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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无鼠之家

陈应松

以往,野猫湖常有铺天盖地的野猫,多过秋天迁徙的雁鹅。这些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野猫席卷来时,往往嘴里叼着一条鱼。于是,打鱼人怀着仇恨,开始研制毒物,要将野猫斩尽杀绝。这荆州水乡地界的人甚为聪明,几经鼓捣,发明了各种毒杀野猫也毒杀老鼠的毒药,最毒为“三步倒”,就是“毒鼠强”。各种化学品源源不断地涌入这个湖区,弄成毒药,又源源不断地流向社会,毒鼠,也毒人。这一带也就成了老鼠药专业村。

湖西岸老黑堰村的阎国立配制的三步倒最毒,最能诱鼠,放在十楼顶,老鼠都要纷纷爬上去吞食毒饵。有一次荆州电视台拍摄他的三步倒诱鼠,在一个菜市场,一次诱出五百多只并将其杀死。凡想自杀的双规干部、婆婆媳妇、孤寡老人,无一不成人之美。某年一村庄投毒,用的是野猫湖的三步倒,村人毒死无算,但投毒者也畏罪自杀,查不出是谁家流出,大约阎国立躲过一劫。阎被当地称为阎六爹。而阎王当地俗称为“阎王五爹”,他是阎王的弟弟。

不过本人在叙述此故事之前,特声明内容无涉三步倒,猎奇者请走开。

阎六爹阎国立骑自行车出外兜售鼠药,有一年走到燕家湾,高喊着“老鼠药,老鼠药(读yuo),老鼠吃哒跑不脱”。这时燕家的大女燕桂兰邀他为家里灭鼠。家中闹鼠,噬箱咬柜。阎国立杀死了燕家二十多只老鼠,其中十多只是背上有一条黑线的鼠,叫黑线姬鼠,传播出血热的。燕家贫穷,问起桂兰婚事,尚未婚配,初中毕业,在家务农,与自己的大儿阎孝文同岁。此女虽面色无华,皮肤黯哑,头发干黄,算不得健康,但胸前多肉,腹部结实有力,屁股壮阔宽畅,有孕相,天生是生伢的台基,男人厮杀的战场,生育机能比较旺茂。阎国立走南闯北,看女人眼睛很毒。于是坚持不收她家鼠药钱,且半开玩笑地说,桂兰可愿与我家大儿孝文耍个朋友,做我儿媳否?那时候的阎国立尚在盛年,常年蹬自行车在乡路上颠簸,面孔黝黑却被风雨雕过,四肢发达,头脑精狡,虽是个卖鼠药的,却有生意人的精明与时尚,戴着小摊上买的墨镜,新草帽,长衬衫,还穿着泡沫凉鞋,这比一般乡下人穿的凉鞋时髦了一个档次;那泡沫凉鞋特别软,鞋袢不系,斜插在前头的交叉口里,又高了一个时髦档次。此人若是城里的工作人,稍一打扮,就是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男将,一看就是不安分守己之人。这种人的家庭定是不差的,燕桂兰想。

阎国立生了三个伢,两女一男。大儿阎孝文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可这伢生性内向,阎国立想把他掰过来,让他热情似火,让他精明强悍,让他也喜欢到处乱蹿,城乡之间如履平地。可这伢儿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只会成天在田里摆弄庄稼,完全不会与女人纠缠,读书更是云里雾里。好在家里的那几亩田总要人伺弄。想当年阎国立在人民公社时也是个好泥活家(种田人),只是因为野猫之灾,成全了一个鼠药专家或者灭鼠英雄,挣钱比种地来得快些,手头也活泛些。那时节地也贱,赋税也重,只求弄点口粮,混饱肚子。这田里的事儿就包在了儿子身上,算是各司其职吧。

这一天,燕桂兰说是来野猫湖走亲戚的,出现在老黑堰村阎家的门口。老黑堰村有口老黑堰,水面不小的,阎家就在堰塘边的土台子上,后有竹林旁有水。燕桂兰落落大方,穿一双胶底布鞋,上身是单色布料的长袖,领口以下捂得严严实实。有点老实,却又是有心人,竟然自己上门来了。长头发绾成髻子,发梢飘在脑后,那一点点营养不良的黄,黄得有点洋气,仿佛是染的。燕桂兰说,还有老鼠,又啃了柜子,想再买点鼠药。

燕桂兰的到来,让阎家一家人喜滋滋的。又是煮阴米子茶又是打滚水蛋,这可是贵客呀,送上门的媳妇,是要给孝文这伢当媳妇子(老婆)的。四个滚水蛋,只吃一个,给阎国立老婆吃,给未来的大小姑子吃。阎国立骑车去田里叫儿子阎孝文去了。

这阎孝文一回来,燕桂兰就有了底,一脸憨厚,汗衫是破的,露着乳,有黄汗。嘴阔,眼善,体壮,嘴里哼哼叽叽。一看就是个本分的好泥活家。阎孝文这样,可两个妹妹长得风生水起,面目姣好。这男将继承了他父母的所有缺点。

燕桂兰吃着滚水蛋心里甜。她幼年丧父,母亲虽在村里当过干部,但头受过伤,常失忆头疼。有个弟弟,不太听话。有个妹妹,视神经萎缩,几近瞎眼。按说,这荆州地界,盛行上门做女婿,她可以在家招婿。可因为身有隐痛,常常犹豫。想上她家门做女婿的也有,不是太过圆滑,就是家境太差。

吃蛋时已经仔细观察了阎家状况。房子二层,算是不错的。后头还有平房,喂猪养牛的,有竹园。家里有各种电器,洗漱用品较新,毛巾各用各的,灶屋有烟囱,还贴有瓷砖,碗是成套的。床有新床老床,有床头柜还有拖鞋,有春台有躺椅,有八仙桌有靠背椅;家什农具,一应俱全。犁、耙、耖、磙、锹,锹分大锹、小锹,镰分长镰、短镰,长镰砍青,短镰割谷割麦;有抱钩、钎担、箩筐、淘篓、团篓、角篓、篾篓、黄桶、水桶、粪桶;有长口袋(装粮的)、花口袋(装棉的),有秧马、摞叉、木秤、梯子。筛子有箩筛、格筛。有剪刀、篾刀。还有大量渔具:丝网赶罾、虾挞花篓、渔叉滚钩。还有麻将和花牌(俗称十七个)。是个过日子的家庭。

不过最让她满意的是没有老鼠,燕桂兰平身最恨最怕老鼠,如嫁到无鼠之家,生活该多么幸福无忧,好像回到了真正的家一样,燕家湾那个黑线姬鼠出没的家不能算家。

大约就这么定了,一个村姑,自己给自己作主把自己嫁出去了。穷家小户的,也没多少讲究。谁又知道,她就是要找个没有主见、没什么心肝的男将。

她记得那个男将放下手中的农具,进屋跟她低头一笑,又僵呆又羞涩。然后桂兰问他是种中稻?他说是中稻。问他都种了?他说都种了。问他几亩地?他说三四亩。包括旱田吗?他说不包括,旱田有一点。那个男将看着门外几只惊头慌脑的鸡和怀疑一切的狗。倒是他的父亲阎国立很灵活,还切开了金瓜,用筲箕端来,说竹林凉快些,还端来了两把椅子。竹林收拾得比较干净,有笋从土里拱出来,神秘有趣。有鹧鸪一声声从深处传来,有翅膀拍打竹叶的啪啪声。不远是蒲草摇曳的堰塘,黑羊塘边啃草,青蛙叽叽歪歪,汆鸡嘀嘀咕咕。一阵凉风吹来,是更远处的湖风,很长很广,田野呼呼地激起碧波,全是庄稼的美姿,一浪一浪,像电视里的大型团体操表演。

全是燕桂兰在问,心里就有了底。这人抓腿和膀子,心里就有了底。这人躲门旮旯儿,心里就有了底。这人的身上还有一点点的农药味。燕桂兰的嗅觉很灵敏。

临走的时候,燕桂兰还提了几条阎家腌晒的干鱼回去,这是阎孝文工余时在湖里抓的。鱼是阎国立让老婆赶去塞给她的,还塞了十块钱,说是没吃晚饭,让她自己路上买点什么吃。当然了,还有一包三步倒。

这事格局就出来了。事情就这么了。燕桂兰嫁自己,省了为娘的一桩心事。当然对方也满意。没有不满意的道理。后来阎国立驮儿子来过一次,说是镇上有好看的电影,让孝文陪她去看电影。孝文抠下了他爹的钱,没用出去。要他们下馆子的,却是在路边馆子吃的面,燕桂兰还点的是碗素面,说牛肉咬不动。那就素面了。这阎孝文全依桂兰的。在电影院两个人规规矩矩坐着,阎孝文一言不发,与燕桂兰保持一定的距离。这燕桂兰急的,就把胳膊肘儿移过去,越过了扶手线,那男将却躲她哩。不伤心,很高兴。没有花花肠子。这很好哩。这才是她想要的男将。唉。燕桂兰坐在黑暗里,闻到旁边男人身上一丝淡淡的农药味,心想是灭鼠匠的儿子,那气味一定与他家配制的鼠药有关哩。

但事实并非如此。

阎孝文生于七〇年代初,是野猫肆虐最严重的时候,也是农药使用最严重的时候,而且都是剧毒农药,像乐果、甲胺磷、甲拌磷、对硫磷等。农药因雨水大量地流入堰塘,加上阎国立等回乡知青开始研制杀猫的毒药,一些试验器皿的洗刷和试验尾水也流入堰塘,周围一些人家的吃水都在此塘,因而那几年几家出生的伢子都有一股农药味且爱躲门旮旯儿。直到后来一个县里来的驻队干部发现此水已不能饮用,便要求周围住户到野猫湖挑水食用。自阎孝文之后的他的两个妹妹,才恢复了自然的花容月貌,身上也就有了莲荷清香。

野猫湖蒿菰苇蒲,菱藕荇藻,红鲤白鲫,乌鳖黑龟,是个大粮仓,啥都养人。这里的人如不聪明过人、水灵超群才怪哩。作为老大的后面还有两个妹妹,有什么东西可吃的总是让给她们,而且父母也总是向着小的,并且因他常转不过筋而打他,让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忍让和柔弱。那两个妹妹便更加有恃无恐。有一块肉在碗里,也会被她们抢走。两个凶悍的妹妹还时常抓他的头发踢他的裆。十六七岁还如此。十三岁他就下学放牛,带他的妹妹。因为父亲卖鼠药,母亲要下地,两个哭闹成性的妹妹就没人带。在他的妹妹们还很小的时候,在摇窝里的时候,他就是专业的摇摇窝哄睡人。有一次实在太困把摇窝摇翻了,妹妹摔到地上,遭到父母毒打。父亲把他的腰打歪了,歪歪扭扭生活了两个月,腰才正过来,谢天谢地,没留下什么后遗症。这得亏他母亲给他擀酒火,就是用一个煮熟的滚水蛋,点燃白酒,沾上酒火,在受伤的部位反复擀动。

长大后他成了一个泥活家好手,农活样样都会,不学就会,一看就会。并且亲土,爱到泥巴田里琢磨,一个人。特别是耕板田。冬天耕板田越冬叫还冬,要耕好,特别是一些死角,一般人是耕不出的。还冬耕板田与春耕完全不同。这么说吧,春耕是耕穿脊,还冬是耕蓬脊。所谓穿脊,是来回两犁间不留生地,厢垄平坦畅亮,两档头要先耕,让牛上垄时践踏把泥巴踩烂。而蓬脊就是来回两犁间留一尺宽的生地,厢垄窄,厢沟深,犁出的大土垡呈龟背形,两头留到最后耕,叫枕头厢子,这样有利于滤水沥干,厢垄保持干燥,让越冬作物茁壮生长。所以秋种的油菜地不需耙的,一个冬天,风霜雨雪,土垡自然风化酥松成颗粒状,春雨一来,极易得墒。深耕后且将越冬害虫暴露在表层,让其冻死,来年虫害少。

