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后楼，建于清末，是清末江南提督李昭寿的庄园。李昭寿，性乖舛，彪形大汉，力大如牛，行动敏捷，幼聚众成捻军，后联太平军抗清，1858年降清，赐名“李世忠”。
在我年纪还小的时候，就听说史河对岸的河南省固始县陈淋子镇有一处著名的庄园宅第——李后楼。老人们常常绘声绘色地讲述李后楼藏金埋银的故事，印象中那是一个传奇而神秘的地方，寻访李后楼是我的一个梦。但尽管并不遥远，我却一直没有去过，越是没有去，那些玄而真实的故事，越在脑海里拂之不去。
八十四块金砖
1965年春天，陈淋子镇准备建农行营业厅，当年陈淋子镇附近没有砖厂，而李后楼的废墟上旧砖多得是，于是收购李后楼旧砖头。那时候还是人民公社，社员每天挣的是“工分”，哪有什么现金收入？一听说搬砖给现钱，大家争先恐后去扒砖。
这天下午，李后楼西北角一处屋基下，社员陈家泽忽然扒出一块与众不同的砖，这块砖为四棱台形，比一般的砖大一点。他清完泥土，放下铁锹，双手抱住，一使劲：哎哟喂，纹丝不动！他又使劲搬了一次，砖头就像生根长在了地上。这是咋了？他又拿起铁锹，把靠土的一面铲铲，把外侧生着青苔的一面划拉划拉，铁锹想从底部嵌进去往上撬，可底部与另一块砖头结合处严丝合缝。这真是奇了怪了，什么活没干过？就不信对付不了一块砖头！陈家泽“呸呸”朝手心啐了两口唾沫，举起铁锹咔嚓一斩，斩口上银光一闪，凑上去细看，发现上面铸有“贵熙道福”四个字，边上还有“甲寅”等字样。他向两边查看，又发现几块这样的砖头。终于，身边的社员们意识到了什么，呼啦一下全围了过来，基槽里站满了人，大家都说“金砖啊，金砖啊”，争着抢着往家搬。
教师李扶民挖得一块，到圩子边用水洗刷干净，他以师者的眼光“鉴定”，这不是铂金砖就是白银砖，赶紧搬回家。今年60岁的农民陈某回忆，他当时年纪很小，记得和母亲一起也抬了两块金砖回家藏了起来。这个生产队有一名知识青年，名叫李元红，高中毕业生，他比较冷静，见这种情况，一面招呼大家不要乱挖，一面立即去公社汇报。可那个场面谁能镇得住？这些农民平时只听说过金砖，哪里见过！如今金砖就在眼前，还是刻着字的无主官银，硬通货，谁不要谁傻子呢。于是你一块，我一块，大家卯足了力气往家抢。
公社领导知道后，马上派干部下来了，命令大家把挖出的金砖集中到住在圩子内供销社主任陈某家中，派专人清点、看管。很快，县政府、县公安局的人也下来了，把周边几个生产队的社员召集起来开会，先是让大家自己坦白，交出抬回去的金砖，结果胆小的交出来了，胆大的拒不上交。干部们又发动大家互相揭发检举，日夜开会，搞了十多天。社员们迫于压力，陆续把砖交了出来，一块金砖政府奖励十元钱（当时一个棒劳力每天挣工分只值三角钱）。虽然砖已经交了不少，公社还怀疑有人藏匿，反复审问，弄得差点出了人命。后来有关人员现场勘查测算，认为金砖应该是八十四块，交上来的也正好这个数，才让社员们过了关。
邻居李伯在讲这个故事的时候眉飞色舞，一圈老少听众倒竖耳朵、眼睛放光，似乎金砖就白花花堆在眼前。
“后来那些金砖哪去了？”
“上交给国家了呗，听说还送到武汉去检测过。”
“到底是金砖，还是银砖哪？”
“有人说银子，也有说是铂金，也有人说是某种贵金属。不管是啥家伙，也不得了哇，八十四块！一块七八十斤呢！”
“啧啧，我怎么不知道呢，我要是搬回家了，打死也不交出来！”
“这么大个的金砖啊，唉，你抠一块下来也好啊！”
“傻蛋孩子，铁锹都斩不断，你有本事抠一块呀！”
传说地下掘出财宝来的事，在李昭寿另一座宅第东楼也上演过。李昭寿建了后楼之后，因为儿孙多，又在叶集（今火车站附近）为长孙李德沛建了一处庄园，因其位置在东，人称“东楼”。家道中落之后，东楼易主，被叶集籍的北京大官台凌逸买去。台凌逸买得东楼后，在里面建房，开挖地基时，得了大量金银财宝，据说价值在其购买东楼款项的十倍以上。
又传说解放以后，公社大搞农业生产，号召社员在后楼的圩沟内挑塘泥，社员们在塘泥里还拾得不少珠宝呢。
那么李后楼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金银财宝呢？
寻访李后楼
