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前方是死路一条,还挣扎着,硬是憋足全身最后的劲开出娇艳的花,灿烂一次。
二指宽,一指长的青绿色花柄,末梢,是洁白的花。远望,像麻花辫半空里突兀地从仙人柱横出来,麻花辫上扎朵白花。
这株仙人柱在我们家所在的公共院子里,何年何月何人栽,不得而知。初次见它,是2006年年尾。4根柱体,每根都有2米余高,“一母相生”——它们4个,都从一株仙人柱上长出,下狠劲往天空窜,底部则连接一起。悉尼干燥少雨,土壤贫瘠,仙人柱能长出2米多的姚明架势,定花了不少功夫,这不能不让我行注目礼。
2006年底,没看到仙人柱开花,每次见它们,都是4个“光杆司令”青涩地站原地。风来,就微微颤抖一下两下三四下。柱体全身上下绿油油的,四道绿色被风包裹着晃呀晃,晃呀晃,我看了还看,眼睛就情不自禁随之一起晃了。
2007年,仙人柱没开花。我一直等,等到年尾,4根仙人柱体都没动静。急死人咧,还不快点儿开花。
此时,上班路上,越过低矮的栅栏式篱笆,能看到好些人家仙人柱正忙着开花。仿佛,才见着柱体上蹦出一团墨绿色花蕾。转眼,再去上班的当儿,眼神没看管住,随意一蹿,就落到人家后花园的仙人柱上去了。拳头粗,三棱或四棱的仙人柱体上满身细刺,而斜刺里已“杀”出许多墨绿色花柄,花柄末端,顶着洁白洁白的花,嗯,有点像张开嘴巴的花朵。仙人柱花之所以张开嘴巴,是因为笑得太利害吧。
这些开花的仙人柱,全都不及我们院子里的这株仙人柱高大,威武。这就更气人了。人家小个子们都兴冲冲敞开怀抱捧出美丽的花朵迎新年,你们哥俩4个,空长一副高大好皮囊,可一直按兵不动。咳,忘了闲扯一句。澳大利亚地处南半球,春夏秋冬跟北半球的中国恰恰相反,每年元旦新年到来,正是悉尼夏天夏得最起劲的时候,各种各样的鲜花争奇斗艳竞相开放。
超市里有仙人柱花卖。用绳子捆住花柄,白色的花耷拉着脑袋,五六朵一小扎,价格不菲。人说,仙人柱花煲汤,清热润肺。人还说(压低声音说,补充动作是脑袋凑近,手掌附唇边),“壮阳可,补阴亦可,尤其是前者,功效显著。”说话的人借用左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在眼前圈出一个一点都不圆的圆洞来,说,你瞧仙人柱的柱体不就是天地间顶天立地站立一个壮观巨大的阳物么。
没买仙人柱花回家煲汤,以上说法,我且一笑了之。可我还是期待院子里仙人柱赶紧开花。四婆婆说,母鸡不下蛋愧当母鸡。四婆婆是我在中国乡下老家的二分之一巫婆,嘴里乐于神神叨叨。她嘴里的很多话是瞎扯,很少的话貌似真理。母鸡不下蛋愧当母鸡,那仙人柱不开花也没脸占仙人柱的名分了。
2008年5月,也可能是6月,记得不确切。一日,我注视仙人柱的眼神忽然呆住——不是花开了,而是一根仙人柱体可怜巴巴躺地上。
那些日,常见院子里好些个黑人孩子和阿拉伯孩子分黑白两道,随意拿根树枝权当武器,舞枪动棒玩战争游戏。我猜,该是谁个“小战士”不小心,手中刀枪侵犯了其中一根仙人柱,取了它的性命。哎,战争真不是好东西,总会闹出要命的事儿来。