阎孝文弄鱼也是一把好手,比野猫更行。常常不声不响地从外头拎回一串鱼来——或捉或钓,或叉或罾。还有大鳖,还有鳝鱼。犁耙水响耕水田时,犁尾吊个鱼篓,田耕完了,鱼篓满了,都是鳝鱼。最绝的是每逢大雨后,去棉花田捉鳝。那不是鬼扯吗?棉花旱地哪有鳝鱼?这是他发现的秘密。每逢大雨之后,凡与水田相邻的棉花地沟垄中就会积水,而水田里的鳝鱼就会出动,是来吃棉花地里被水浸泡出的蚯蚓的。还有各种棉蛉虫、卷叶虫、盲椿象、青虫、金刚钻、造桥虫。这些鳝鱼个大,主要是乌鳝,要用踩耙在沟垄里拖,往往一耙就可拖出四五条。在老黑堰村,只有阎孝文知道这一秘密。如果不是对田野整天注视和研究的人,是断然发现不了这一秘密的。这也算是大地和田野对热爱它的人的一种犒赏与馈赠吧。

踩龟也是他的一绝。每当稻子成熟的时候,我们的阎孝文穿着套鞋,去水田埂上踩龟。这些王八爬上田埂吃悬垂下来的谷穗。不能有亮,黑灯瞎火的,踩到一个硬物,必是龟,就这么简单。这些龟放在家里的水缸里养着,根本吃不完。到了过年,就寻思着将它们送给亲戚。按照孝文喜欢的顺序给大大小小的龟贴上纸条:二姑、三姨、小舅、姑婆……后来送到别人家,结果进门忘了撕掉纸条。结果是,让他的爹到处去赔罪……

阎孝文未有走出过家门,想去打工打不了,他家的责任田把他捆死了。再者他听他爹的,绝对服从。棍棒底下出孝子。小时候他爹总是打他,饭没烧好,鸡上了桌,把裤子弄破了,揪着他耳朵在家团团转,有时候让他一跪一夜。

燕桂兰嫁过来,是用又开始时兴的红轿子抬来的。荆州地方有古意,复古很盛。这也是阎国立一手选定的。他当家,一切他决定。再说轿子比轿车便宜,且是通过一个卖鼠药的朋友介绍的,有优惠。抬轿子的人也是一些灭鼠能手,满身毒气。轿子里的燕桂兰抱一个尿罐,且是陶的,规矩如此。

这没有什么稀奇,一般农家操办的规格。到了村里,阎家不出五服的亲戚,还要是男将,开始用人来接传新娘。抱着传,脚不能落地的,这叫传代——传宗接代。新娘子抱着尿罐,男人们抱着新娘,不分辈份、长幼。看谁抱得紧些。也有出咸猪手占点便宜的,手到了新娘的胸脯,假作抱不动,吃力的样子。也有真抱不动或紧张的,到了一个堂叔手上,新娘脚落了地,传断了。这就晦气,马上放鞭冲一下。到了公老倌子(公爹)阎国立手上,那是不能掉下的。路给他准备得长,还化了妆,脸上涂了锅底灰,衣领后颈里插了个灰耙子,表示是个扒灰的,烧伙佬。扒灰的阎国立抱着这个沉沉的媳妇,心里有成就感。这是自己卖鼠药捡来的一个媳妇,就是自己的财产了。包括填庚、拜亲、报期、过礼四道坎儿,花了一万多块,全是三步倒换来的。嗯,还沉,这媳妇,沉就值这个价,没吃亏。抱着媳妇,媳妇身子软绵绵的,就像一团棉花,还有热度,还有很生疏且好闻的气味儿,这气味属年轻女性的。太沉啦,往下坠,就往上蹾,不然落地就不好了,蹾着的时候脸碰上了脸,不经意的,这不好,误撞的。嘴还沾着了那脸哩。好在暮色苍茫,人们喊喊闹闹的,这一万多块钱我满意啦,还嘴上贴了一下,今天说什么也高兴万分,喝了个红猴屁股脸,差点喝出脑溢血。传给儿子。咱阎家就要人丁兴旺有后啦。

报期的日子是与燕桂兰商议的,燕桂兰也精心算计过。原因源于她十五岁时一次悲惨的经历。那一年夏天她小小年纪就下湖砍青。到了湖上,四野无人,砍着砍着突然天昏地暗,惊雷滚滚,闪电如剑,接着瓢泼大雨临头倒来。一时她已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有哭爹叫娘。无奈天地昏暗,只有被雷打死的份了。这湖上常有人畜被雷劈死。就在雷雨中无助号哭之时,陡然看到不远处的湖边有条鸭划子。她不管是不是幻觉,就拼命朝那儿跑去。她跑过去就往划子上跳,划子有篾蓬,谢天谢地啊,她有救了!她喊:“有人吗?有人吗?”一个中年男人伸出头来,是个瘌子。她不认识这个男人,可知道他常在这一带放鸭。瘌头一招手,她就钻进了篾蓬里。浑身湿透了,一团发抖的肉。那瘌头好热情,说,你咋还在湖上哩?小桂兰只是哭,这男人就过来要她换衣服,说会着凉的。还扯她的衣服。小桂兰抱着膀子哪敢松,这可是少女的禁地。瘌头欺负一个吓呆了的小孩子,硬是扯下她的衣裳,还要给她擦身子。小桂兰抢过她的湿衣服就要往外头钻去,上岸去。哪管它外头是狂风暴雨,电闪雷鸣。“要遭雷打的,不能走!危险!要打死人的!”这男人喊,拉她,吓唬她。她哪敢不止步,只好被他按在了船舱。事情完全坏了。趁人之危,那又怎样?避了雷劈,失了贞操。一生的悔恨。这事儿男人咋要压在女人身上哩?她长大了。

新婚之夜的男将猴急,什么也不懂,是第一次,找不到地方,东戳西戳,又不能表现她懂,任他去了。到后来,想已经准备好了,稍微引导,顿时鲜血和喊声就出来了,“胀啊疼啊。”那是她精心选择的经期。这是一次赌博,她赌赢了,或者说押准了,老天照顾这个可怜的女伢啊!多少忐忑的心一下子放下了,她舒了一口气,哪管它快感不快感的。没有快感。这个男将就是她要找的人,就是要这么不醒事的人,要的这种人。可这个担惊受怕的时间过去后,看着这个不灵醒的男将,心又有不甘。一个女人,栽在一次雷雨里,一辈子毁了。

第二天早起烧茶煮蛋,心里就有了底气。每个客人一个蛋一碗糖水,收茶钱,很淡定。这茶叫拜茶,给谁吃都要钱,公老倌子、婆老姆妈(婆婆)也要,大大方方地要,不要不走。这公老倌子婆老姆妈喝媳妇的茶叫喝纠脑壳茶。平视那个看起来精明如贼的公老倌子,“请爹妈赏茶钱。”就这么,落落大方。两个长辈看着这个度过了新婚之夜成为他们家一员的媳妇,满意了,钱给了,公老倌子塞进她的手上,让捏着,背了人打开一看,两百哩。别人都是二十五十的。公老倌子喜欢这个媳妇。

阎国立是有心人,燕桂兰未必输了他。阎国立已经看到了。那盆里的床单,就是要让你们阎家人看的。卫生巾丢茅厕里了,那么多男男女女来客,谁知道是谁的。阎国立要的是个面子。做贼似的看了血,就等于是最后验货,嗯,真的,手上还砺了一下,不错,真的,货真价实。阎国立这几天多累啊,全是他操持,朋友也多,收到了三十多把灰耙子,够他扒灰了。阎国立阎六爷也不生气,脾气向来很好。一切放心了,收亲完娶了,剩下的就是抱孙伢了。人生不过如此吧。

农家的生活平淡无奇,春种秋收,随节令起居。燕桂兰嫁到阎家因为躲过一劫,腰杆子硬了。可是,从娘家带来的花生种子结了两三茬,种下的枣子树已经挂果,燕桂兰的肚子还是鱼不动水不跳的。大姑子找了个也是骑自行车的男人,邮递员,在乡间小路上天天折腾的人,一梭子就打中了,没有三分钟,是快餐,未婚先孕。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如不打掉,伢儿都有两三岁。可这个嫂嫂任凭枪林弹雨,夜夜城门洞开,就是整不出个血泡子来。

为娘的没管这事,家里事事为父的管。那几年,兴气功,又是鹤翔桩,又是宇宙神功,又是法轮功。法轮功听说练死了不少人,政府取缔了,还把人弄去办学习班。为娘的又信了佛教。后听说供神像不好,把一尊从弥陀寺请回的观音菩萨悄悄扔进了野猫湖。后来又来了个传西教的,村里的婆婆妈妈们又信了西教。老人教主不爱,要号召婆婆妈妈们把小嫂子小姑娘都叫去信教。于是燕桂兰的小姑子就信了,回来就说自己是有罪之人,天天在那个手脚钉得鲜血直流的外国苦神面前呼叫:“主啊,求你开恩我这个罪人吧。”唉,也不知她们犯了什么罪。然后两个老少村妇就用五音不全的喉咙唱“有一位神,有权柄审判一切罪恶,我们的神,唯一的神,名叫耶和华”。

一时间野猫湖周边村子里冒出了几百个声称自己有罪的人,都是妇女,天天要忏悔要赦免。阎国立就好笑,咋没听说那些当官的说自己有罪要忏悔哩?

这事儿——燕桂兰不怀孕的事儿,大姑子咕过,可阎国立要她闭嘴,“像你这么就好了?”击到了她的痛处,未婚先孕,还好意思管别个。

为父的要管。只有为父的有权管。正当自己的老婆女儿沐恩在上帝的雨露中的时候,阎国立感觉到不对劲儿。这事怎么好问儿子?怎么好问儿媳妇?本来问一下也没什么,可他没问,在心里。是哪个的问题呢?儿子没有动静,好像这不是个事情,媳妇也不着急。但明显地,媳妇那种趾高气扬的态势在慢慢收敛,甚至滑向了反面,行事说话有点歉疚的意思了,并脸露憔悴之色,心里有事磨的啊。

公老倌子每天还是在外卖鼠药,有一阵子,社会上投毒的厉害,城乡都有,且投的全是三步倒,一小包三步倒可要百人的命,且总是抢救无效。国家就开始全面禁止三步倒。来了一些工商和公安人员,将这些鼠药专业村团团围住,大搜查,捣毁制药作坊,没收制作工具和原料。阎国立这下可倒了血霉,东西全没收了,还罚款一千元,抓去关了七天。这一次打击伤了阎国立的元气,从拘留所回来已是一只殃鸡子。不过阎国立是见过风浪的人,蛰伏了一段时间后,见风声已过,又悄悄地把一些东西买回来,又在屋后竹林的一间牛栏里,悄悄配起了鼠药。这三步倒配制非常简单,原料很好进。

罚掉的钱又回来之后,他又开始关注起儿子没伢的事。自己罚没了千元加上其他损失不下三千。还有一桩大心事就是这个一手娶回的媳妇,这个大财产也在贬值。这当然是自己的财产,只不过是买回了让儿子用而已。这么贵重的财产不能贬值而是要增值的,增值就是生伢传后,子子孙孙,子孙万代。从他往下推,六爹、七爹、八爹、九爹。按家谱的辈份,“国”字下面是“孝”,“孝”字下面是“圣”,再是贤、礼、厚……没有了“圣”就等于断了咱家的血脉,阎家就在这村里消失了,这多么可怕。这不能容忍。

心里有时急得像猫爪抓,无可奈何。表面不急,像只老鳖。可你又有什么办法。走南闯北的阎国立脑壳都想疼了想不出个办法来。这事怪哩。

有一回,阎国立决计要问个究竟了。有一回有了机会,爷儿俩在竹林子里喝酒。儿子喝酒厉害,拉屎也行,可为何就是阴阳不交哩?是他还是媳妇的问题?再倒了一杯荞粮酒,绿英英的,就借了酒劲问:“孝文,人家在你们后头过的会头(结婚)都抱了伢,你们咋不急呢?”