2012年5月15日，《未名文艺》编辑部的几个同志到华阳湖采风，回来路上大家又谈到李昭寿。这是个不同寻常的人物，从一个农家出身的泥腿子，几变几跳，居然做了慈禧皇太后的“御儿干殿下”，辉煌一时。他是个很有争议的人物，历史上褒贬不一。
大家都想看看他倾力建造的庄园别墅，经过150年岁月风霜，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于是在黄安平先生的引领下，我们辗转找到了陈淋子镇熨斗村李后楼遗址。
小路弯弯曲曲延伸，圩子边有垂钓的老人，有捣衣的农妇，偶尔还能惊讶地发现长蛇在草丛间出没。这块曾繁华热闹的土地，如今没有了过去的影子，能显示这是李后楼的只有三样东西：
一、入口处两只石狮子。头上系上了红绫，村民们在两个狮子面前各砌了一个大香炉，香灰半炉，看来香火挺旺。在长久的岁月里，村民们已经赋予狮子以神奇的色彩，谁家遇事就来这里烧烧香、祷告祷告，两个狮子俨然成了通灵的仙狮。
二、环绕后楼一圈的水圩子。一切都消失了，只有水圩子还默默环绕着这片村落，老树倒伏在浑浊的水面，水沿上偶尔露出大石墩和青石条，上面依稀见有刻纹。
三、居民房舍竹篱边的断砖碎瓦。后楼宅院里住满异姓的普通人家，大多屋舍简陋，四壁荒凉。好多散碎的棉砖半卧在砾石泥土间，杂草和长藤覆盖在砖面上，在古老中鲜明展露春的生机。砖块比现在普通砖头大得多，青灰色，表面风雨侵蚀，苔痕历历，但不失端方与精致，或整或碎，或露或埋，或躺在草窠里，依然气度不凡。好多旧房、猪圈、厕所也都是用这些散碎的大棉砖垒砌的，又古朴又沧桑。这些青砖灰瓦曾豪迈地撑起李后楼的奢侈繁华，如今被遗忘在红尘的这一角落。也许它们在冷清中常常有梦，也许它们昼夜轮回常有浅吟低唱，也许它们寂寞但不失落。
据说李昭寿交出兵权以后，回到故乡，就修建了这座庄园。庄园占地百十余亩，建筑群中大小院落12座，瓦庐草舍142间，亭台花园2处。四周水圩环绕，水圩子宽约30米，前楼与后楼有两重吊桥，后楼南侧设一座圣旨楼，专接清廷颁下的圣旨，何其排场，何其奢华，而时光总是那么无情。
李后楼老房子如今一间不存。圩子里有的只是一些破旧的农家小院和几座灰暗低矮的小楼房，都是居民们在后楼遗址上自建的。四周杂树凄凄，放眼望去，除了那两只石头狮子，李后楼其实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废墟都找不到了。这对石狮跨越了两个世纪，文化大革命期间，当地群众把它们沉入圩子水中，才免遭粉身碎骨。改革开放以后，群众又把它们打捞上来，放在李后楼圩子的入口处，人们把石狮当作圣物给它们披上了红绸带，常年香火供奉。
看来李家圩子在老百姓心中影响可不一般，李家圩子的主人李昭寿身上究竟发生过一些什么事情呢，让我们把时光倒流到清末——
李昭寿其人其事
1822年，李昭寿出生在与叶集一河之隔的河南省固始县陈淋子镇李家湾。真正的穷地方，老百姓吃饭都成问题，张家也穷，李家也穷；你家忍饥，他家挨饿。要生存首先得解决肚子问题，怎么解决？贫穷起盗心！今天东村偷只鸡，明天西村盗两鹅，可还是管了上顿管不了下顿。于是，百姓们聚众成捻。聚捻做什么？攻城略地也干，打家劫舍也干，小目标是掳点粮食填饱肚皮，大目标是攫取金银脱贫致富。李昭寿长得虎背熊腰，力大如牛，行动敏捷，他胆子大，敢杀伐，聚捻不久就当上了捻军首领。
李昭寿这些人是一群乌合之众，浑水里摸点油水还凑合，真要打仗哪行！清军一来，他们败得一塌糊涂。为求暂保，李昭寿放下武器，投降了前来攻打他的安徽徽宁池太兵备道何桂珍。何桂珍收了这群人，不会让他们白吃闲饭，在把李昭寿部属重新整编后，号令他粮草自备，进攻太平军。
李昭寿与太平军频频交手，有胜有负。何桂珍一不给粮饷，二不给赏银，李昭寿只得四处抢劫以保障队伍自给。这哪像满清的正规军呀，时任安徽巡抚的福济大人对此极为不满，他派人传密令指示柯桂珍杀掉李昭寿。碰巧，这封密信被李昭寿的探子截获。李昭寿性格乖舛。哪能受得了这个气：我自己备粮食给你拼，给你杀，死了多少兄弟？不给记功，反而密杀！他一下就炸了。李昭寿假意请何桂珍喝酒，摆了一场真正的“鸿门宴”，席上杀了何桂珍，转而就投靠了太平军。
