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有多少个名叫西湖的湖,很难说得出准数。有人作过统计,大约有十七个之多,语焉不详,真假莫辨,也就不必细追究了。但有两个西湖,却是大名鼎鼎的。一个是杭州的西湖,一个是惠州的西湖。而且都是与宋代苏东坡这位大文学家的名字联系在一起的。不知是这两个西湖使苏轼传名万世呢,还是苏轼使这两个西湖更加风光了呢?真是难下判断。当然,还应包括颍州的西湖,那也是苏东坡曾经出仕过的州县。因此,古人诗云:“东坡原是西湖长”,就是这个出典了。也许钟灵毓秀的湖光山色,给了诗人灵感,写出了名诗名句;也许由于脍炙人口的佳作,而使这一碧万顷的绿水青山,与那些名不见经传的西湖,区分开来,而名闻遐迩。于是,这两个西湖便成为游人流连忘返的名胜去处。
这就是山水以文人名,文人以山水存的中国文化特色了。
谁来到这两个西湖,能不对这位中国文学史上的大家巨匠肃然起敬呢?在中国,稍识得几个字的人,无不知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和“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诗名。
“淡妆浓抹”是写杭州西湖之美的再好不过的诗句,那时他任杭州太守之职,是他自己一再申请去的。他之所以选择离开都城,到外省作官,是厌倦了朝廷里那种倾轧险恶的政治环境的结果。而江浙一带,在北宋时期,是离战乱较远的富饶地区,他也早已属意风光秀丽、人文汇萃的杭州,希望在这里安顿下来。所以,在平静如愿的心态下来描绘西湖,自然是诗情从容自如的展露。而在惠州时所写出的“日啖荔枝”的抒怀之作,则是对他流放到这道路不通,人迹罕至,闭塞偏僻,隔绝阻难的不毛之地,一种有感而发的愤慨。那时的惠州,可不像今天这样生气勃勃,被放逐到这里,绝对是很残忍的政治迫害。“长作岭南人”的自负,实际是对他的政敌针锋相对的抗争!
那天,当我们踏上惠州西湖的长长古堤,两岸莺飞草长,杂花生树,绿水凝碧,青山苍翠。已是夕阳西坠,渔舟唱晚,鹊噪归林,行客稀落时刻,于暮色中读苏诗里描写过的惠州西湖,也令人生发出思古的幽情。那波光粼粼的水,草木葱茏的山,绿柳夹道的堤,红墙绿瓦的屋,一想到九百年前,一位文学巨人,曾经在这触目所及的山山水水处逗留停步,徘徊转侧,吟哦唱和,观山望景。我们也不禁联想浮沉,心神贯通。于是,那并不太大的西湖,便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文化和历史的分量。虽然其山水的气势,景点的氛围,文化的积累,经营的精善方面,都要比杭州的西湖逊色得多,但这里更能见到的,是一个受到挫折的文人,那不屈不挠的精神,就更加难能可贵了。
流放,是一种政治上的徒刑和生活上的磨难,同时,也是对被流放者的一种意志上的摧毁。在一部中国文学史上,从古至今,不知有多少作家诗人,尝受到这种痛苦的滋味。但也奇怪,愈是大师级的人物,愈不被压倒,愈不致湮没,相反,愈砥砺,愈光辉,愈锤炼,愈坚强,愈挫折,他的文章愈盖世,愈不朽。
这是那些迫害他的小人们,所绝对想不到的。
当他在《十月二日初到惠州》诗里,就已经完全认同这块“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的岭南之地。然后抒发情怀:“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岭南万户皆春色,会有幽人客寓公。”其实,他还没有到达惠州,就听别人告诉他这个他要落脚的地方,是“江云漠漠桂花湿,海雨潇潇荔子然,闻道黄柑常抵鹊,不容朱桔更论钱”的好去处。
苏东坡从宋哲宗绍圣元年(1089年)到这里来,居住了两年零八个月后,再一次被流放到海南岛上。在惠州西湖要比他在杭州西湖生活的日子,多了整整一个年头。因此,他对惠州的感情应该更投入一些,是毫无疑义的。他给友人的信中说:“某买得数亩地于白鹤峰上,已令斫木陶瓦,作屋三十许间,今冬成。去七十无几,矧未必能至耶?”诗中也写过长住的打算,“已买白鹤峰,规作终老计”,他是准备卜老斯乡的。他给黄庭坚的信中,也表示“惠州久已安之矣”,给司马光的信中更说到逆境中的快乐:“寓居去江数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虽有窘乏之忧,亦布褐黎藿而已”。
他热爱这方水土,而惠州乡老也敞开胸怀欢迎他的到来,一点也不因为他被朝廷放逐,而对他白眼相待,也许比风光更使得诗人动情的,是南国人奔放的热情。“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一个为人民歌与呼的文学家,在这场合里受到老百姓的欢迎,是一点也不奇怪的。甚至到了九百年后的今天,当我们拾级攀山而上,看到那座完整如初的六如亭时,不禁为惠州人对苏东坡的深情而感动了。
这位与苏东坡厮守一生的朝云,是随着她度过放逐岁月的最亲密的女子。她最懂得这位诗人了,还在都城的时候,苏轼下朝归来,扪腹问随从人等,我这肚里都装了什么?只有她的答复,最可东坡先生意。她说:“相公装的是一肚子不合时宜!”说明她对他的性度恢宏,正直不阿的品格,是深刻理解的。
但是,绍圣四年(1097年)的四、五月间,开封城里的权贵发现苏轼在惠州不仅活得很充实,从未压倒压垮,而且深受民众拥戴。尤其读到他写的诗:“花曾识面香仍好,鸟不知名声自呼,梦想平生消未尽,满林烟月到西湖。”诗前的序中说过了他对这两个西湖的眷恋之情:“惠州近城数小山,类蜀道。春与进士许毅野步,会意处饮之且醉,作诗以记。适参寥专使欲归,使持此以示西湖之上诸友,庶使知余未尝一日忘湖山也。”官员们见他居然这样潇洒地徜徉于湖光山色之中,气得两眼发黑,一纸命令,将他流放到更远的海南岛。
但这一次更残酷的远谪天涯,朝云再也不能陪他一同去受苦了。上一年她已经因病辞世,并长眠于惠州西湖边的山麓上了。于是,一代文豪就这样只身匹马地踏上放逐之路,离开了惠州。但在湖畔山巅里的六如亭,那位永远凝视着远行人的一双温柔的眼睛,便给“罗浮山下四时春,芦桔杨梅次第新”的惠州,留下来至今还能感受到的温馨。
惠州,这个四时皆春的温暖城市,更多的机遇在这里展现出来。现在,谁还记得数百年前那些侮弄大师的无聊小丑呢?当我们踯躅在惠州市区里那碧水荡漾的西湖堤岸上,山林里,六如亭间,感受至深的一点,莫过于认识到:惟有真的文学,真的爱情,才有可能在历史上、心灵上,留存下来难忘的踪迹。
也许,这样才能叫作真的不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