儿子一听这话,头偏向一边。没想撘理。

“问你唦!”

儿子的酒在喉咙里咕哝。

“问你是关心你们。我只问这一回,捅他娘的我再问。”他发毒誓。

“你管个么事啦,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儿子这么说的。这儿子放下筷子,就这么走了。这儿子还动不得呢。

这儿子说的什么话?老子是太监?老子是太监你个狗日的是么样生出来的咧?未必是树缝里炸出来的?未必是你妈的野老公生的?

太呛。酒倒地上了。这话很伤一个长辈的自尊。这话很伤一家之主的自尊。这话不是人话。这个猪,说猪话哩。

对儿子有了怨恨,对媳妇就好了,有了偏心。本来就对媳妇好,准备让她给咱阎家传宗接代的。女人本来就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家谱上都没名字的,男人往下传,某某娶王氏,生有五子;某某娶张氏,生有三子二女。就是个姓,为别人家生伢,解决家谱往下续的问题,香火往下接的问题。这媳妇很孝顺,很解人意。虽在以后家谱中就“燕氏”两个字,可对他这位公老倌子毕恭毕敬,关心有加,却是真实不虚的。晚上奔波回来,热饭热菜,洗澡水也烧在了锅里。家里其他的女人呢?祷告忏悔去啦。衣裳是哪个洗的?媳妇。说个不好听的话,短裤都是儿媳洗的,没人洗。勤快、老实、贤惠,做什么事悄悄做了,从不争嘴。做饭洗衣,喂猪喂鸡,从不跟小姑子扯皮。早起晚睡,素面朝天。不要衣,不要鞋。钱都是为父的掌着,一家之主。儿子虽结婚做了大人,没分家,家里还是一个家长,阎国立。要钱找他,要吃要穿都找他。他赚的钱最多。说个老实话,儿媳的模样在这里,儿子肯定配不上人家。也不知道这桂兰怎么想的,一句话就来了,也不晓得是图的哪一头。就觉得有亏欠人家的,像是哄骗来的。在桂兰进了阎家门后,为爹的总是悄悄买点东西给她,当然未嫁的小女儿也有。大的,小的,脸上抹的,脚上擦的(冻疮膏);内衣有,外衣也有,手上的有(银镯子),颈子的也有(便宜玉坠);鞋有,帽子也有。长期在外,见多识广,阎国立很有品位,懂得时髦,杀鼠可以,装扮人也行。买回的东西在村里绝对是最时尚最前沿的。而且还不贵,假的像真的。因为都有份,也不打眼,暗中多给桂兰一样两样。遭儿子呛白一顿后,人心就变了,不给儿子买东西,专给媳妇买。还暗中塞给她钱。

这事儿别人不知道。因为他清楚桂兰家事多。一个弟弟常年不工作,东游西荡,结婚后饭都没吃的。有一年过年,跑到姐姐家也就是阎家住了半个月,一家三口,住到正月十五,把阎家的一头年猪都吃完了。住得姐姐桂兰都没脸了。谢天谢地,这个弟弟偷人家摩托抓了进去。还一个几近瞎眼的妹妹。还有个脑壳不管用的娘。这个曾经的村妇女主任,老党员,因脑袋遭击后,有痴呆的趋势。家里来人就问是不是通知她去党校学习的。别人就只好说你现在正是在党校学习。知道她这毛病后,村里有时会给她送些《共产党宣言》、《邓小平文选》、《三个代表干部读本》等小册子。燕桂兰回娘家去看母亲时,也会带些这种书回去,不过都是在老黑堰村委会拿的。弟弟坐牢后,村里很照顾她母亲和妹妹,都办了低保。但也不行,每次桂兰回家,阎国立都要给她一点钱,不多,二十三十,一个心意。有腊肉腊鱼,也会让她提一些去。特别是孝文弄回的鱼,连夜让她提回去。

天不知地不知鬼不知神不知的事情,发生在十三年前的一个夏天。

先说这之前。在燕桂兰的妈逐渐痴呆的日子里,在外卖鼠药的阎国立路过燕家湾时,也没少买东西去看亲家,包括找收破烂的要的一些政治读物,这让燕桂兰很感激。还有一次,阎国立去城里帮一个单位灭鼠时,也没忘了去监狱看看桂兰的弟弟,买的监狱最稀缺的香烟、饼干和酱菜,还给了一百块钱。

这年夏天的某一个时候,燕桂兰的妈在门口捧读《共产党宣言》时,无缘无故跌了一跤,就脑溢血了。登时大小便失禁,瘫痪在床,不能言语。

闻知此事,燕桂兰正在秧田里做活,爬上田埂,连脚也没洗,浑身泥巴地就要回家去。阎国立给了她一些钱,就要孝文赶快陪老婆走。可正是打火插秧的时节,秧在田里,不插下去就烂了。再者,孝文竟不会骑自行车,学过几次,因平衡能力差,没有学会就罢了。又问起丈母娘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征求桂兰的意见,她表示一个人回去可以了。家里就一个自行车,这桂兰一去,不是一两天的事,阎国立每天就靠这辆自行车四处奔波卖老鼠药,挣几个辛苦钱。于是阎国立就要小女孝霞与嫂子一起去,送到后把自行车骑回来。哪知孝霞不干,晚上雷打不动要去忏悔祷告唱诗的,就反问她爹:“你就不能送送桂兰姐吗?”为父的气极呵斥:“你说什么?你竟说得出口,我这把年纪我驮桂兰?桂兰驮我,成何体统?那就好喽,让人笑话的!”

其实阎国立长期骑车,带个百把斤的女子不在话下。他大声反对是表明态度,其实心里愿意送送桂兰。但这是让人闲话的。哪有公老倌子跟媳妇骑一辆车?从没有过,不管怎样,这是不可以的。

这事家里吵了架,桂兰坚持一个人走回去,阎国立要孝霞去追嫂子,但没有人动。阎国立只好骑车去追桂兰了。发脾气说:“不像话,你们不放过我啊!”

追到了,是往湖边小路走的。他喊桂兰,打铃铛。桂兰一看是自己的公老爹,不肯上车。阎国立说,晚上没事,这里没人的,你上来,我带得动的,早点回去看你妈。硬是把桂兰逼上了车。

晚上的湖埂小路上,水气沆瀣,水声玲玲,虽有电筒眼也不好使,两个大人压在这辆破车上,不重也不轻,路上的干硬圪砬硌得人不好受,没走几里路,叭的一下,爆胎了。不知补过多少次的胎,只能载一个人。这下咋办?湖边可没有补胎打气的地方,没个人家,只有野猫妖气腾腾的尖叫。只好下来推着车走了。不过两人结伴,夜晚也不怕。哪知这桂兰只顾用电筒照公老爹的脚下,自己没踩实,脚崴了一下,那就痛了,坐在了地上,不能行走了。

阎国立就蹲下,要给桂兰揉脚。桂兰让其揉,揉了一会,让她站起来试试,还是不行。他就说:“你坐车上我推你。”“可胎破了,没气胎要碾坏的。”阎国立说:“上来吧,这胎老早就要换了的。”拗不过,就坐上去了。没气的胎更硌人,特别是气门芯那儿,一圈硌一下,像上刀山。“不行不行。”难受着,她就说。“那你下来,扶着我走行不?”阎国立说。桂兰就溜下来,不好意思扶公老爹,后来还是扶了。这个时候有点难熬,走得很慢。都不自在。走走停停,像是送葬。这怎么行呢?又不能让她完全勾着自己的肩,这会轻松一些。阎国立这时到路边折了根不粗不细的树枝,让她拄着,好了一些。慢慢走,没话。就瞎找话,问她母亲以后咋办?妹妹找男朋友没?不过他最想问的是他最关心的事儿,往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但这是一个机会,与媳妇独处的机会不多,这么走时间也长。就先从远处扯起。说自己卖鼠药不能在家里打照扶,辛苦你与孝文了。特别是你,家务事都是你做的。孝霞与她妈算是鬼迷了心窍,孝霞这伢丢了。我呢,三步倒现在查得严,整天提心吊胆的,蛮不好卖。然后就问孝文对你怎样?咱家的老巴子(老婆)对你怎样?孝霞对你怎样?桂兰说蛮好的,蛮好的。阎国立说,反正这里没有外人,问过了就过了,问错了就错了,不当真的,只当我放了个屁。那桂兰也精明,就在心里准备,说您郎嘎说啦。阎国立就说,事情哩不问不是事,问了就是事。我问过孝文的,这伢现在翻呛我咧,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就想问问你。桂兰就说,您郎嘎说,没事的。阎国立尴尬一笑说,唉,还不是我们做长辈的心里有点急的,想抱个孙伢。

这话就说了,不是问。明白了。哪知这燕桂兰没回答,沉默了一会,阎国立心想,不好回答哩。可突然的,这桂兰一声石破天惊,号啕大哭起来。哇——咿耶——

阎国立没想到捅了个马蜂窝,吓得一跳。从来没见这伢哭过的,她娘中风不能动了今天也没哭,还没说什么咋就哭得这么惨呢?

“哎哎桂兰,你这是咋的?别哭别哭,你这是怎么了,啊?我又没说个什么。不哭了不哭了!”

阎国立不开口劝还好些,一开口她哭得更畅,仿佛七月扒了河堤,甚至声嘶力竭,要准备高两个八度。有冤屈有冤屈,比海深哩。要把这些年来心中的憋屈都哭出来似的咧。

“好好好,你有啥话你说,别这么,这几年咱们家难为你了,可我们阎家没哪个欺负你呀!我们都对你蛮喜欢的。媳妇半个女。有啥话你就说……”

阎国立拍着她的背安慰她。女人一哭一抽泣,就蛮可怜的,好像背上全是瘦筋筋的骨头。“唉,我这说多了啊……”

这时桂兰还没有停下的意思,还是哭,呃呜呃呜的,一开口说,竟说出:“不是我的问题,是孝文……他、他有病……我的姆妈呀……”

喊姆妈去了。阎国立一听,心里一惊一噤。儿子有病?有什么病?

“噢是这样的……查了吗?你们偷偷去医院查了的?有病咋不治咧?”

“没、没有的,是我找我当医生的表姐问了的,她说是他有问题的……”

“哦,孝文没一同去?”他很糊涂,不大相信,很急,“你表姐?她咋说的?”

“是脓精症,治不好的,我的姆妈呀!……”

“脓精症?浓精症?”听清楚了,这病听说过,从洪荒里飘出来,反正是这个意思。

“就是……就是……就是那东西化不开像流的脓怀不上的我的姆妈呀……”

化不开?治不好?阎国立心中突然一阵绝望。前面漆黑一团,人都不见了,自己都不见了。

“他晓得吗?孝文晓不晓得?”