李昭寿在太平军里颇受重视，与太平军首领李秀成关系甚好，他俩曾跪地八拜，歃血为盟。李昭寿作战勇猛，敢打敢杀，屡建战功，所以李秀成对他部下屡违纪律，骚扰百姓之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之任之。但是太平军另一首领陈玉成一直对李昭寿这个偷鸡摸狗的游民无产者很是瞧不起，也反感李秀成的一味容忍。1857年底，陈玉成攻打固始县城，久攻不下，心烦意乱，而李昭寿停兵叶集小镇自保，不去增援。陈玉成大怒，要以贻误军机之罪斩杀李昭寿，李昭寿吓得伏地哭求：“主帅啊，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子，请大人网开一面，容昭寿立功受过！”后虽得以幸免，但怨恨的种子埋进了心里，李昭寿为太平军拼死效力之心，开始动摇。
不久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整个局面。李昭寿的母亲和妻儿被清朝帮办河南军务的旗人胜保捕获，并以此要挟李昭寿降清。劝解、恐吓双管齐下，软硬兼施，1858年（咸丰八年）八月二十五日，李昭寿被迫写下投降书，在滁州清流关暗降胜保，并于当日拔营南下，拱手让出舒城、桐城、庐江三城作为献礼。此举让太平军始料未及，阵脚大乱，严重削弱了太平军的力量，沉痛打击了太平军的士气。
慈禧喜不自禁，赏李昭寿三品顶戴花翎，封江南提督，做钦差帮办安徽军务。据说李昭寿长得奇丑，这天叩见老佛爷。
慈禧说：“抬起头来！”
李昭寿说：“相貌不雅，不敢抬头。”
慈禧说：“恕你无罪！”李昭寿方慢慢仰起脑袋。
慈禧一看，倒吸一口冷气：“我的儿，相貌果然极其一端。”
慈禧这声本只是惊叹，并无实际意义，而李昭寿乘势就上：“老佛爷，臣子愿为犬子，伏与您老脚下。”
于是李昭寿成了慈禧的“御儿干殿下”，赐名“李世忠”。至此，李昭寿走到他一生辉煌的顶点。
赐名“李世忠”是告诫他要忠于朝廷，事实上，清政府是不会相信李昭寿的忠心的，他一生变化太多，见风使舵，顺水推舟，满清政府的眼睛也是不揉沙子的。你李昭寿这么善变，怎么敢对你放心任用，怎么敢叫你把持一方疆土，任由你胡作非为，将来还不权大欺主？
所以之后不久，李昭寿被诬在扬州对陈国瑞滋事，被革去江南提督要职“交地方管束”。那意思就是说，你回乡待着去吧，不要在朝廷碍手碍脚，弄得老佛爷心不清净。清政府把李昭寿打发回家了，还是不放心，说不定他哪天再一次聚啸山林呢！于是，时时派人监视，看到他在故土大兴土木，悠哉游哉，家里人来人往，好不热闹，清廷又忐忑了，责成他搬到安徽省首府安庆居住，让他在清廷眼皮子底下过日子，以免有啥小动作。
清政府还没有因此完结，一日，李昭寿在安徽巡抚裕禄宴席上一言不合，与一官员口角，破口大骂，这多大点事儿呀？但他却惹下了麻烦，想灭你，啥都是借口。裕禄上告到朝廷，称其“故态复萌”，意思说李昭寿的流氓习气又回来了。是年，清廷下令：就地正法。
李昭寿被软禁在参将署，据说行刑那天晚上，他躺在烟床上抽大烟，刽子手走到床前跪下道，“恭贺大人红喜，请大人升天”，李昭寿不理不睬，继续抽烟。刽子手第二次进来恳请受死，李昭寿仍然不动，等到第三次刽子手来请，李昭寿才“哼”了一声，扔下烟管，跟刽子手来到厅堂伏法。据说李昭寿有皇太后赐给的佛珠金锁，戴在项上可免一死，可家人急忙把这些圣物送到时，李昭寿已经归天。
李昭寿从1853年在固始陈淋子镇聚捻起义，之后投奔何桂珍，之后杀了何桂珍投靠太平军，之后又背叛太平军归顺清廷，到1864年被迫遣散三万部众回乡，最后被清廷正法，很多年变来变去，风风雨雨，最终把自己的命变进去了。
李昭寿一生敛财，积聚了无数的金银财宝古董字画：房舍里堆的有，院落里埋的有，房基下砌的有，水圩子里沉的有。他希望拥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希望他的财富传及子子孙孙，后来怎样呢？
没有哪锭银子上刻有谁的名字