祸不单行,雨水稀罕的悉尼,又隔三差五下了好几次雨。眼见得,那棵还剩二三十厘米长的仙人柱体因雨水倒灌,很快腐烂了内部,太阳出来,马上只剩干枯焦黄的一层皮。我担心起来,其余3根柱体和这根受难的仙人柱体血脉相连,底部都贯通于一处,雨水怕是也乘虚而入,已挺进其余3棵仍旧青绿的仙人柱体了。
果然,没多久,3根柱体的底部,都出现了一小截枯黄。奇怪的是,底部显然坏死,但3根仙人柱体都没轰然倒地,2米高的它们兀自挺立在原地,除了颜色仿佛静悄悄地由青绿转淡,没别的早夭迹象。
7月,8月……3根仙人柱体底部的干枯长度一天一天蔓延,从下往上前进。每天清晨去上班,傍晚下班,瞧一瞧那株仅存3根柱体的仙人柱,成了习惯性的动作。我惦记着它们,明知无计可施,但期盼奇迹出现——我早已忘记最先的,期待它们开花的那种热切;现在我的心里,只剩下希望它们能一直活下去的念头。
始终没人去动这株创伤严重命悬一线的仙人柱。在澳洲,花草树木哪怕已彻底枯死,除非council派专业机构来处理,谁也不能轻举妄动。你学习鲁智深刚将自家后院一棵树连根拔起,才转身,一份巨额罚款单已送达你府上,接踵而来的有可能还有法院的传票。
又到年终了,2008年12月,零零星星下了一两次雨,然后是难得一见的暴热天气,一天更比一天热,一直热到近50度的高温。我关注着仙人柱的底部的枯死,丝毫没留神它们的头顶,等到发现时,已月底,每根柱体上都意外地看到好几个墨绿色花蕾突出来。
我惊喜,曾千呼万唤不出来,这回真要开花了么!
元旦,真巧啊,正好迎接新年,仙人柱开花了。1、2、3、4、5……我数,一共8朵,开在高高的仙人柱顶端。我走近去,用劲吸鼻子,有淡雅的香。我走远了悄悄地看,二指宽,一指长的青绿色花柄,末梢,是洁白的花。像麻花辫半空里突兀地从仙人柱横出来,麻花辫上扎朵白花。
第二日清晨,抬头,想多看几眼仙人柱的花。天,花已凋零!一朵不剩,步调一致,花全耷拉着。中国有昙花一现的说法,仙人柱花也这般娇嫩么?
又过一日,再用目光去迎接仙人柱花时,看到花柄全都变成褐色,花更惨,类似焐过头而失色失味的旱烟叶。
再后来,连“旱烟叶”都留不住,柱体上残余一小截焦褐的看不出形状的花柄,随意瞟一眼,会以为是哪个调皮孩子将一小截一小截没烧透的木炭摁进柱体上。
花迅速败了,我还在难受着,没承想,连这株仙人柱都已走到生命尽头。3根柱体开花罢,柱体颜色迅速由青绿变黄绿,继续深入,走向枯黄。在烈日下,在风中,仙人柱慢慢的仅剩瘦骨嶙峋的皮。终于,3根柱体次第折了躯干,倒地上。
从靠近根部的底层部位开始干枯,渐渐蔓延向上,到最后鲜花绽放,随后命丧黄泉,仙人柱的生命延续了整整半年。底部枯死了,显然没法从根须源源不断往躯干提供养分,大约是2米长的柱体自我调节,将下半身的养分往顶端输送,硬是挣扎着开了一回花。3年方一现的花,虽然,仅光彩了短短一日,花便静悄悄地凋谢。
仙人柱的残躯很快被搬走,原地栽上了一棵金合欢树。金合欢花是澳大利亚的国花,我也喜欢。但,现在的我,每逢走过金合欢树的跟前,忍不住望它两眼三眼时,我想坦白,我不是在欢迎这位“新移民”,而是在瞻仰已经远去的仙人柱的“遗址”。
明知前方是死路一条,还挣扎着,硬是憋足全身最后的劲开出娇艳的花,灿烂一次。这般美丽的谢幕,比人还要干得漂亮。我没法三下五除二就将这株仙人柱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