“他不晓得,我不说,我不想跟他说。他不说我,我不说他的……呜呜啊啊……说了这事好丑啊……”

阎家的香火断了。

苍凉的意绪像湖水漫过来,淹死了他,阎国立。他一下子就老去了二十岁,脚都抬不动了。他表叔在迎桂兰的那天让她的脚落地了的,断了,断了,传不下去了。还有那个工作队的人说了的,这以后肯定对伢们的身体有影响。村里跟孝文一般大的男女,有几个不育症的,也有听说这怪病的,什么脓精症、死精症、子宫发育不全、石女……

自作的孽?鼠药害到了自己?……

桂兰这孩子在那里大放悲声,他心乱如麻。这孩子受了委屈,却对我们一字未吐,就让她多哭一会吧。每个人其实都很悲哀,都在死撑着,生活其实无趣,一切都是抓瞎,白忙活了。

她还在一个人哭诉,“我表姐说治不了的,是真的,治得了我表姐会要他去治的……我偷偷带去化验的……”

“这伢,你不说,假如孝文霸蛮非要怪你把你一顿好打呢?”

“他不会的,他从不说我,我就不会怪他的……”

“唉,让你受苦了桂兰。你没有问题你就跟我们孝文离了吧,反正没有希望了。你去奔你的生活,我们不会拦你的……也拦不住你。你还年轻,不能耽误你一辈子啊。”

“我不的,”她说,她坚持说,“我不的,您郎们对我这么好,我到哪里去?我不……”

她似乎是怕阎国立一家把她抛弃了,抓着了他的自行车,站起来,不放。这个女人离他这么近,就在旁边,这么可怜,好像真是被家人丢弃一样的恐惧。阎国立就说:“桂兰,你太有情有义了,我不说了。好吧好吧,我们走吧。”他去拉她,那女子那么温顺,慢慢拉到了跟前,他揽着了她,是想让她走的,可他抱着了她。还要说什么呢?那个身子在抖着,需要人的抚慰,孤苦无助的,好多人,其实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他们的内心,他们真正的生活就是如此,男人女人。他替她揩泪,舔她的泪。就是这么。他什么也没听见她说,包括反对。他什么也没有做,包括手。“走吧,”他说。

燕家湾到了。桂兰瘫痪在床的母亲生生地看着他们,亲家和女儿。认不出了,或者认出了不能说话了。

他当然要走,连夜走。可是桂兰说,您郎嘎就等天亮再走。要他到堂屋的一个硬木沙发上睡。他不觉得这是某种暗示,但也是暗示。他就说,好吧。桂兰的瞎眼妹妹睡了,他离开她和她妈的房。他说,你睡吧。她来关门的,他抢先拉熄了灯,又抱住了她。黑夜很黑,在屋子里。他小声地说:“桂兰,你听我说一句……”

黑暗中有一阵拉扯,有一阵挣扎。但那是在一种双方都默认的结果中的正常反复。怎么会这样呢?那种在大家都笑谑中的事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发生在阎家?……我是代儿子出征……儿子无用啊……他这样刹住了对自己的憎恶和唾弃。

也许就是那一夜珠胎暗结吧。就在燕桂兰照顾她母亲的那几个月里,他们最欢。阎国立借着买原料和卖鼠药的借口,常在燕家湾过夜。去时也没少买了吃的喝的。就像老话说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原因么?没有,人的生活就是个滑梯的凹槽,全在惯性中行驶。哪儿有事,将永远有事。第一次没有理由拒绝的,第二次更没有理由。唯一要做的就是照第一次来。且这阎国立身体加上经验加上贪婪,搞得汹涌澎湃,激发出了一个年轻女性的本能和潜能,那可真是花样翻新,山崩地裂。每一次都是长枪大戟,风樯快马。有一次,高兴时竟然把灯拉开,反正亲家又不会说又不会动,死人一个。灯拉开,他看到亲家那诧异的眼睛在看着他们:亲家公与她女儿两个人赤身裸体在电灯下白闪闪的拉锯战。底下的女儿哪还顾垂死的娘,尽情享受着活力迸射的肉体,奋不顾身,旁若无人。还有一次,因为症候太大,让瞎眼的妹妹听出了动静,在隔壁房里大声问:“姐呀,做什么在床上闹哄哄的?”“噢。”热汗涔涔的阎国立让热汗涔涔的桂兰说:“噢,你睡哩,妈房里闹鼠哩,我让阎伯帮灭鼠哩。好大的老鼠!……”

有一天,当桂兰给他说“有了”时,他差一点腾飞到云端去了。有一种当皇帝的感觉。皇帝的幸福也不过如此吧。“这就好,这就好。”赶快要她回去陪了孝文几天。这样就能掩人耳目了。

她的瘫痪的母亲走了,她怀上了。家里的人都很高兴。按阎国立给大家的说法,走一个,来一个,这是老天的照应,老天爷是有眼的。

做了坏事,不再信老天爷。

第二年春天,儿子就生出来了。不是,是孙子。抱孙伢了,他和老伴的心愿了啦,人生圆满啦。

提着公鸡去燕家湾桂兰家报喜当然是阎孝文。可没了丈母娘,一个小姨子招了个哑巴女婿。这只大公鸡,让小姨子喜哩,姐得了个儿子,我有了外甥哩。小姨子摸着公鸡的大冠子,说好哩。她的哑巴老公要杀了下酒,她不允。要天天让鸡大叫。让湾子里的人都晓得她们家得了外甥。

按照辈份,这伢取名圣武。“圣”字派。会叫人了,叫阎孝文爸爸,叫阎国立爷爷。就是这么。

这伢长得委实可爱,谁也没有怀疑。这伢跟他爷爷亲,两岁就会喊“老鼠药,老鼠药,老鼠吃哒跑不脱”。爷孙俩好得跟什么似的。阎国立只要出去卖鼠药,回来就会给圣武带好吃的回来。果冻、膨化饼、棒棒糖。有时候,将圣武放在自行车的三角架上,与他一起去卖药。于是爷孙俩一起喊:“老鼠药,老鼠药,老鼠吃哒跑不脱……”

跟他爸也亲。他爸带他去田里捉青蛙,捉鱼,钓鳝,罾虾。不过这伢惯肆坏了,不喜田里的活儿,不爱泥巴。总是想果冻和棒棒糖,想汽水,想城里人吃喝的东西。

这伢还真是惯肆坏了,五岁还要吃奶,到了晚上,必须把他娘的奶头叼住。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中午还要回来吃一顿奶。他娘哪还有奶,有奶无奶,叼着,放在嘴里,吮的是那个味。这伢有这种坏习惯,大人们不拦他,阎孝文抓不到鲫鱼给老婆发奶,阎国立也到镇上去买。为满足这小狗日的,这点年纪口味就这么重,长大还得了。

这伢乖巧,可不像他爸这么老实,脑瓜子活得像轴承,都说阎孝文有福,伢长得漂漂亮亮的,还是个儿子。他那个年代的好多没有生育,生出来的还有畸形、智力低下。阎家占了村里高台子,风水胜了一筹。

硬是没让家里更没让村里有半点闲话。这事捂得紧,阎国立不愧是阎王六爹。

偷欢的机会也有。孝文常在田间,桂兰带着孩子在家。老伴和小女有时一去灵修(她们信教的词儿)。几天不归家,不知道去了哪儿。儿子自有了儿子后,晚上也解放了,幸福了,带着儿子,到村头麻将室去摸几圈。到了晚上,家就空了。

这桂兰当初看她没错,是个怀胎能手,不能沾,一沾就怀,阎国立也算得是个老神枪手,后来给他怀过六七次,刮了六七胎。只有两次是孝文陪着去的县医院,其余是他偷偷陪她去的。因为是偷偷陪去的,回来不吱声,蛋也没得吃,休息也不能保证,还要用冷水洗衣、洗菜、洗碗。刮了伢这是万万不能用冷水的。跟孝文去,就可以回来堂而皇之地吃蛋,吃红枣,吃个十天半月,天天卧床休息,不沾冷水。

因为偷偷堕胎,次数太多太密,身体就垮下来了,人有些殃,那种事有些淡漠,有些拒绝了。看着这个性功能亢奋的公老倌子,心里常常因孝文的关心体贴而有排斥,有犯罪感。这样阎国立也不好强迫和纠缠。她甚至说,对我伤害太大了。首先当然是指身体。面色黄,怕冷,无力,下身会无缘无故流血。

事情出在圣武过十二岁“童关”的那年。过了童关,做了酒席,热闹得很。酒席一收拾,桂兰就累倒了。弄到荆州一检查,宫颈癌晚期。

这真是风雨飘摇的一年。阎国立因为死不悔改偷造三步倒被抓到,狠狠打了一顿,脸肿得像猪放出来,将作坊彻底地捣毁了。桂兰一检查出,就要住院做手术,先交两万元。这说什么也拿不出来。燕家连借的也没有,阎家只有哭。那就拖回家。婆老姆妈怕桂兰死在他们家,要桂兰回娘家住一段时间,吃点中药看。中药价贱,草根树皮。婆老姆妈不让拖回来,这让桂兰气愤不已。我来阎家十几年,还给你们生了个孙子,你们咋就这么绝情咧,心是石头做的?让圣武说,我该到哪儿去?让孝文说,我在哪里死了见你们这些阎王爷家的大鬼小鬼?

气咧。圣武要她。回来住了,大吵着要钱治疗动手术。快死的人有求生的强烈欲念。一百岁的人也怕死,何况桂兰才三十几岁。

阎国立闪了,找不到他的人。他是家长。孝文虽然心急,钱不是他管着的,家里有多少钱,有没有钱,他完全不知道。中药也快断了。又出了婆老姆妈和小姑子失踪的事。

失踪之前,有一天晚上她们回家,就说世界末日到了,说教主说了,明年就是世界末日,地球要爆炸,人类要灭亡,只有信耶和华,才能保命,才能跟师傅(教主)一起到天堂。说桂兰这样就是不信耶和华的结果。后来就失踪了。

村里一起失踪的有二十多人,全是女的,有老有少。许多人家报案,更多统计数字出来了。野猫湖沿岸几个村,共失踪女人一百多个。还有没引起官方注意的信息:周围超市的方便面和矿泉水断了货。

其实这之前,孝霞已经说了婆家,却不喜郎君。已经填了庚(定亲),男方花了不少钱。钱给孝霞,孝霞给了教主。男伢给孝霞发短信,回的内容都是世界末日、有罪得赦免、跟我去天堂之类的昏话,后来对方便关了机,再无音讯。

家里一个垂死的病人,又失踪了两个大活人,这可急坏了阎国立。加上桂兰大闹要动手术,阎国立借口去找人,溜之大吉。

约在一个多月后,有次野猫湖发风暴,一条船沉了,两个钓鱼人落水,抱着船板漂到一个湖中的芦苇荒岛上。半夜时分,突然听到一阵人语和唱歌声,当时电闪雷鸣,暴雨如注,以为碰上了鬼,吓得魂飞魄散。借着电光循声走去。漫漫荒草榛莽中,有声音仿佛从地窟里发出。这两个人不信邪,决计看个究竟。他们往里面蹚,遽然看到了成山的方便面盒子和矿泉水瓶,好生奇怪。再往里走,有一些土坎,有灯光,从坎下的地窨子里射来。那真是坟窟?鬼魂啊?

