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学会走路那一刻起,一个个奔跑在储存快乐,储存希望的大道上。
用刀在桃树枝干上砍几道口子,过一两天,就会有收获了。
收获的不是桃子,是桃油。桃树的伤口渗出琥珀色的,又浓又粘的汁液,吾村以“桃油”呼之。将桃油从树上摘下,连掉在树底下的也全部收缴,兴冲冲拿回家,赶紧找个好地方晒。
在桃树上动刀子,白刀子进,白刀子出,这是一箭双雕的好事。我们能收获桃油,桃树来年会结出更多更大更甜的果子。当然,心不能太狠,下手要轻哦,伤桃树的皮肉可,伤桃树的筋骨万万不可。
走村串乡的理发匠来了,我们马上警惕性颇高地跟在他屁股后面。他不是台湾来的特务,我们不是要抓他,而是看他在哪家晒谷坪歇下匆匆的脚步,拿哪个的头颅出手。
理发匠手起剪落,头发从李四老倌的脑门上纷纷扬扬落下。理发匠从李四老倌身上揭下围裙,对空连抖三下,挺响亮。理发匠说,“好,完事了。”我们一拥而上,抢地上的头发。能抢到一撮算一撮,抢不到为此而相互打得头破血流的事儿我们懒得去干。
如果撞上牙膏皮,情况可不同了,出狠招也难免。我和“六指佬”玩,路边一块牙膏皮忽然同时跳进我们眼里头。六指佬比我大半岁,长得比我高,左手有六根手指头。有六根手指算老几,再多几根也不是我对手,我眼疾手快,猛一蹿,闪到牙膏皮身边,抢先把牙膏皮紧紧抱怀里。六指佬伤心得哇哇大哭,一再声明是他先看到牙膏皮,非要我拱手相让。想得美,一个牙膏皮抵100撮头发呢,我告诉你六指佬,我对学习雷锋叔叔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六指佬哭着发誓,要喊他哥哥出面,用拳头教训我。大半年来,我一见到六指佬和他哥哥,就像老鼠见了猫,屁滚尿流地躲起来。直到,后来我捡到一块长得忒像鸡蛋的石头送给六指佬,我们才恢复正常的友邦关系。
以上种种,都是能拿去村头的代购代销店换钱的。之外,还有“老末叶”。
何谓“老末叶”,其实就是茶叶。大人们采摘了茶树枝头今年新生出的茶芽,我们就去“偷”那些陈年岁月长出来旧叶片。为何要偷,乃因我们中间的败类实在太多,晓得老末叶不用晒,压秤,收购的价钱也颇不错,于是一个个有豺狼之勇兼虎豹之凶,恨不能把每棵茶树上剩下的叶子全挠光。没叶只剩光杆司令的茶树接下来的命运是坐等死翘翘。于是,大人们对摘老末叶的孩子深恶痛绝,见了必随手操根棍子叫喊着追杀过来,我们唯有落荒而逃。有回,我不幸落网,奇怪地发现,棍子只不过在我背上意思意思了两下,像挠痒痒。倒是操棍子的大爷蛮像今天的周星驰身边那个唐僧,他在我耳边唧唧歪歪婆婆妈妈开展了半天的思想教育工作,让我很不爽。我当场向毛主席宣誓,坚决不干偷老末叶这勾当了。不就偷几片茶叶嘛,竟然要上大半天的课,特不值!
