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渐渐地暗了下来,咖啡的香味和干邑的芬芳,流溢在这间装饰得像是路易十六时期宫殿那美轮美奂的大厅里。我和主人不太熟,也没有太多的话好说,泛泛的客套话,诸如他怎么仰慕我的“大作”啦,我怎么钦佩他的“大名”啦,也已经在进门后寒暄过了。
来做客的作家,严格讲,不算穷酸,但比起这一份眼睛看得见的珠光宝气,金碧辉煌,顿时便相形见绌。即使我们中间那位写电视剧而发家的小富翁,也不顶这位老板的九牛一毛,便知我们拜访的,是怎样的了不得了的人物了。
品尝了主人的名酒,欣赏了他的玉器收藏,那间大客厅里,摆放了各式各样的玻璃柜,每个柜子里都陈列着一块或几块玉。“价值连城”这成语,本是形容和氏璧的,现在参观了主人的珍藏,马上想到了这四个字。主人很高兴,因为客人是文化人,他虽当老板,可是一个有文化品味的老板。因此,一再说,很投缘,好高兴,找到了共同语言,看样子,意犹未尽,还想让我们了解他。那么,下一个节目将要向我们展示些什么呢?灯光已经蒙蒙胧胧,隐隐绰绰,要说情调,是足够足够的了,很显然,肯定是要比昂贵的名酒、珍藏的玉器,更让我们大开眼界的事物了。
我们都端着杯子等待着。本来,见识见识,是我们一行人来造访“雅庐”的目的。
“你们务必要去看一看的!”当地的一位陪同我们的诗人,竭力主张我们到他这位莫逆之交的“雅庐”主人家作客。“一定会让你们北京来的几位作家大开眼界的,你们简直想象不出这个商业时代,会造就出什么样的人物,将相王侯,宁有种乎?这个长那个长,见了他都低头哈腰。”果然,当我们跨进这座院落,踩在修剪得一平如毯的草地上,看到草地中央的水池里,放置的显然是依照罗马城里那调皮小童的喷泉雕像,也在劲头十足地撒尿,便立刻觉得主人在盖这幢房子,有一种起笔不凡的气势。
“雅庐”主人和他的一群狗,站在希腊式圆柱的门廊下,欢迎我们。
说不好这位身价亿万的人物,有些什么能够留在别人脑海里的强烈印象。事后回想起来,他太普通了,几乎使我们搞写作的人挠头,简直抓不住他的任何特征。也许伟大寓于平凡,如果一定要找出他有什么特色的话,就在他这个人毫无特色这一点上。然而,就这位乏味的人,却很富有,二十年前,据说还家徒四壁,一贫如洗呢!后来发了,一发而不可收拾,成了一个连长官都仰视他的财主。财大则气粗,当地这位诗人好意地提醒我们:“诸位,千万别当他这一位搞声乐的妻子面前,叫他老板,她烦气这称呼,那正经是一位艺术家哦!”
在门外,主人把他的狼狗、叭儿狗、沙皮狗,一一叫着名字,招呼过来向我们摇尾巴。那些狗倒是个个比主人有特色,有的凶猛,有的滑稽,有的还会表演鼓掌,还会向你敬礼。逗得我们一阵笑声后,进到屋里。主人又把他的妻子,介绍给我们。“这是我内子,小雅!”这位玉一般漂亮的女人,伸出她玉一般温润的手,和我们一一招呼。于是,我们马上明白这座西班牙式的建筑物,为什么叫“雅庐”的原因了。并不是每个男人,都有幸运娶上这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太太的,以她的名字盖一栋楼,金屋藏娇,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嘛!
其实这位太太,更吸引我们注意的,是她特别的年青而且格外地文静的模样,落落大方,但又有点孤高自赏的性格。总之,具有一种如今已经少见的那种真正的,而不是矫装打扮出来的贵族气质的美。
她给客人倒咖啡、斟酒的时候,总是轻声地问,要加糖么?要加奶么?要冰块么?亲切、礼貌,但又有节制和分寸。她显然很高兴我们这些人来访,“很少有你们这样的客人来。”她说。而且她的的确确读过我们几位之中的哪部作品,因为她居然能记得小说中主人公名字,和命运结局之类,着实令我们惊讶,但她也不像我们经常碰到的文学爱好者那样热烈和亲近。这位女人,始终是矜持的,有距离的,更多的是用她眼睛同你交流,而不是用嘴来说活。
同去作客的一位同行,禁不住附在我耳边发表对这位太太的评论,“这女人真是天生丽质!可惜她嫁的这位阔佬——”说到这里,忍不住地摇头。
毫不夸张地说,这间豪华富丽的花园洋房里,若是没有这位年青贵妇的话,也许整幢建筑物,该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一样了。似乎屋里铺着的波斯地毯,只配她那轻盈的脚步行走:同样,那镀金镀银的器皿,也只有她那纤细的十指拿着才相称。
也许我们是她比较欢迎的客人,她要以她的方式,表示她的热忱。连她的先生也说:“难得小雅今天这样高兴!”