“我们的神,唯一的神,不会让我们在旷野里饿死,必降下‘吗哪’,让我们丰衣足食;必召唤我们,扬帆远航,去往天堂……”

啊!一排排黑影在土坎之下,淋着瓢泼大雨,仰望苍穹,大声齐诵。“吗哪”是什么?后来才知道是天上的粮食,每到大雨来时,这伙人就共同祈祷,盼着天上送下这赐福粮和生命粮,因为他们已经断粮多天了……

当几十名警察来这荒岛清理现场——这个所谓“地球最后的诺亚方舟”时,发现了百多名面目苍黑、骨瘦如柴的女子和她们荒淫无度的教主。有二十多名年轻女子已经为教主怀下神胎,包括阎国立的小女孝霞。这个邪恶的所谓教主说这个野猫湖中的小荒岛是上帝挑中的最后的诺亚方舟,在地球爆炸之前,神对人类最后的审判已经到来,人人逃不过神的惩罚,上帝派他从这里把大家接到天堂。他宣称所有女子要为神奉献,包括奉献肉体,上帝既然献出了自己的儿子,我们为什么不能献出自己的女儿呢?——他对那些年长的妇女说。于是那些未婚女孩就得到了神对凡人的蒙召,与他同床共枕,与神合二为一了。于是就把她们从末日的灾难中拯救了出来,于是凡与他睡觉并怀有神胎的,每人就预订了诺亚方舟的船票,成为圣女,可带一位母亲一同前往圣地天堂……

把这群营养不良、嘴角溃烂的孕妇们送往医院强行堕胎时,遭到了她们的拼死抵抗。下了命令,强制堕!一律拘留,手铐脚镣,注射镇静剂,双管齐下,同时进行科学教育,政治学习,学习三个代表八荣八耻科学发展观。可这些愚昧农妇,走火入魔,什么都不信。

回来后,丢了魂似的,一到下雨,还是赤脚单衣,出门去呼唤并迎接天上下“吗哪”。“天上的主啊,愿吗哪如雨,从天而降……”

“再不把我送到医院做手术,我就什么都讲出来!”

这不是威胁,是求生的哀鸣。好不容易逮住阎国立,就给阎国立下了最后通牒。因为医生说,不做手术,只能活三个月。阎国立看着床上这个衰竭的女人,实在焦头烂额,内心也不想救了,再救是白搭,要治,就是钱往水里丢。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能把家里所有的积蓄花在一个快死的人身上,活人要紧。桂兰说了,都是他造的孽。他身子不洁,有时身上汗湿水流的,只要逮着机会,就要与她做的。还有一回,让她得了性病,下身流脓奇痒大肿,肯定是在外头卖鼠药时找了发廊女的。结果跟这个公老倌子双双偷偷地去镇上打针。宫颈糜烂很多时了,给她买了点药吃,根本没治断根。燕桂兰说,我这辈子就是你害的!

最后的最后的通牒是:阎国立,你把我拖不拖到医院去的?

阎国立不能答应。阎国立说,我没钱,你说出来我还是没钱。说也白说,我不怕,这个家,我说了算,你怎么说,还翻得了天?你试试看。说了你就死得难看,你不说,咱还能想办法给你慢慢治。

阎国立没有想到她真会说的,以为她是吓唬他。这弱女子,垂死挣扎,死亡已让她吓得魂不附体了,没这大的胆子,剩一口气还得求着我哩。

可等大姑子回来的那一天,燕桂兰就憋不住,竹筒倒豆子,哗啦啦把阎家惊天的秘密抖落了出来——

圣武是阎国立的孩子。

阎国立是圣武的亲爹。

她是想过,反正要死了,不说死路一条,说了求得同情还可能有条活路。给谁说呢?给婆老姆妈说,这婆老姆妈绝对无半点地位和胆量,一辈子对老倌子言听计从,说话声音都不敢大的。给小姑子说?小姑子挨过她爹的打,加上现在信西教,神神叨叨的,也不中。只有嫁出去的大姑子因为找了个好夫婿,腰杆子有点硬,敢与她爹分庭抗礼,敢主持点正义。只有向她说,通过她去压她爹救她。

这下可就炸锅了。大姑子不信,头摇得像疯牛,说嫂子你讲的什么啊,天方夜谭,给阎家泼污水?燕桂兰说,我既然说了,就是真的。这事我下了好大的决心,我死到临头还编这伤天害理的话?你们去问你们的爹。我跟他怀过几多胎。人在做,天在看。说半句假话不得好死。老天这么惩罚我我还哄老天!

爹真扒灰了?乱伦了?

燕桂兰还说,她好想活着,圣武还小,还想把圣武带大成人。动了手术多活个五年十年就蛮感谢你们了。再是,就是死,也不想把这个秘密带进土里,得病看作是上天的惩罚,做了对不起你哥孝文的事,对不起咱燕家和你们阎家,我要临死前跟孝文说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他待圣武太好了,又不是他的。好久我都想跟他说了,心里瘀起了个大疙瘩。我遭天谴,是罪有应得。这伢长大了会报答他的。我当初是不愿意的,我不是个坏女人。

大姑子忍着不让小便失禁,但最后还是淋了一裤子。她想着这事一掀开阎家就更加一包糟了,妹妹跟什么教主怀孕,已让阎家颜面丢尽,这下是真的,还有脸?当屁股让人啐哩!过去外表还蛮光鲜,原来里面全是稀烂的。驴子屙屎外面光,男盗女娼一家人。真不想呆了,这个娘家!可不能跑掉,这家她得收拾,要保住,要跟过去一样的。这是她的基本思路。她有责任来救这个家。她这样跟嫂子说:“桂兰姐,是与不是,你千万别跟外头的人说啊。”桂兰说我不会糊涂到这步田地。大姑子说:“那就好,那就好,你没有说,你就当是编的行不行?钱我给你去借,跟我爹商量送你去医院,倾家荡产也要治你的病行不行?只求你扪住嘴巴行不行?”桂兰说:“大妹,你不气么?不恨我跟你爹么?”大姑子说:“家里的人,我能恨吗?就是他强奸了我跟我生个伢我也不会恨他,自己的亲爹哩。只是,你千万别编些话害我爹呀。”燕桂兰哇哇大哭起来,说我一只脚跨进鬼门关了,我还害人?大妹你太不了解我的为人了。我嫁到你们家十几年,我说过半句假话没?

她这一哭,惊动了另外两个女人,也就知晓了。纸包不住火的。娘与妹妹得知后,痴粑呆呆的,脸黑如锅灰,眼直如死鱼,嘴颤如筛糠。咱家出这等事?嫂子偷人偷到爹身上?不是,是爹扒灰扒到媳妇身上。都一样,一对狗男女!可没看出来哩。这事做的,滴水不漏,天衣无缝,隐藏得深哪!信,还是不信?十几年,一个屋檐下生活,天天一起的,咋就让爹钻了空子?半点蛛丝马迹都没有,好高的手段!脑壳想破,没有一点让人发现的痕迹。这两个人要是搞地下工作,把蒋介石都骗了!

“好高的手段!好高的手段!”为娘的自敲脑壳不停喃喃。

“哥晓不晓得唦天哪!”孝霞跺脚问。

“我们都不晓得你们的哥晓得?可怜我的儿啊,好遭孽!这个不要脸的死老倌子呀,这个不要脸的女的呀!”为娘的气得血往上冲,冲进屋去就骂媳妇:“你个骚屄,偷人偷到我老倌子身上了?你的屄痒找牛鸡巴捅去唦!找马鸡巴戳唦!怪不得你屄烂的,你这个烂屄的货呀!……”

什么话都骂了,还要捶人。被大女儿拉住了,小女儿也骂,帮着骂,骚屄贱屄烂屄乌糟屄,骂了一百句没有重复的。可怜这燕桂兰躺在床上,一句嘴都不还,只是哭。

“大家别骂了,搞什么搞呀!你们都别闹,让人听见好些?让人看咱阎家笑话?”然后大姑子说,“这事不能听一边之辞。”

决定再去问嫂子,这是真的还是恨爹不拿钱瞎说的?嫂子挥挥手说,你们去问你们的爹好了,我不想说了。

大姑子豁出去了,就等父亲回了问他。脸色不好看,说家里出了怪事,您郎嘎不晓得?阎国立说啥怪事?大女儿说嫂子把什么都说了,您郎嘎未必不晓得?为父的可能早有防范,笑着说,好话我听,坏话我不听。大女儿说,不管好话坏话,反正有点丑。阎国立一拍桌子说,哪个做了丑事?对着我来的?大女儿说,我就不说了。为父的喝令道,你给我滚出去!

房里的燕桂兰这时提高了嗓音,大声说,你还想抵赖的?你做的事不敢当!把我整成这样了,你就不负责任的?

为父的梗起颈项说,我把你整成啥样了?桂兰你可要把良心放当中。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桂兰说,这话你敢说!敢扪心自问?你做得太寒心了!我是被逼到悬崖边才说的。你不承认可以,明天咱们带圣武去荆州做亲子鉴定,你敢不敢去?

阎国立就哑巴了,就到竹林子里,抽烟。燕桂兰于是把大姑子叫去,把哪一天怀的都说了,那天晚上回燕家湾的前前后后全端出来说了。

真的无疑。事情清楚了。大女儿就拿出凶狠来严厉相逼。说你做得出呀,你看着办吧?这个家倒台就在今天,你去死!阎国立就不吭声了,不吭声就等于默认了。

阎孝文从田里回来的时候,已经闻出家里有办丧的气氛,以为桂兰死了。而且小妹的头有伤,包着的纱布往外渗血。他回来之前,小妹一时失控骂了父亲,这阎国立就拿出了威风,开铡,操起一根赶鸡棍,就照孝霞头上打去,棍下无情,当即头开花,棍也开花。孝霞打得哭都不会哭,眼睛死鱼一样翻着。见了血,几个女人还敢反了不成?赶快抢救人去。这小妹也算得一条好汉,不知吃了什么药,宁死不屈,伤了还要替哥哥申冤,一见哥回,就大叫道:哥,你好亏呀,圣武不是你生的,你戴了顶大绿帽咧!

又要流血?不,不!哥,你听我说,啊,你就听我的,其他人都是放瘟糟屁的。大妹先给他倒杯水,先让他静下来。这个哥基本上可欺哄的。可是,说儿子不是他的,他不会发炸吗?说是爹的,他不会去杀爹?

你听我的啊,也没有什么蛮了不起的事。刚才桂兰姐说了个事,蛮好笑的,说你有病,脓精症,没生育能力,病是不是真的不晓得,反正说圣武不是你亲生的你信不信?

试探哥的反应。没有,没反应。

是不是你亲生的,跟你姓了,这伢还是你的,有病那也没办法。咱村借种的也不少,跟你一般年纪的,招婿的几个,二英、凤姐、芙蓉姐,听说都是借的种,或是人工授精。这个爹呢,说与其借别人的种——人工授精也是借别人的种嘛,就干脆采了爹的……你晓得吧?干脆采他的,所以这伢……嗯嗯,这个咧,怕你伤心,当时就没跟你说。有点乱辈分,事情也不大。家里的事,不传出去就行了,你心里有个数。

她如释重负,终于把这话说圆了。这很好,灵机一动,想的人工授精,这个谎扯得好。

果然,第一步他没发炸,再慢慢说。采精跟两个人睡觉又有多大的区别呢?不一样的。一个是别人帮忙,一个是自己亲自下厨,结果不都是一样的?好多没生育的男人不都接受了?如今笑贫不笑娼,男女之事哪个还当个事呢?咱们前任县委书记搞了一百零八个女人,要不是受贿几百万,这书记还不是稳当当的。是不是自己的无所谓,只要孩子跟自己姓,图了个虚名,满足了虚荣……

到底是人工授精咧还是亲自授精?估计哥是想的这个。必须把这该死的念头拉开,也就是他接受的底线。说白了,爹跟他老婆睡没睡?