晒干的桃油,一斤可卖5分钱。5分钱是笔多大的资产呢?举例吧,1分钱可买两颗美滋滋的水果糖,5分钱能买一包“经济”牌香烟,5角钱能娶一个长得不错的女人进门当老婆暖被窝——住村尾的光棍细牛,就能5角钱娶上了老婆。一个河南女人上门讨饭,细牛那天帮一个外乡人带路去买牛,外乡人出手大方,给了细牛1块5角钱当辛苦费。细牛高兴得昏了头,一激动,给了讨饭的女人5角钱。讨钱的女人得了钱,圆睁双眼,一激动,当场拍板决定,留下来给细牛这位百年难遇的“大款”当老婆得了。
头发好像更不值钱,牙膏皮贵点。我们一致认定,牙膏皮可以拿去造飞机。你们快看呀,将牙膏皮翻转过来,它里面的颜色和飞机的颜色一模一样。我们没坐过飞机,但天上嗡嗡嗡爬过去的飞机还是见识过几回的。
有年物价上涨,老末叶居然卖2角钱一斤,我们全都欢喜呆了。这是天降横财啊。
废纸也能卖钱,贵。只可惜,吾村没废纸可觅。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大人们都这般念叨。凡是有字的废纸都受到了厚待,再破再旧也会被人收藏在床底下楼板上,不肯随地乱抛。谁要是随便拿去换钱,那会获得败家子的恶名。
还有破铜烂铁……哎呀呀,这些宝贝牛叉叉啊,身价高得连大人们都四处搜罗,基本上没屁孩儿的戏。要是哪个捡到一片手指头粗的铁块,他一定不会拿去换钱,他拼命留着。留着干什么?留着时不时拿出来遛遛,炫耀一番,让其他人眼红得简直有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决定当回强盗的贼心。
另外,……唔,我不能说了,再说,吾村所有宝贵的好东西都要被我曝光了。该说我们拿好东西去代购代销店换钱后会干点子什么了。
把钱存起来,从年头一直存到年尾,从年尾又一直存到下个年头的年尾。没利息哦,我们才不肯送去银行呢,我们藏在除了自己谁也找不到的秘密角落。
偶尔会有严重的意外事故出现,比如,胖子三砣子有回两餐没吃饭用劲想,也没记起自己究竟把钱藏哪了;巧的是,祸不单行,三砣子的妹妹,四妹子的财产也遭遇飞来横祸,她用塑料将钱包起塞砖缝里,竟被无孔不入的老鼠搜索到,咬去一大截;更惨的是猪头三刘富强,真是蠢货,他拿着艰苦奋斗两年多的钱向他爹展示,原本想获得掌声和赞叹,哪料他爹见钱眼开,当即没收猪头三的全部财产,拿去买盐打酱油了。猪头三哭得那叫惨哟,比六指佬死了娘哭得还要严重得多。
我说过,不幸的意外事故是偶然的,更多的则是享受不尽的欢喜。我们经常,真是经常,如最高峰时一天会达到三次四次,把钱从藏匿的小角落搬出来,跑到另一个大角落,一个一个一个硬币数,数过去,又数过来,硬币不生崽,数来数去依旧那么多,但一点都没打击我们继续数钱的积极性。你们不知道啊,数钱真是件天大的快活事,手捏住硬币那会儿,全身上下都浸润在甜蜜蜜的高兴里。
啪啦啪啦,拨浪鼓声响起,货郎担来了,我们打飞跑颠到货郎身边,把他的两个筐翻个底朝天。货郎恼,呵斥我们:“你们没钱,又不买东西,翻什么翻!”我们“唰”一齐跳开去,手忙脚乱从怀里掏自己的钱,异口同声臭骂货郎:“睁大你的狗眼看清,看我们有钱没钱!”货郎的脸上转眼就堆满笑。可我们啥都不买,连半颗糖的生意都不跟他做,气瘪他。
我们舍不得花一个子儿,我们在等待着,在等待着一个路人皆知的希望——每一个孩子,都希望拥有至少一本连环画。
终于,代销店来了新的连环画,我们一窝蜂跑去。这回,我们会掂量好久,各选一本连环画掏钱买下。1角2分,一本《暴风骤雨》,我看中了。这本《暴风骤雨》游历了整个村子,给我换来了其他每个孩子的连环画。我算账,1角2分,等于两斤桃油再加几撮头发,等于一本《暴风骤雨》再加20多本诸如《大闹天空》、《哪吒闹海》、《山乡巨变》、《小兵张嘎》、《奇袭》、《飞夺泸定桥》等等等等等。看一本连环画,我就偷着乐一回。我不认识几个字,不要紧,认识图就够了。两斤桃油再加几撮头发也就等于高兴了好多好多回。
奇怪得很,和我一样,我们村的孩子长大后读书,几乎每一个都是数学差劲,而语文成绩顶呱呱。(是否小时候连环画看得多的原因?)但数学再差,也能把账算得很清楚,都知道吾村藏着许多宝贝,能换大把大把的钱,更能换更大把更大把的高兴。把账算清楚了,我们就从学会走路那一刻起,一个个奔跑在艰苦奋斗自力更生,搜罗桃油头发牙膏皮的大道上;奔跑在储存快乐,储存希望的大道上。
一晃眼,30多年过去了。有年回乡下老家,前夜刚下过雨,桃树下落了满地的桃油,与烂泥为伍,无人亲近。猛然间,我难受起来。桃树比我更难受,满地琥珀色的美丽桃油,那是桃树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