曹雪芹在《好了歌》中唱到：“世人都说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遭只怕聚无多，等到多时眼闭了”；春晚也有一段经典台词：“其实人这一生可短暂了哈，眼睛一闭一睁，一天过去了，哈；眼睛一闭不睁，这辈子就过去了，哈……知道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人死了，钱没花了。”很多人活到老、活到死都没有弄清楚：钱这个东西，生带不来，死也带不去。
钱姓什么？不姓李，不姓张，不姓陈。一生花不完的钱，短时间会留在一个人账户里，写在一个人名下，但绝不会永久属于一个人，子孙也不一定能够享受到先人遗产。
钱姓“公”，它的终极归属是社会。国内外财富达人，在财富聚集到一定地步时总去做慈善，他们在财富面前一定思考过很多：没有哪锭银子上会刻有你和你子孙的名字。
李昭寿一生，偷鸡摸狗也好，聚众成捻也好，打仗立功也好，其实都为了一个“钱”字，他聚财而富的野心大于一切政治需求，他果真拥有了大量财富。李后楼里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到底多到什么地步？谁也说不清。李昭寿的一个曾孙媳叫周家茹（今年已98岁了，住叶集新桥村），据她回忆，当年她婆婆说过：李昭寿死后，后楼失过一次大火，大火是因为一个女佣人急着去看戏，把点着的香随手一放，燃着了木壁板上的窗帘引起的。大火烧完，李家主仆拿着筛子，筛地上的灰烬，筛出成堆的珠宝金银。
李昭寿曾将一部分财产捐出，修滁州学馆、固陵（固始）书院，也捐出过一些田地之租，作为祭祀祠堂和族中读书人的学费。为了防止后人受穷，他将相当多的财宝隐藏于庄园的房舍根基和地下。
金砖是和普通砖头一起砌进墙里的，可见他是有目的有计划地埋藏这些金银的，在修建后楼之始就打算好的。但李昭寿埋金藏银的位置，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连他最亲近的子孙都不知晓。家人只隐隐约约听说“老大人”在老宅里藏有宝贝，后来家道中落，后人们曾在庄园里四处搜寻，企图挖出宝贝度日，可是挖了很多地方，一无所得。
其实，从李昭寿死的那一刻起，那些被埋金银财宝就不知姓啥了，李昭寿的子孙富贵梦宣告破灭。待到这些财宝重见天日，已是“换了人间”。
后来连续不断的历史浪涛，迫使李昭寿的后人全部离开了老宅，后楼的房屋被当地贫下中农分得，房子不姓“李”了，房子下面埋藏的一切都不再姓“李”了。
李昭寿当初不告诉家人他的财宝藏在哪里，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会死得那么快。革职以后，他是想在家乡安度晚年来着，什么都不想了，好好过清净日子。
他经常在书房里练习书法。虽然他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草莽汉，字却写得不错，尤其擅长写“虎”字。他一笔写成的“虎”字，威风凛凛，大气磅礴，据说能驱鬼辟邪，常被人悬挂于中堂。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沈鹏先生题写的《固始县近现代书画名宝录》书册里收藏有他的“虎”字，可见他在书法上的造诣确非一般。
而朝廷并没有放过他，百岁到老，寿终正寝的想法被吹散在风里。李昭寿在安庆被处死，留下无数的金银财宝，后代未曾享用过，他寄予李家万年昌盛，世代享乐的愿望付诸东流。他的子孙不仅没有享受到他的遗产，反而受其牵连，日子过得异常艰辛落魄。
金钱，你姓什么？
天下多少人把财富看得天大地大，不惜一切去搜罗攫取，其实，如果儿孙命里没有那个财，你就是把宝贝埋在他们脚下，他们未必能见到。李昭寿的儿孙不就是最实际的例子吗？金钱上面从来就不会写有谁的名字，再怎么用心良苦也是没用的。
耳朵里又响起幼时听到的那八十四块金砖的故事，故事里的主人公早已经化作尘埃，连讲故事的人也已经化作尘埃散去。一切繁华都将成为历史，风吹过，无声无息。
站在李后楼的废墟里，不由人不感慨万千。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刘基
行吟在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