反正桂兰姐就要死了,活不了几天了,一个死人,你在乎什么咧!圣武还是跟你姓,喊你爸,你怕个屁!等桂兰姐死了,你再找一个,这事包在妹妹我身上了。爹的事就不要去管他了。他还能活好久?他还不是个老家伙了,快了快了,快死了,我们这个家你说哪个不盼他早死咧?又抽烟又喝酒又打牌,又色又贪又家长制作风,一个人说了算,什么都是他掌着的,其他人没一点发言权,只准他放火,不准你点灯,咱们活得憋气咧!还搞武力征服,对家人下狠手。等他脑溢血一死,这个家就是你的了,你说了算,当家长,不要跟他们一般见识啊。

阎孝文先笑,呵呵,后还是笑,嘿嘿,再后嗯嗯,再后哇哇,受不了了。是人总会这样。原来这圣武不是他儿子,是他兄弟。名字是阎国立取的,原来想的就是一文一武,是孝武,不是圣武。跟他一辈的,同父异母兄弟。他的妈竟是我老婆……这一哇哇的乱叫,就要发着了,对大妹说,你不消宽我的心得,我晓得是么回事了,我的命咋就这么苦呀!让我弄点三步倒吃了算了。

这哥哥要吃三步倒,他的娘也突然起身朝老黑堰跑,要去投水。阎国立没动,就两个女儿到处拉扯人,家里乱啦,一锅粥啦!好歹把人拉住了,阎国立就要表态了,他不表态没个完。他走极端,掀桌子,一桌的碗筷唏里哗啦,不破不立,先破后立,这就站在了高处,镇住了现场,相当于鸣枪示警,把事件扼杀在萌芽状态。他站在那里,手上沾着油水和菜帮,两眼通红,像一头公牛,不说话。后来见逐渐掌握了局面,就怒吼道:

“你们他妈的玩邪了啊?咱也没做稀烂寡烂的事,他有病,总不能让桂兰离婚走掉吧?咱家娶来的人,就是咱家的人。总为阎家生了一个唦,还不是姓阎,还不是阎家血脉?我又犯了啥法?他孝文没病我会这么做?你们两口过你们的,我当我的公老爹,井水不犯河水。后来阎家要断后了,你们想过这个严重的问题没有?要换了你们你们怎么做?还不如我。你们吃我的,穿我的,今天这样对待我像话吗?不是我风里雨里,在外赚钱,有你们今天的生活?现在墙倒众人推呐,你们究竟想把我怎样?啊?”

他这一顿猛叱,有理有据,杀气十足,终于翻过来了,理直气壮。他脸一黑,就是他的威风,你们这些屁人敢说半个不字?他说了,他扬长而去。

事情就这么了。这老黑堰村高台上竹园旁屋子里发生的丑事就这样收场了。闹过了,哭过了,解决了。大姑子招呼大家商量,这事到此为止,对圣武一定要保密,不让他知道。桂兰也是在圣武在学校住读没回家时说的。绝对保密,还是叫圣武,不能改孝武的。还是叫孝文爸,叫阎国立爷爷,大姑小姑原样叫,不能改口叫姐。孝文忍耐一下。桂兰还是要治,爹已同意了。家丑不可外扬,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在家里关起门来怎么都行,传出去阎家就名誉扫地,在这个村待不下去了。

就这么大家含屈忍辱将燕桂兰拖到医院割癌,手术期间还是(全是)孝文一手一脚照看。小妹挨打后不管事,跟她师父(教主)混去了;娘背着爹吐口水,缠着骂媳妇是婊子,当然不会照顾一个“婊子”。大妹有时来换个手,不多。大妹劝哥哥,你们毕竟夫妻一场,朝圣武看去。永远是谜,永远还是你的儿子。只当抱的一个捡的一个。老实的阎孝文听大妹的话。他记得大妹过去也是常欺负他的。他在家就是个受气包。

只是,他还不清楚人工授精是咋回事。大妹说他们身体没接触的。话很含混。阎孝文脑子又不很精明,有时转不过筋。

来照看她是因为念及夫妻情分,再是,想问清楚那个事究竟是咋回事。端屎端尿,洗脸抹澡。这桂兰就说了孝文我一千个一万个对不起你,死了不到我坟头去。他问:“你跟我爹弄出了什么?”桂兰说:“还弄出了啥哩,不就是个圣武。孝文,你甭怪我,我当初真的是不情愿的。老话说得好,好人命不长,祸害一千年。我可是个好人呀!”

这等于就招了,两个人肉挨肉了的。可我一点儿也没发觉?只怪自己笨。且全家人都瞒着我。

累了,就看着病床上的这个女人。好陌生。与我啥关系?没关系了。她是我老婆吗?她欺骗隐瞒了我十几年。十几年前,她就跟我的父亲睡。我被别人卖了,还帮别人数钱,我蠢不蠢?帮自己的爹带孩子,栽我身上说是我的。过去我带妹妹,现在,我又带了十几年同父异母的兄弟。我这个命啊!整个世界都在骗我,欺负一个没卵用的男人。

兄弟来了,来看他妈,睡在他妈身旁。

他看着这个伢,梦甜甜的,什么都不知道。可这是哪儿的伢呀,现在离我好远。唉,儿呀。十月怀胎,为父的一阵惊喜,吃饭忘了拿筷,下地忘了拿锹。天天听肚子,以为怀了个大金伢儿。要生你到镇上,三伏天奇热,我睡在阶檐下,蚊子咬的疱比星星还多,舍不得点盘蚊香,要给你买衣办酒。可恶这女人要生你,在产房清喊辣叫,一个劲骂我说是我这个流氓害的,都怪你怪你这个狗日的寻快活今天让我受罪。呜呼哀哉,怪谁啊,是哪个快活了栽赃我。害得我那时在你耳边小声赔罪,说怪我怪裆里的东西翘贱,让你今天生伢受罪。儿啊,你五个月会爬,八个月长牙,你娘生你奶水如镳,是哪个催出她的奶来?除了我你还有哪个含过?你十一个月会走,十二个月喊爸;爸喊成了伯,这就怪了。你一岁感冒连连,二岁生疳累累,三岁拉稀瘦成猴,哪一次不是我把你背去求医?你四岁染上个怪毛病,每天半夜拉野屎。转钟一点,你必大便。不拉痰盂,不拉茅厕,只拉禾场旷野。无论寒冬腊月,你也要撅个屁股迎风拉。我困意深重,冻得哆嗦,每夜都要披衣起床,陪你野外泄屎。你五岁犯水煞关,眼没盯住就扎进老黑堰打狗刨。一次玩到水底,水草缠了颈子,我去救你,也被水草缠脚,差一点双双淹死;你六岁犯火煞关,一脚踏进火塘里,我半夜背你几十里路去医院;你七岁八岁逗狗嫌,天不怕地不怕,天天上灶拍镲镲。常言道,养儿不孝,娇狗子上灶,你就是娇狗子。你九岁十岁钓鱼摸虾,还会要钱上网吧。你十二岁住读,我每个星期去一趟镇上,给你送米送钱,哪回喝过一口水,哪次胆敢误半天?……可是我啊,一个老实人,十几年生活在谎言和欺骗里,爹和老婆双双把我骗了,还帮他们照看孽种,乐呵呵的。而今知晓一切了,却不许说,闷烂在肚子里。冤死,我可比老戏中的窦娥还冤哪!……

割不割一样,割了。医生说无救了,晚期转移了,让她好吃好喝等死吧。

又发生了一件怪事儿。

每天阎孝文还是得去田里干活。可村头废弃的防汛棚子里有个疯子,不晓得从哪里来的。每晚阎孝文从田间回来,那疯子就候在路口,拦住他对他说:“尊敬的中国农夫,我敢保证,你的儿子不是你的。”

阎孝文当时比听见家人说儿子不是他的一样心发紧,惊恐万状。这可不是家人,是个来历不明的疯人,他怎么知道?……他知道村里的人是不是都知道?

“你也不是你爹的……”

“疯子,你听哪个说的?”他吼,怒目而视。

疯子不怒,笑而不语,“我敢保证。”

“你这个死疯子!”

疯子肮脏,疯子说疯话。他吼他,骂他,追打过他。可他依然每晚在阎孝文收工的路上出现,向他说同样的话。

他缠上我了?他想。走到村里,那些人是不是都知道这事,在那儿围一堆议论我?说公老倌子跟媳妇生伢,说我戴绿帽子?……他不敢走近村里的人,躲得远远的,下地,从后园回家,睡觉。

冬天地里没球事。冬越来越深,暮色苍茫。一只狗顶着风在路上行走,毛全掉了。一些堆弃在田垄的棉梗像一群群饿毙的饥民。一些鸦巢像冬天的癌。一些墓冢向隅而泣。埋那个女人的地方已经选好了。

他在想这个女人埋这里让他难受的事,疯子又突然出现唠唠叨叨,阎孝文气翻了,一掌就将他推到沟里,头撞在坟茔上。爬起来,乱糟糟的头发里插两支香签。

“你究竟听谁说的疯子?你告诉我!听哪个放的屁?”他今天非要问个明白不可。他也快疯了。

“我不告诉你,尊敬的中国农夫。但我敢下一万个保证,你儿子……”

“你今天不想活了?你还想活吗?”

“当然想活。我比你活得好,现在是我巡视大地的时间。是大地告诉我的。”

“滚!”

大地告诉他的?这是疯话。大地告诉的。可大地对我为什么这么沉默,守口如瓶?

那个病人燕桂兰终于死了。这是迟早的事。这个女人死了,烧了,埋了。大地又吞吃了一个人。

儿子哭成泪人了。不是儿子,是兄弟。这个小兄弟,趴在他娘的坟头撞头大哭。大妹给这个侄子——其实是小弟说,别哭了,乖,圣武,你爸会好好照顾你的。

说谁呢?说阎国立?

这个冬天非常悲恸。狗无缘无故地叫。从燕桂兰的坟上回来,一行人正低头走着,从旁边突然蹿出那个疯子,挡住他们。有许多亲戚,还有燕桂兰的妹妹。阎孝文傻了,怕他说出那个每天重复的疯话来,怕这些亲戚听到。他一把将疯子拽到旁边草垛那儿,疯子打了个转转。他小声而严厉地说:“你给我闭嘴,我死了老婆,今天给老子闭嘴!不许说话!”

“尊敬的中国农夫,你儿子……”

话没说完,阎孝文就一拳朝那张嘴打过去,那张牙齿稀疏的臭嘴里就喷出了血水。他手上还拿着埋死人的锹,恨不过,一锹横扫过去,锹划了个弧线,切中了脑袋,脑袋开了花,人倒了地。让你巡视大地去吧。

大家看到那个疯子倒在草垛那儿了,看到阎孝文打他,为什么要打一个疯子?孝文也疯了吗?

“孝文?你这是……”

“他放屁。”

“你打一个疯子是为何?快死了,快把他弄去医院!”

有人上去夺过孝文手上的锹,那把葬死人的锹。有人去看疯子是不是死了,好像在摇头。有人给孝文说:“孝文啊你这是怎么了?你快跑啊,出去躲一下啊,出了人命了!”

