查不到犯案者的下落。
丞相公孙弘就根据这个案子,判处郭解死刑,因为该命案虽不是郭解本人所为,但是他的影响造成的,说明郭解在地方上的影响已经达到了官府无法控制的程度,不杀郭解,官府无法治理地方。丞相将案情和判决奏明皇帝,武帝不但批准处郭解死刑,而且下令诛灭了他的家族。
这是一个黑老大最后伏法的故事,但司马迁将其写入《游侠列传》,说明在他的心目中郭解不是单纯的恶徒,而是个十分矛盾的人物,集大恶和大善于一身:郭解一生杀了很多人,在他影响下,他的“粉丝”也动不动就杀人,割掉人的舌头,好像今天的黑手党一般,因此在他身上集有大恶;郭解言必信,行必果,排难解纷不受人之报,侄儿仗势欺人被人杀了,却宽恕了仇家,这些品德,又可以说是集有大善。因此当时的民众对他的评价很不一致。
被司马迁列入《游侠列传》的人物不是那些受贵族政治家(如战国四公子)网罗为门客的有本领的人士,如毛遂自荐的毛遂、弹铗而引起孟尝君重视的冯等,也不是直接参与政治斗争的有侠义心肠的义士,如刺客荆轲、聂政和专诸等。按司马迁的标准,能算是游侠的是那些站在统治者的政治、法律的圈子外面的无政府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他们不介入政治,无视统治者的法律,常常违法,但是他们个人的道义行为,为人廉洁退让又不夸耀自己的功劳,自有可以获得世人称赞的地方。他们的声名不是随便得到的,许多人依附他们也不是偶然的。他们不追求权力,因此他们憎恨那些结党营私、尊奉强横、勾结权力的小人;他们不追求金钱,因此他们鄙视那些施舍钱财役使贫穷人的伪君子;他们不追求虚名,以行侠和伸张正义为终身目标;他们不迷信暴力,因而他们不会凭借豪势侵凌孤弱;他们不赞成腐败,痛恨贪官,觉得那些放任纵欲、自图痛快的人很可耻。后世替天行道的梁山泊好汉是他们的继承者。
令司马迁惋惜的是,春秋战国时代有许多游侠,但因不在当权者的政治圈子里,所以没有记录下来。汉初的游侠除郭解外,还有朱家和剧孟等,司马迁将他们的事迹都记录在《游侠列传》中。朱家(姓朱名家)是鲁国人,生长时代与汉高祖同时,鲁国因是孔子故乡,人人都学习儒术,惟独朱家认为空喊儒家大道理,不如干济困扶危、行侠救人的实事。被他收容而逃避了官家追捕保住性命的豪杰之士有好几百人,他救活的普通人更不可胜计。但他从不矜夸自己的所作所为,也不要别人感激他的恩德。由于经常赈济人家,他自己家中没有多余的钱财。他本人生活非常节省。他平生最害怕的事,就是再遇见那些经受他施舍救济过的人。项羽旧将季布在战争中曾穷追刘邦,项羽失败后,季布东躲西藏,逃避追捕,幸而朱家死力救助,季布才逃得一命,后来季布获得赦免,被刘邦重用,地位尊贵,朱家终身不愿再见季布。因而关东豪杰个个仰慕朱家的为人。
剧孟是洛阳人,当时洛阳人都争着做生意赚钱,惟独剧孟对赚钱不感兴趣,以任侠而显名于诸侯。他济困扶危、助人不图报的事迹和朱家不相上下。汉景帝三年,吴、楚诸侯兴兵反叛,周亚夫担任太尉,领兵平叛,到了洛阳,把剧孟请到军中去,很高兴地说:“吴、楚诸侯兴兵作乱而不聘请剧孟为参谋,我就知道他们成不了什么气候。”由此可见太尉将剧孟在关东的地位看得多么重要!剧孟是否参加叛乱,竟关系到叛乱的成败。他站在哪一边,哪一方就能胜利,因为人心都向着他。剧孟死时,家中没有十斤黄铜的财产,说明一个人的名声和钱无关。
综观司马迁的一生,他所具有的强烈的正义感,爱打抱不平的性格特征,都与他青少年时代和游侠的交往与爱慕之情是有极大关系的。特别是他不惧汉武帝的淫威,为李陵辩护,最终身受蚕室之刑,这些精神气质的最终形成都与他推崇游侠精神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