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老以旧眼光在门缝里将别人看瘪,或许,就在明天,一贯受人轻贱的他们会因机缘巧合而像条矫健的鲤鱼跃过龙门,一飞冲天。
读韩少功《山南水北》。韩少功在书中写道,为建一幢仿古房子给自己住,他找青砖找得好辛苦。我马上想起码在我脑海里的一堆青砖。
时间是2005年之前,窑主对我说:“他们需要很多青砖,而且要得很急。”说话的窑工是湖南省宁乡县罐子窑人,拥有一个烧制鱼鳞瓦的土窑。他说的“他们”,是何叔衡或谢觉哉——对不起,何叔衡和谢觉哉这两位原籍均为宁乡的革命元勋的名字此刻在我脑子里已混淆了。我真的记不得究竟是何叔衡,还是谢觉哉的纪念馆,也记不得究竟是扩建还是维修纪念馆。我唯一记得很牢的是,急需青砖。
当时,我因创作《地工开物:追踪中国民间手工艺》一书在该地采访鱼鳞瓦的制作工艺。罐子窑是湘中一带最为出名的鱼鳞瓦产地,因瓦窑形状宛若罐子而得名。整整大半个山,都是倒扣的罐子状的瓦窑在冒着青烟,青泠泠的鱼鳞瓦随处可见。间或,在不少窑门前,我会看到一堆青砖。
我问窑工:“你们还生产青砖?”
窑主摇头:“不,我们只生产鱼鳞瓦。瓦坯装窑后,为增强垒起的瓦坯墙的稳固性,我们会在瓦坯墙的缝隙里塞一些砖块。最后瓦坯烧制成鱼鳞瓦的成瓦,这些碎砖块夹杂在瓦坯里,同样经过炭火高温烧烤,最后经过浇水冷却,就成青砖了。”
“会有人买这些青砖吗?”我挺感兴趣。
“它们啊,以前是废砖块,没人要,我们随便扔。还担心日积月累多了,嫌弃这些砖块占了摆放成瓦的地盘,而四处找人免费拉去铺路,或者铺设建房的地基。不过,现在啊——”窑主拖长声音,面露得意的笑,“它们成宝贝了。”
我的老家在湘中,对当地比较了解。湘中的土地为红壤,靠近省城长沙的宁乡、望城、益阳农村能见到许多高耸的烟筒,那是一个又一个生产红砖的砖窑厂。红砖建房子,外表看起来红红火火,住进里面亮亮堂堂;再加上红砖采用机器生产,模样方方正正,因而大受群众欢迎;而青砖因色泽灰暗、阴沉,建房者多不喜欢。且青砖非得手工制作外,烧制工艺和鱼鳞瓦一样,比红砖多一个浸水转釉工序。这样一来,边角上往往按个大拇指窝窝印以保证砖泥紧凑的青砖备受冷落显而易见。
窑主说:“……纪念馆的人找疯了,但找了许多地方,都找不着青砖的影子。后来,他们找到我们罐子窑来,见了地上散落的一些青砖,马上欢天喜地,委托我搜集青砖……”纪念馆乃为革命元勋所建,他们的故居,当然不可能是时尚气派的红砖高楼,而是传统的厚重的青砖砌就的房子。
窑主揽下搜罗青砖这一美差事,赶紧忙碌开去。他乐颠颠说:“我已送了一车青砖给某某某纪念馆去了,过几日,准备再送一车去。”我问卖价如何?窑主不肯说,却承认,比鱼鳞瓦的价钱要翻好几番。窑主说:“不独我,愣是谁都没想到,这些废砖块居然会派上大用场,而且卖出高价。”
原本以为是无人搭理的废砖头儿随便扔弃,结果却因机缘巧合而成紧俏物资;原本瓦窑的拳头产品是鱼鳞瓦,砖头仅仅是用于牢固瓦坯墙的“工具”,姑且算它是副产品,结果却是,副产品卖出了数倍于拳头产品的价钱。
这,算不算一个接近于黑色幽默的真实故事呢?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并不关心。我关心的是,有时我会觉得,太多人和瓦窑门口的那堆青砖仿佛。因此我想说,别老以旧眼光在门缝里将别人看瘪,或许,就在明天,一贯受人轻贱的他们会因机缘巧合而像条矫健的鲤鱼跃过龙门,一飞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