都这么说。阎孝文知大事不好,拔腿就跑。

他在湖里躲了一夜,快冻死。等天亮后跑上公路拦了一辆车去了荆州。见手上还有可买一张火车票的钱,想起了在北方工作的一个表弟,买了那儿的票,远走高飞了。

表弟安排他跟一个工程队栽电杆。一个月有一千块钱的工资。啥都别说,当哑巴,干活,吃饭,睡觉。本来他就木讷,又跟北方人不一样,听不懂别人的话,别人也听不懂他的楚蛮话。有表弟撑着,不会干重活,改了个名,叫阎七。因为表弟知他伤了人的事,同意他换个名字。

出来很好,他本来就想逃离那个村庄,那个老黑堰,到处散发着淤泥气味的腐烂村庄。他恨那个让他受辱的地方。

一个月后,他让表弟跟家里联系听听风声看。一联系,说没事,那个疯子缝了几针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表弟问他回不回去?他说不回。表弟说你不想你儿子啊?圣武说要你回去,他想你咧。

他不说话。这事不能说的,要死了带进棺材里,不,带进骨灰盒里的。“挣钱比乡下容易咧。”他对表弟说。表弟就让他去了。

他住在一间工程队放工具的小屋子里。他很自由。心情较好。

哼,回去?谁接的电话?那个老家伙?老不死的?烧火佬扒灰货!不想也罢,这事儿不放心里,放心里一磨,会出血哩,有刀尖尖,锥人心哩。过去钱也没我的,人也没我的,都被你霸去了。现在领到一个月工资,厚厚一沓。一千,百元的十张。过去口袋里哪装过这么多?装个百十块钱,上车还紧紧捏着荷包,生怕小偷夹走了。就是一千,也没个厚度。两千也没什么堆头。过去算是白活了。你老东西能把我的钱要走?还没在家累的,几亩地全是我一人操持,还以为就是这么的,当儿子的就是吃苦种地不管钱财经济让老家伙掌管的。出来了,才知不是这么回事。他虽然脑袋瓜子不好使,但一对比,好孬就出来了。

还办了个小灵通,三百,存三百送手机,接听免费。

春节就近了。大妹跟他联系上了。家里就大妹是个明白人。大妹要他回家过春节,看看圣武。他推脱说买不到票。内心却说,我看看圣武,哪个来看看我呢?我还不是蛮可怜。大妹说,过年总得给桂兰嫂子坟上送个亮,别人不好去得,不管怎样,毕竟夫妻一场,千年修得同船渡,免得人家说闲话。他说有圣武啦,他去不就行了。心里说,夫妻一场是假夫妻,我跟她送亮她瞒我十几年害我一辈子,我在她坟上怎么说?说谢谢你,给我生了个弟弟?说感谢你和那个死老倌子合伙欺骗我把我当天下第一大呆瓜?她生前说过不要我去她坟上的。大妹说你就是不看他们也要看看爹妈啦。他说有你们就行了。心里说,还爹妈,那是爹啊?是狗东西。我还叫他爹?还叫得出口?大妹反复交待,哥你要压制情绪,安定团结为主,都讲和谐社会,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的,阎家的声誉!心里不舒服的跟我说。他说我没有情绪,没有不舒服,你看我不是好好的么?没事的,我晓得,又不是小伢了。

儿子知道了他的电话。圣武。是弟。不是儿子。

“爸爸我想你,你什么时候回来呀?人家过年都有新旅游鞋穿,你跟我买一双吧。”儿子的声音很亲切很嫩绿。

“忙过这段就回。”他说。不想多说,他话不多。本来就话不多。

他好痛苦。没有了儿子让他痛苦。儿子原来不是自己的让他痛苦。十二年的父子,一朝变成兄弟,他痛苦。可这伢什么也不知道,他亲我黏我依赖我……是两辈人的感情不是一辈人!

他心里有泪,挖洞时挖到了自己的脚。

“爸你真不爱我了,不给我买旅游鞋了?”

“我寄,我寄钱你买。”

他赶忙去了邮局给他汇款。写阎圣武收,不写儿子。他叫不出口了。

送米送钱,就像在家的每一个星期,送了,心就安了。要把手中的钱一点不剩送去,送到那个叫阎圣武的伢手里,心才爽哩。

“爸,要交学费了,你可要寄钱别耽误我报名呢。”

他就去寄了,五百。还要加生活费,共一千。这个月不吃不喝,全寄了。抽烟抽两块钱一包的,喝酒打菜市场的散装酒,喝了头疼的那种,头疼就睡觉,啥事都不想了。在去邮局的路上也有挪不动腿的时候。后来还是挪动了。

那个瞎眼的姨妹也打来电话,她也蒙在几尺厚的牛皮鼓里:“孝文哥,我姐死了,你第一个清明咋都不回来培个坟烧点纸呢?你的心咋就这么狠咧?你是狼心狗肺,心让野猫湖的野猫给叼吃了?我姐这辈子跟你享过一天福没有?这么早就走了,你一点都不自责?还不是在你家累死的!”

自责?我自责?他愤怒。我做错了什么?自责的不是我!她累死的?偷人累死的,偷人精,连公老爹都偷。心里大喊,你这个瞎子,你跟我一样被骗了,你找我是找错了码头,你去找阎国立,他才是你姐夫哪!口里说:“我在这里讨米,我没路费回来。”

“你讨米还用手机咧?我姐走了,圣武没妈了,为爹的也不管他了,你咋是这样一个人呀?”

他说:“圣武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我管的?”

“你不在身边,教育成问题咧。”

心里说,他亲爹在身边,我这个哥哥管球用。口里说:“他们不都在嘛。”

他是一个温和的人。从来没有粗言粗语。从小就是这个样子,对谁都这样。

“爸,你回呀,我好想你,我天天梦见妈。”那小子在电话里说。

“可不是,”他说,有哭的感觉,但不会哭,“好好读书,别想了。”

你想我,我不敢想你。一想心就疼,那儿是个赤裸裸的大伤口,滴着血。

兄弟呀兄弟,你应该叫孝武不应该叫圣武,别把咱阎家辈份儿乱了。唉,都是老狗日的,让咱有家不得归。哪个不想回去,做梦全是咱湖里田里,咱有家不能归,无家可归!哪还有家?没老婆,没儿子,一下子全没啦。从现在起就是个孤老了。我这个孤老还给老东西养儿子?我是不是忒贱?不清汤?心里有一次在去邮局的路上闪过这念头:暂时寄,让他们不防范,放松警惕,到时下他的手。

下手……这念头摇摇闪闪的,很令人晕眩。也头疼。我不能这么惨,我不让你好过的。那个老黑堰没我的位置也没你的位置。还真有这样的父亲,那我还有什么客气的?这辈子反正毁了……

他不停地寄钱寄物,这样才增加他的决心,让他没有回头的打算,也要把自己彻底地毁掉。

有一天晚上他听收音机,无意中听到一个医生说脓精症是可以治好的。怎么?可以治?不是骗人吧?但也很兴奋,能治好咋给他说不能治?那女人燕桂兰的姐姐咋这么说?都是医生。不过他从没听说过燕桂兰有个什么表姐当医生的,赤脚医生吧。他决定去看看。

找了个时间去了收音机里说的医院。经过取精化验,发现他感染严重,且精子完全液化时间要个把小时还不行,非常严重。医生说,还没看见这么黏稠的精子,全部是白细胞。且长期感染已形成炎性粘连,致使输精管道有阻塞,但正规治疗是可以治好的。要打针,吃药。都很贵。他想都这个年纪了,治好了又怎样,又没了女人。不过他还是想试试。大妹妹说跟他找一个的。凭什么要把钱给不相干的人,不能治治自己的病呢?我现在的这些钱,一个人养一个人,绰绰有余。我为什么就不能像别个潇洒一些?反正在外头,你还能管着我?他再次去医院就要开药打针。医生给他打针,还给他开了许多药,什么左卡尼汀口服溶液、维生素、克拉霉素分散片、盐酸多西环素片,多达七八种,还要他每天热水坐浴。

每天去医院打针,医生说快了快了,有希望。过了半个月后,去化验了一次。医生又说,快了快了,有希望。液化时间短多了。他自己观察,好像也是有改变。唉,他又没女人。自从那女人死后,不,死前很久,就没近女色了。这辈子也就这个女人。这么久,差不多把那事都忘了。只当自己不是男人,裆里没那个东西。而且自打知道自己有病后,对那个东西还厌恶哩。

治了真好。过去腰有酸软现象的,现在没了。过去拉尿有隐隐不适的症状,也消失了。咋就没想到看看?哪里会想到医院,吃得屙得,就是没病。过去就是这么说的。

有什么东西被唤醒了。如果真治好了,可以再找个人,大妹说过的,这事包她身上。如果有生育能力可以生一个,我的,我自己的,亲生的。不可能。因为有一个且是儿子,就不能生了。可那不是我的!我哪里有儿子!我跟计生干部去解释?这是不能讲的。

有一天,他去再次化验,医生给他说,你有些晚了,精子不多哩,炎症好像没了还是浓。

脓?浓?医生还说,你的精液咋有点怪呢?味儿也不对,好像有股农药味。这气味少呢。这种难治的情况,有的是近亲结婚生的孩子会出现无法液化的浓精,二是环境污染导致的浓精,那是难治的。他就问,那是不是我治不好了?医生说,也不见得,因人而异,你的问题有点顽固。但好与不好,你得同房试试,你老婆呢?他说,我老婆死了。医生说,噢,死了,你治那个干什么?他说,治好了再找啊。医生看着他,有点怀疑的意思。好像瞧不起他能再找老婆似的。医生说,好与不好,你得边试边治,说不定就怀上了呢?对不对?

他何尝不想,手淫哩,这个年纪了还弄这个。不是厌恶自己流出的东西,恨不得一天一次,一夜五次。他是个耕板田的身坯,壮得能打死老虎。到哪儿找人去?老婆本来好好的,被无良长辈搞死了。

他去嫖娼。街头有为农民工准备的女人,三四十年纪的,丑的,涂脂抹粉的。五十一次。他有一天就下了点决心,去了,被女人带到一个狗窝样的小房子里,在里面打了一枪。很快,可能长期没做,或是不内行——干这种偷鸡摸狗的活儿,或是紧张,惊吓,怎么都起不来,那个北方女人给他想了许多办法,勉勉强强地引导进去,进去没两下就流了,取下套子,交钱,不像干那事儿。出来,没有感觉。后悔花了五十元,下馆子吃两顿了。一个农家小炒肉才十二块钱,可吃四盘。真是俗话说的,上床美,下床悔。上床也不美呀。那女人还说,你身上有气味哩。我又不吃蒜子大葱,不像你们北方人,我啥气味?农药味。自己有时闻得到。他娘的我不嫌你你还嫌我,想想咱老婆比你漂亮一百倍,干净一百倍。还不上套子。上套子,叫什么睡觉,没有肉和肉摩擦的感觉,比自己解决还差。自己解决时,想村里的阿莲、刘巧、王英什么的,兴头儿就来了,净想些美女。眼前却是大嘴黄牙风干脸一北方大嫂。

有家真好。村里真好。

冬天来了,春节近了,心中惶恐飘摇,就像个风筝似的。还在治,还在坐浴。没救了。孤老是一定了。有家不能回。两年啦。太难受。北方的冬太难受太乏味,干燥寒冷,风刮得跟鬼似的,石头满地乱滚。

想想咱那儿农历的冬月,已没事了,不栽电杆不挖洞,油菜栽了,板田也耕了,要杀年猪了,要到湖里找过年的腊鱼了。找个水汊,两头用泥一拦,干泥稀泥,拦了就戽水。水干了,里面的鱼就现出了,大黑壳鲫鱼,还有黑鱼。有时候干水坎边的水凼子,鱼洞呀蛇洞呀全露出来。有一年冬天,在老黑堰干鱼,一个大洞露出来,把手伸进去一探,有硬物,不是石头。拿出来一看,一个大鳖。伸进手再探,还有硬家伙,拽出来,又是一个大鳖。再掏,再有。这是一个鳖窝子。洞里还拐了弯儿,有鳖,有龟,有鲶鱼(都是几斤重的家伙)。桶装不下了,洞还没掏到底,拿锹来挖,挖进去一米多深,洞越来越大,里面睡几十个大鳖。那一年,光鳖就卖了两千块,地道的野生鳖咧,当时一百多块钱一斤。自己还吃了不少,腌了不少,过年除火锅鳖,还凉拌鳖。没多少人知道鳖可凉拌的,煮熟了,切了,用生姜、蒜子、加些炒好的黄豆,加酱油醋加香油加豆瓣酱,凉拌的鳖,比什么都好吃。那一年春节,肥肉用去不少。捡鳖还要倒贴肉——这是咱那儿的俗话。吃鳖,非得要放点肥肉炒的,腊肉也行。

还有挖藕咧。咱那荆州地界没你们北方这样的,水冻得死死的,几尺厚的冰,河上跑汽车。咱就早晨一点薄冰,太阳一出,化了,可下湖挖藕了。穿个渔裤,下到泥巴里,也是戽水,往下挖,露出嫩黄的藕芽在泥里——是明年三四月钻出来成藕带,或者成荷叶的,再顺着挖,横着的就是胖胖的藕,一直顺着撵,一枝枝大藕就从深泥里剥出了真相。挖藕,会挖出黑鱼,挖出鳝鱼、泥鳅、鳖。

那时过年,初二就去燕家湾,跟老婆伢儿一起去丈母娘家。一家三口,完完整整,蹦蹦跳跳。以为这日子就这样的,这情景是一辈子的。幸福就是完整无缺。然而……散啦,没啦,完啦。

他身上的农药气味越来越重,自己呼气也能闻得到。干燥的北方冬天把他身上潜伏的气味给逼出来了。

大雪,百无聊赖的大雪。他在这儿死守着是干什么呢?他为什么还不行动?他给圣武寄了最后一次钱。他也同时买了票。他问自己,我凭什么不能回去?我呆在这里胡球乱想有什么用?

