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麻将,仅仅隔了一天,他就忍不住了,就急着要见她。见新的祖玲,现在的祖玲,实实在在气息宛然的祖玲,而不是多年前的那个祖玲,梦幻中的那个祖玲。他奇怪他已经不认为记忆中或梦幻中的祖玲有多么了不起了,甚至连回忆都变得有些困难了。现在,他脑筋里全是打麻将那天她的样子,她雏鸽般安静忧伤的双手,她慢半拍的动作,她时不时地悔牌,她的脸红,她向他偶尔递来的蔼然的眼神,他和她之间暗暗结成的同盟关系——任何一个细节都足以毁掉他维护了十几年的幻象。
要见她的欲望一出现,被他轻易地纵容了。而且,他有不错的一个借口:给她画像。再加上这是她愿意的。一个画家急于画画,有什么错?一个画家约见一个模特,有什么错?他的手指赶在他犹豫前拨通了她的手机。
她的声音就像隔着一层纸,那么近,那么亲。“喂,是我。”那么简单,那么柔媚。他心跳加速,问:“哪天有空,给你画肖像?”她轻轻反问:“你呢?看你时间。”他说:“我是闲人,不打麻将就没事。”她说:“那好吧,那就现在?”
于是他驱车从她家小区外接上她,征得她同意,前往他的乡间画室。那是一座普通的农家宅院,主人是他一个堂叔,他用一年三千元的租金完整租下来已经好几年了。院子有一亩地那么大,里面有果树、梨树,还种了很多菜,辣子、茄子、豆角、西红柿,样样都有,甚至还有西瓜、南瓜,都是他亲手种的。
她戴着墨镜,外加一身普通极了的打扮——发白的牛仔裤,尖领的白上衣,领口微敞,露出发亮的肌肤,领子外松松地系着条紫纱巾。他禁不住感叹,朴素的衣服对她是多么合适呀,只有在她身上才能看到朴素的魅力,朴素的力量!看得出她只画了一点淡妆,眉毛、嘴唇、鼻子、眼睛,样样都是那么清晰,那么适于勾勒而艰于表现。他上了车,坐在副驾驶座上,随即就摘掉了墨镜,与他相视莞尔。
车子离开城市,进了郊区。
他开始飙车,暗暗露出炫技的本能。速度起来后,他觉得生活真是美好,等待多么必要,十几年之后,当他由一个羞怯的大学生变成一个自如的成熟男人时,他暗恋过梦想过的女人出现了,上了自己的车,就像是早就约好的一次会面,时间地点都是如此准确,然后——然后就是扑面而来的,难以抵挡的爱情。
进了村子,人们自觉地闪开路,以狼狈的身姿向他微笑或招手。他发现她已经戴上了墨镜,这样的侧影,看上去像是另一个人。
到了院门口,车还没停稳,左手院子里传出猛烈的狗叫,他说:“我养的狗。”她说:“我怕狗。”他说:“没事,有我。”停好车,他朝院内喊:“再叫”!狗叫声果然就降了下来,变成有些不满的寂寞难耐的哼哼。他打开大铁门一侧的小铁门,推开,看见她缩在两米之外不敢来,笑着说:“来呀。”她说:“我怕。”他向她伸出手,她乖乖把一只手给他,由他拉着,进了门。他在门内呵斥那狗:“走开!”狗转身跑走了,脖子上的铁索一阵乱响,他继续拉着她的手,就像握着一只被阳光晒暖的雏鸽,就像走在云彩里。那是一只纯黑的藏獒,像雄狮,现在已经施施然卧在远处,用余光注视着牵着手的他和她。
进了门,他给她提来一双青莲色的拖鞋,左丽的拖鞋,绣花的丝绸拖鞋。她看了它一眼,再看看砖铺的地面,说:“不换了吧?”他没有勉强,但是,他知道她在拒绝,拒绝一双拖鞋,不就是拒绝亲昵,拒绝身体,至少是拒绝速度吗?反过来,他给她拖鞋是不是向她暗示了这些东西?他有些羞愧,头上都有汗了。
“你看,我的画室。”他说。“好乱呀。”她笑着说。
“太整齐我就不会画画了。”他说。
整个画室看上去像一间教室,地中央有一根碗口粗的柱子,纸糊的顶棚很旧很旧,有些地方已经垂下来了,到处都是案子、架子、石膏像、颜料、木条,甚至还有锯子、斧头、墨斗之类,粗看实在像一个木匠的家,远端的墙角是一张简朴的单人床,床上有几本画册,床前是一张老旧的大桌子,桌子上堆满了咖啡壶、茶杯、镜子、烟斗、圈尺这些物品,奇怪的是,她渐渐觉得,眼前的乱是令人心情舒畅的。
他说:“我先去喂狗。”他丢下她,出了院门去后备厢里取狗食。出去再回来的这段时间里,他的思想活动是明晰而有力的,那就是,不要,不要有非分之想,完全不要想,假设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模特而已,只有这样,你才能显出骨气来。他清楚,是画室里面的味道唤醒了他的创作冲动。每次走进画室,闻到颜料的味道,他都有强烈的冲动,成为好画家的冲动,虽然每次都是像吃了败仗一样离开的。
他回来,看见她在翻画册。
他说:“咱们不急好不好,我先煮些咖啡。”她抬头问:“要我帮忙吗?”
他说:“不用不用。”
于是他边磨咖啡边和她聊天,边捕捉她表情里的细节,他提到了大学时代,谈了当时他对她的印象,当然,省略了自己的暗恋。
咖啡煮好了,先给她沏好。
“可惜没糖,我喜欢什么都不加。”他说。她尝了一口,说:“好苦呀。”
“你不喜欢吃苦的东西吗?比如苦瓜。”他问。她摇头,说:“不喜欢。”
他很遗憾,当时他坚信她喜欢苦的味道。
他说:“我喜欢苦,苦味能让我沉下心来,让我心里有一种切切实实的感觉,所以,每次画画前,我都要喝一杯浓浓的苦咖啡。”
她看了看他,说:“有意思。”
喝了几口咖啡后,他的神情果然有了些变化,变得萧然自傲了,似乎不把一切放在眼里了,包括新生的私情,包括十年暗恋。
她拿起桌上的烟斗,把玩着,问:“你吸烟吗?”他说:“我不吸,但我喜欢收藏烟斗。”
她又快速地盯了他一眼。
那一刹那的郑重,让他突然热血沸腾。他说:“咱们可以画了!”
他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站起来,去准备工具。她问:“我怎么坐?”
他说:“你随便,坐舒服就可以。”
他搬来画架,置好颜料,迅速准备就绪后,坐在一把破旧的方凳上,开始用一种职业的目光打量她。几秒钟之后,他拿起画笔。
她面对他刚刚坐好,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把床上的坤包取来,摸出里面的手机。他以为她要打电话,却是把手机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