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兆阳老师离开了我们,走了。
近年来,每届冬季,秦老都因屋旧且破,室温太低,犯病而经常住院,这对他来讲,每到冬天,便是一次生命的考验,实在太苦痛了。没曾想今年,终于未能熬过来,而与世长辞了。
当我获知这一不幸消息时,马上想起了失去的,兆阳老师在1979年关于我长篇小说《冬天里的春天》,写给我的那封极珍贵的万言长信,真是我此生中最为悔之不迭的事情了。因为那是我“文革”后重新提笔的第一部作品,如果说,兆阳老师1957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改选》,使我走上了文学之路,那么,1979年他的这封长信,给了我重新创作的勇气和信心。
这封信,随后就再也找不着了,而且直到今天,也不知道十几年前是怎么丢失的。兆阳老师认真地读完了那近百万字的原稿,然后用他那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写了十几页的信。他的视力本来不佳,我的原稿墨色颇淡,这实在使我觉得非常内疚的事。尔后,他还伏案写了万余字的信,还找我去他那里谈了好几次,为了给我有一个能够安静改稿的场所,还把他的办公室腾给了我。
当我捧读这封提携后进、循循善诱的长信时,被兆阳老师的人品文风深深感动。他鼓舞勉励有之,但又不失严格要求,而且没有摆出任何长辈架子,语气平和,态度恳切,甚至一些意见,显然应该修改,也以商榷的口吻写来。没有训斥,没有挑刺,没有高高在上的老爷子感,更没有那种自以为了不起的老革命感、老作家感。他是良师,但也是益友;他是前辈,但在文学上,视你为平等同志;他不炫耀卖弄自己的学问,但他是博大精深的,思路如泉,文彩斐然,从这封信中,我获得很多教益。
当时,我意识到信的价值,因为不仅对于我,是再度创作的肯定,对于了解兆阳老师的品格,或者,对于文学界,也是难得的如此关心后辈的范本。那数万言的长信,集中到一点,就是满腔热忱地助年青人一臂之力,使他成长。字里行间,无处不感到兆阳老师那颗无私至诚的心。但未过多久,这封原信就杳如黄鹤,一无踪影。是被人借走,或传读中丢了,还是留存在出版社,或是兆阳老师自己又要回去了?一点印象也想不起来了。
幸好当时,我曾把原信的大部,誊录到另纸上,以便在改稿过程中随时阅读。那时复印机尚不多见,要是原样复印下来,真该送给现代文学馆珍藏了。被我弄丢的这封兆阳老师的手书,在他乘鹤仙去以后,便成了我永远的悔憾。
对于年长的文学前辈,都是要尊称为老师的,有的是礼貌,有的是客气。只有兆阳老师,是从心底里由衷地称呼的。但他也是惟一正正式式地对我说过:“不要这样称呼,以后,国文,你就叫我老秦,好不好?”这是1980年在东四旅馆一次人民文学出版社座谈会上的事情。但要我称呼他“老秦”,真是很难张口,我后来把这两字颠倒一下,他笑着答应了。
在我的文学道路上,得益于前辈之处颇多。抗美援朝的时候,在前线坑道里,多少次听杨朔先生的谆谆教诲,称得上是我的文学启蒙人。五七年被打“右派”时,茅盾先生能在那种政治气候中,为一个刚起步的文学青年,说上几句好话,也是令人永志不忘的。在此以前,我还曾向碧野先生(那时,他是铁道系统的作家,我也在铁路上工作)写过求教的信,他也回信勉励过的。有一次碰见碧老的女婿,还说过这件往事,但我想,年事已高的碧野先生,怕记不得五十年代初一个文学爱好者求知的信了。还有韦君宜先生,从《文艺学习》起,她的全部精力,就是在关注文学的将来,无时不刻地在为后来者铺路。当我不知深浅,抱着将近百万字的长篇小说,送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后,她说,她还记得五十年代有一个写《改选》的青年。她的话,无疑为我的小说开了绿灯。在此以前,秦兆阳、李清泉两位老师,还有刚从新疆回来的我的同辈人王蒙先生,都在关心我的下落,每当回忆这些,我的心总是很暖很暖。
被人惦记着,总要比背后被许多人指指戳戳、不以为然为好。
其实,我这一生是努力循规蹈矩,不触犯任何人的,但不知为什么,总不能见容于个别文学前辈。我不能忘记一位从解放区来的大作家,得过国际大奖,是怎样残忍地把我一棍子打死。一劫不复二十有二年。话说回来,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占多数,文坛也如此,这是规律。固然个别爱咬人者不少,但牙不痒者更多。一想到这里,我为我有机会受到这些前辈的照拂,而感到幸运了。
直到兆阳老师去世的最近,我还听到刘萌先生谈起的一件往事。七十年代末,秦兆阳老师从广西调回北京,一些文学界的朋友聚会,兆阳老师特地谈到了他因为修改了王蒙先生的《组织部新来了个年青人》,而导致他受了无妄之灾,以及发了我的《改选》,几乎毁掉我的一生,是他最为痛心和歉疚的事情。听他说到这里,历经二十二年磨难,已经流不出太多眼泪的我,也觉得眼眶里热乎乎的了。
这时,我更后悔我失去的那封兆阳老师的信。
兆阳老师离开了人世,但他文学上的成就,他《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的生命力,将会永存。除了文学上所创造的业绩外,他那高尚的人格力量,对后来人的提携之情,那种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风范,确实是令人高山仰止的。
这世界所以美丽,就是因为这世界有许多好人,而在我一生中所认识的好人当中,引我走上文学道路的兆阳老师,是我最最难忘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