这位有教养的太太,淡淡一笑。接着,客厅里的光亮,就一点点地弱了下去。
只有摇曳闪烁的蜡光映衬着她那头秀发,那雍容的气度,幽雅的姿态,使我不仅怀疑,难道在我们生活的这个现实世界中,还有贵族和贵族后裔存在的可能吗?气质是一个人内在的品位和格调,通常不是装得出来的。有钱有势的权贵和富人,可以买到一切,做到一切,但想具有高贵雍容的气质,金钱有时是无能为力的。
主人宣布:“诸位尊敬的客人,现在,我的内人,要为大家奉献一支歌了。”
此刻,连桌上的蜡光也熄灭了,只留下隐没在天花板穹顶的一丝幻彩。原来这控制的灯光,是为她登场一展歌喉营造气氛的。而且,一切都安排得那样井井有条,也不知什么时候,那三角钢琴旁边,已经坐着一位为他太太伴奏的小姐。
看来,这种配合有素的家庭派对的演出活动,肯定不是第一次。
陪同我们一起来的诗人,也为女主人难得的主动精神,感到意外。据说,她从来都是她先生的提议,和她先生的朋友要求下才肯唱的,很少自己提出为客人表演,这当然是很大的面子了。从诗人嘴里,我们才知道这位太太的音乐经历。她不但是科班出身的学声乐的高材生,不但是受业于某位著名声乐教授的门墙,不但曾经是当地某个乐团的台柱。而且,“贝多芬第九合唱交响乐,在我们这个城市第一次演出时,小雅是女高音部的领唱歌手——”这对一个唱歌的人来说,那当然是殊荣了。
“好了啦,诗人——”她先生止住了这位饶舌的诗人。
这时,一束光柱抛向竖起的琴盖,在辉映的光亮中,女主人那张晶莹如玉的脸,正对着我们微笑。我们拍手表示欢迎,她说:“通常来的朋友和客人,都比较欢喜时下流行的歌曲。今天是我自己想唱给大家听的,所以,我要唱我自己想唱的歌!”她随即问她先生,“你不反对吧?”
“雅庐”主人举着酒杯,走过去,“只要你高兴,怎么都行!祝你成功了!”
我对音乐本来外行,对于西洋歌剧音乐,更是门外汉。小雅在唱前说过那支咏叹调的曲名的,但事后已记不得是普契尼,还是维尔弟的作品了。虽然她是用意大利文演唱的,根本不可能明白歌词原意。但同去作客的几位作家朋友,好像都能从她委婉的歌声里,听出来如怨如诉,似哀似愁的感伤滋味。
音乐是全世界共同的心声,是可以用心灵去倾听,去体味的。
在我身边的一位作家,悄声对我感慨着:现在那些红歌手,也真是天晓得,除了会搔首弄姿,除了会扭动肢体,除了会用嗓子唱音符外,根本不懂得怎样用自己那颗心来唱歌。这位秀外慧中的夫人,显然被她自己喝的那充满凄怆的旋律感动了,她喝得那样完美,那样专注,全身心地投入到角色当中,是在唱她自己,还是唱出那歌剧中的女主人公,已经浑然一体地不可分了。
尽管我一点也不了解那剧中人,是怎样一个不幸的命运。但她那秀丽的双眼闪着泪光,和着歌声、琴声,使我想起缠绵的苦雨,孤独的行旅,寂寞的守夜人,和随风而逝的满目芳菲,以及无穷无尽的悔恨,永远永远的踯躅。她唱完了最后一个音符,仍痴痴地站在琴旁,好像仍沉浸角色的悲伤之中,不能解脱出来。
我从来没听到过唱得这样动情的歌,也从来没听到过唱得这样痛苦的歌。
甚至,我们告别了那座西班牙式的花园洋房,耳边还回荡着她那银铃似的女高音。在回宾馆的途中,那位赞她“天生丽质”的同行,又冒出一句成语。“诗人,你朋友的一切的财富,倒没有让我多么惊讶;说老实话,在我脑子里,倒是他夫人的歌,会永久地留存着,也许,这就是‘一曲难忘’吧!”
那些震憾心灵的音乐,能让人记一辈子的。
诗人很为他的这项安排感到满意。“那么,我没说错吧,诸位可算是不虚此行了!好吧,你们下次来,我一定要带你们到这位老板的另一位搞绘画的妻子那里去坐坐,肯定会给你们一个别有洞天的感受,更富有艺术浪漫情调。那是一幢日本式的庭院,叫‘美之居’,那里的女主人的名字,叫小美,她的画,前几年在全国新人展中曾经拿过奖的哦……”
我们一行人,不知为什么,突然都异样地沉默下来,面包车里,只有这位喝了太多洋酒的本地诗人,仍在呶呶不休地演说。
车子在坑坑洼洼的郊区路上颠簸着,车窗外,一片漆黑,谁也不晓得要把我们带到哪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