他就走了。

火车疲惫紧张的声音,好像是送人上战场的。车窗外是白雪皑皑的原野,所有景物都咬紧牙关挺在冬天。

他穿得非常严实,还买了一顶耳护帽,把半个脸都遮住了。加上头发深长,还戴了副墨镜,加上口罩,一般人认不出他。

一个晚上的火车就到了。很快,很方便。凌晨下了火车,先弯个路去另一个镇上,那里没熟人。再步行,从湖滩穿过,再潜回老黑堰。

冬日的家乡平原也不亲切,死气沉沉。大地带着被湖水浸润后特有的荒凉,枯荷与黄苇劈叭作响,扩大着严厉的风。许多曾经是水的地方,被垃圾和渣土填平。田野上空无一人,此刻都猫在家里享受冬日的温情。他没了家,失去了家。他过去有,以为有,非常暖和,现在没了。

穿田塍走小路钻荒沟,此刻,太阳哗哗地往上升扬,遭过霜打的油菜地像群鳞闪烁,吐着冬天奇异的光。没有雪,这块地界基本没下过雪了,霜大约取代了雪。芦穗一匝匝的,在荒渠边像老人白闪闪的胡须。小麦刚长出如婴儿毛发的苗,娇嫩无比。棉花梗还赖在田垄上,呕吐着最后的花絮,但面目苍黑,危在旦夕。

太阳完全占领了天空,狗们在阳光下欢呼雀跃,雄赳赳气昂昂,仿佛太阳的走狗。一些鸡则躲在草垛下晒太阳,守着自己刨出的灰窝,知足常乐。腊肉腊鱼都登场了,自己灌的灌肠,晒满竹竿。想到腊灌肠炒大蒜的味。还有一种灌肠,鱼籽灌肠,晒了吃,那真是绝味……家里咧?有肉有鱼么?摊豆皮了么?糍粑打了么?……唉,管它的。

中午太阳没了,天显冷,湖风吹得人直哆嗦。他已经进入了老黑堰村地界。一些菜地却是水灵灵的,大蒜披头散发,疯了,麦豌豆颠子弯弯曲曲,像烫了头发的女人。油白菜、茼蒿、菠菜、包菜,包菜是山东一号,已经捆了绳。北方哪有这么好的菜地!正是吃晚饭的时候,此时,若在家,割点腊肉,扯一把菠菜,或是砍一蔸包白菜,丢入火锅中,再掐几把红菜薹,那个鲜啊……

到了坟山,远远地看了看,那些人沉寂了,跟冬天一样。那个女人的坟也矮了,仿佛死了很久。他钻进棉花地里。棉梗很高,又摘了棉花,不会有人来地里。万物寒噤,村庄坍陷在眼际,电杆枯干,道路气弱。

天色向晚,他抬起头总能隐隐地看到那个竹林。就是那里,家。他想哭。想大哭一场。

他坐在棉花地里,有时躺着,竟睡着了,一个晚上在火车上没睡。冰凉地睡着,做着冰凉的梦时,肩膀却被拍了一下,那可真没把他吓个半死。猛然醒过来,睁眼一看,一个臭熏熏的人影,那个疯子。

“尊敬的中国农夫……”

这不是鬼么?这个披头散发的鬼,脏鬼,穿得跟牛魔王似的,两年了,还游荡在这片田野上。他惊骇。

“你、你、你想干什么?滚!”

他要压下恐惧,要用从肚里发出的咆哮驱赶鬼魂。他站起来,手上摸到一块土垡。准备给这鬼狠狠一击。

“尊敬的中国农夫,我敢保证你儿子不是你的……”

那个人说着,竟喃喃自语地走了,如入无人之境。或者根本没看见他?拍的是个空气?

他不是对我一个人说的?

这时他才明白。他对这世界的人都这么说,他是对大地和空气说的。他将永远这么说下去。

他丢掉了手中的土垡。他只有土垡。他是回来杀人的,却手无寸铁。他在火车站时,看到过卖藏刀的人,他想了半天,还是没买。

肚里嘈,口渴,一紧张就口渴。喉咙干得像石头。没水喝。这田里有水也不能喝,水都污染了。后悔没能买瓶水。忍。

暮有欲雪之寒。夜晚来临了。湖风无缘无故地加大,呜呜地横扫着旷野,村庄完全看不见了。灯火低沉,像有淤泥漫上来。枯干的棉花梗和芦秆一起发出呼啸的声音,有如一群衣衫褴褛的饿鬼在向天地讨要食物和炉火。天怎么这黑?遇上了鬼打墙?手碰到墨镜,才记起戴着这个东西。怪不得!取下。不应该这么黑的。他要潜回村里。手脚冻僵了。他想家。家暖。他就往村里摸去。

他终于悄悄地钻进了屋后的猪栏屋。没有变化,还是那些晒干的红薯藤,堆在圈上头的隔板架子上。猪没了,好像根本没喂猪,或者猪杀了。

暖过来了。干红薯藤很柔软,像床。有点像床。小时候就喜欢躺在这些东西里玩,躲猫儿。有一回在薯藤里竟然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家人才知道。这么躺着,不难受。回家的感觉。他睡了。偎在薯藤里,睡着了。醒来把手机看看,还早。要等到至少十二点。如今乡人晚上看电视,打牌,睡得很晚。

我是不是就这么跳出去,敲大门进屋,说我回来了,回来过春节的。一切没事儿了,喝杯凉茶,最好是凉的,再洗把脸,再吃饭,喝酒,再看看圣武的作业,然后什么事都没有了。已经回来了,回家了。有我的床,有我的房间。近在咫尺。我没带刀,我是回来的,回家的,回家与亲人团聚的,看父母双亲和儿子的,不是杀人的。

这不可能。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不真实了。捅穿了,不是了。如不捅穿,该多好。我为什么要知道?为什么让我知道?这太残忍。他突然很伤心,在黑暗中的薯藤堆里。他的呼吸有些局促,感觉口罩里呼出的热气全是农药味,他的身体里没了水分,全是农药。他拉下口罩。农药的气味弥漫在猪圈。

这一天晚上,卖鼠药回来的阎国立跟每一天没什么不同。他根本没想到有一个人将要结束他的生命,这个人是自己的儿子。这个人就藏在猪圈里。说起这事儿,儿子无能,他不能肥水流入他人田,自己花钱娶回的儿媳妇不能就这么荒废了。有田不能不种,有种不能不撒。后来证明是可长庄稼的。而且收获不小哩。出了事,他狠狠地说过来了。话总是要说的,盘总是要翻的,伢还是姓阎,还是阎家一泡尿,阎家添丁添口,有什么不好?今天他还去了学校,圣武说他爸刚给他寄了钱,买了一个电子辞典。“噢,”他说。快放假了,他本来想说“问问你爸今年过年回来啵?”但他没问。他不会问。他总觉有点对不住儿子,特别这儿子还这么给圣武寄钱。这让他心情挂不住。这儿子从来就是逆来顺受的,太老实,憨厚。但人不能这么老实,一个男将不能这么老实。可他愿意跟圣武寄钱,你又能拦他?这像啥男人嘛,孝文狗日的,你恨我还好些,让我好受些。跟我打一架最好,最好是把我打得头破血流,这事就解决了。他自己也隐隐地感觉,这事还没最后解决。他有这个预感。

晚上喝了点小酒,还真是菜园里掐的红菜薹,加了腊肉,口齿留香。不过他喝了酒,总有些伤感。一个卖鼠药的人,也会伤感的。他近来记忆不好,这也是伤感的原因。前天把一袋鼠药忘在车篮里了,损失两百多。有一次车未锁,不是陡然记起,车也没了。不过这个冬天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梦见那个女人。不是临死前枯瘦的样子,而是丰腴的、奶水四溅的那个肉身子。他许多个晚上,都会习惯地去那个猪圈看看,揿个火机看看,不为别的,是喝酒伤感。在那个薯藤架上,他曾无数次地与那个女人在此偷欢。这地方虽有点臭味,但很刺激。也很私密,外人一般不知道。这女人好喊叫,过去常听见儿子房里传来的怪叫声,后来证实是真的。可这里偷情,如何能叫?就在薯藤架上准备了一些断砖,她叫时他就用砖砸底下的猪。猪叫得凶,把她的叫声就压下了。她干那事时也像杀猪般叫的。他让她快活到顶了,他这方面是个专家也是个实干家。

鸡叫了。第一遍。许多鸡还是懵懂的,只有极少数爱出风头且失眠亢奋的鸡才叫。没有几声,会沉寂。第二遍鸡叫跟第一遍鸡叫离得很远。阎国立迷迷糊糊起来出门小解,厕所就在猪圈旁,他就进入了猪圈。阎孝文还在想怎么进屋去结果那个人的小命,犹豫的时候,小命送上门来了。这不是幻觉吧?那个人出现的时候他还以为他被发现了咧,当那个人打燃打火机的时候,他在慌乱中摸到薯藤堆里的砖头一动不敢动。他已经发现那些砖头了,不清楚为啥有这些断砖头。那个人转身离去时,他跳下架子,狠狠向那人的后脑勺砸去。

砖头是半块,但出去的力非常大。他本身就很有力。一下,再一下,再一下。他不知砸了多少下,一次比一次狠,好像决心是一步一步地坚定的,一步一步清晰的。这个人应该砸死。最后这么想时,这个人就倒地了。

这个人真的不知道谁半夜三更在他背后拍砖。他什么也不知道。稀里糊涂地就倒了,没命了。

阎孝文在慌乱中戴上口罩。农药的气味越来越重,也许是血腥味,身上有了血,还糊了一脸。后门是开的,他看了一下,没有进去,这儿不是自己的家了。这里很陌生。这里是别人的家。他连夜跑了,赶往他打工的地方。他把大衣都扔进了野猫湖里,洗干净了脸。他第二天下午就去雪地中挖洞栽电杆。

只有那半截砖头,留下了他的指纹,也留下过他父亲的指纹。就是这样。都没有想到,杀人者是几千里之外潜回家的儿子。他的准备这么精心,他的复仇这么决绝,仇恨这么漫长。说白了,耿耿于怀。而报案的是杀人者的大妹,她说什么也没有想到,过去两年多了,那样一个老受气的老实哥哥会出这个恶手。如果想到就不会报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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