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没画完,约好第二天接着画。她说:“明天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但是,一上午过去了,还没接到她的电话。他实在想一口气把画画完。或者是,他实在做不到隔一两天才能和她再见面。他必须马上见到她,除此之外,他想不出任何愿意干的事情。下午三点,他终于等不住了,主动拨了她的手机,听到的却是:您好,对方已关机。这个冰冷的声音让他十分难过和酸楚,就像被人抛弃了。但他不允许自己乱想,尤其不愿对她有一点点恶意的联想。正如大学时代他不允许自己对她有性幻想,认为哪怕一点点色欲,都会损害她的平静她的忧伤她的圣洁。但是,无论如何他不是大学时代那个郑安安了,他是一个过了而立之年的男人,不能不乱想,就像牛会舔盐,羊要吃草。
他必须马上出门做点事情,和祖玲有关的任何事情。他给李小菊打了电话,说要请她喝茶。两人约好在打过麻将的那家茶舍见面。
“见祖玲了吗?”李小菊问。
“为什么要见祖玲?”他反问。
“说,昨天干什么了?”
“你怎么知道?”
“这,你就别管了。”
“那么今天她在哪儿?”
“找我就为这个?”
“不是,顺便问问。”
李小菊笑起来。
郑安安有点脸红。
“想了解她的情况吗?”
“说说吧!”
“怎么报答我?”
“给你画肖像,画得漂漂亮亮的。”
“还要给我女儿画!”
“没问题。”
“想听什么?”
“想听好的——只允许说好的。”
“为什么?”
“还用问,偶像呗!”
“啧啧,酸掉牙了。”
“快说说吧。”
李小菊一口气说了很多:
“祖玲的老公是个大帅哥,浓眉大眼的,个也高,有一米八几,学新闻的,在一家报社当记者,一次去祖玲的学校采访,两个人一见钟情,没出一个月就结婚了,第二年祖玲就产下了一对龙凤胎,一儿一女,长得那个漂亮呀,简直是绝了,绝对是金童玉女,一家子出去能把人羡慕死。不过,世上没有完美的事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可能也是一条定律吧,祖玲的老公有一个缺点,你猜是什么?倒不是拈花惹草,而是嗜赌成性,几乎每天都在麻将桌上,有时几天几夜不着家,一开始祖玲还吵还闹,甚至打过离婚,但那家伙宁可离婚,也不从麻将桌上下来,整个一个死猪不怕开心烫。于是祖玲干脆就不管了,放羊了,只要求他每月把工资全数交了就OK了,别的一概不闻不问,这样一来,种下了后患——赌博总得有赌资吧,输了总想着扒回来,赢了还想赢,到头来人人都是输家是不是?那家伙不是记者嘛,记者有记者的办法,本来采访一般都是有红包的,他嫌不够,经常伸手问人家多要,有时还以各种理由向被采访单位借钱,当然也少不了向朋友借钱,总之是债台高筑,豁子越来越大。没多久就出事了,拿着他打的借条来报社索账的单位越来越多,报社没办法,只好收回了他的记者证,停发了他的工资,等于开除了。在家里无所事事闲待了一年,待出了一个怪病,据说和大科学家霍金是同一个病,叫肌无力。先是眼皮睁不开,打麻将的时候,得始终用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把两边的眼皮撑住,另一只手码牌出牌——不过不用担心,他一只手码牌比别人两只手还快。接下来是胳膊和手指不行了,有一次叫我碰见了,站在家门口,进不了家门,我问他是不是没拿钥匙?他说不是,钥匙在裤兜里,拿不出来。他还嬉皮笑脸给我比画,身子向一边歪歪歪,歪成直角了,手还是没办法塞进裤兜里。是我帮他从裤兜里摸出钥匙的。后来,腿也软得不行了,渐渐变成一堆烂肉了,连家门都出不了了。你问看过没有?嗬,上海北京广州的,折腾了大半年,回来还是一堆烂肉。全世界没一家医院能看好。和癌症不同的地方就是不一定马上要命。你别说,我还真是佩服祖玲,明明没希望,还要砸锅卖铁天南海北地看。要是我呀,早扔出去喂狗了。”
“她的手机关机对不对?那十有八九躲债去了。她老公那几年打麻将到处借过债,问谁借过,借了多少,自己都说不清。本来还好,人一下子病倒之后,催账的人就像催命鬼一样接二连三地找来了,担心她老公一命呜呼,成了无头账。另外,除了她老公的债,还有她自己借的债。为了给她老公看病,她也借了不少债。要债的人什么方法都使,有干脆住在家里的,吃喝拉撒都在你家,你不还账我就不走人。有的甚至提出和她睡觉,说好睡一觉值多少钱。她说,没办法的时候她甚至幻想,把龙凤胎中的一个卖掉。后来,她爸她妈把自己的房子卖了帮她还了一部分账,本来,她打算卖掉自己的房子,她爸她妈死活不肯,宁愿自己租房住,也不让两个漂亮的龙凤胎外孙无家可归。”
“天地不仁呀!”他说。“什么?”她问。
“天—地—不—仁!”他站起来,一字一顿,恶狠狠地盯着李小菊。
李小菊被吓着了,问:“你怎么了?”
他说:“生活是丑恶的。”
李小菊悄悄看着他,不敢再吱声。
他说:“生活是丑恶的!”
他几乎在喊,微微扬头看着屋顶。
李小菊说:“对不起,我——”
他回过头,盯着她,似乎要把她吃了。
李小菊说:“你别这样看着我。”
他背过身去,突然蹲下来,哭起来。
李小菊从包里取出纸巾,走过去弯腰给他递纸,他不接,于是,她径自给他擦眼泪,结果越擦越多,哭声更大了,令她突然母性大作,她把他的头整个抱进自己怀里,两只胳膊交叠着,极为用力,她自己脸上也有要哭的样子。
李小菊说:“对不起,对不起。”他越哭越像个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