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物什,也许一辈子都不曾派上和自己身份相当的大用场。但是,无可否认,因为它们的存在,却让我们的生活多出了些许缤纷色彩。
一杆梭镖,站在我家门背后好多年。不独我们家,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杆梭镖。这些梭镖,极个别是新货,大多数是祖传的。
梭镖最初是为土匪准备的。我想不明白,梭镖据说是早于我出生前100年便成了各家各户必备的家具。村里的老一辈喊了一辈子穷。土匪不傻,穷人身上没什么油水可捞,他们哪会进村来抢劫。当然,吾村多年前属于典型的山美水美,挺养人,土匪来抢花姑娘去做压寨夫人倒有可能。
梭镖后来据说成了时刻准备着侍候鬼子的非常规武器。鬼子沿着长常公路(长沙至常德)西进,扑向常德,妄想攻下常德,堵死英美两国支援中国军队打击日本侵略军的通道。日本人没料到,常德会战成了中国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成了中国抗日战争的转折点。我们村紧靠长常公路,鬼子过村不入,导致梭镖又一次失去大显身手的机会。
土匪和鬼子,都是我娘嘴里吐出的老皇历。我听着,就像看皮影戏里的影子跳舞。太遥远了!身边也有敌人存在。北风紧吹前,我娘不知打哪弄来旧报纸糊窗户,我读到报纸上的最高指示:“永远不要忘记阶级敌人。”还有,“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日日讲。”我使劲想,使劲想,阶级敌人啊阶级敌人,亲爱的请你快些来吧。我迫切想望我爹用梭镖押着阶级敌人往人民公社送。
实际上,我压低声音坦白,我家就是潜伏在人民群众中的阶级敌人。谢天谢地,我大伯父是个吃喝嫖赌的好汉子,他为蔡家后来的幸福生活立下了至今也让人念念不忘的汗马功劳。大伯父出任湖南省益阳府三十里堡税务所所长,只花了半夜就输光了千多块光洋的税款。为免砍头,寡居的我奶奶急中生智将蔡家所有的山石土田全部贱价卖光,抵还了税款。一夜之间,蔡家由大户人家摇身一变成了流离失所的无产阶级。过罢两年,湖南和平解放了,蔡家获得了“贫下中农”的光荣称号,与哪怕“破落地主”的恶劣名号也挨不上边。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啊,自此我奶奶信了菩萨,热爱闭着眼睛双掌合十念经。
我盼了好些年,阶级敌人迟迟没有出现,这让我眼睁睁看着龟缩在门后面的梭镖很难受。阶级敌人没来,灾难却来了。
也不清楚是看了什么露天放映的电影,受了英勇无畏的“我军”用担架运送伤兵的启发,几个人用一杆梭镖和一根扁担做成简易担架,我最小的姐姐担任伤兵。真实的生活中的“我军”太不勇敢,也很不够意思。伤兵其实一点都不胖,可不知是哪个“人民解放军”嫌累,一撒手,将伤兵连同梭镖撩地上。可怜的我姐姐在地上缩成一团,哇哇大哭。她的腿断了。
梭镖有个尖刀状铁脑袋,1米长的杉木柄。我从没见它亲近过磨刀石,梭镖上露些斑斑点点。那是铁锈。我读初中近距离接触到上下5000年光辉灿烂的中国文明,见到越王勾践剑的图片,立刻想,哎哟,把这剑缩小10倍,再装个长长的木柄,真是把好梭镖。梭镖具体细致的模样究竟是哪样子呢,脑海里的影子有些模糊。应该,与儿童团员的红缨枪仿佛。如果把红缨枪那个傻头傻脑的木头削成的枪头换成铁疙瘩,再让红缨枪长大5倍,就是梭镖了。那红缨枪长啥模样?去问小兵张嘎去吧,他和他的同志们在穿开裆裤的年头里用过。
跌断我姐姐的腿由此闯下大祸的梭镖,遭了我爹怎样的严厉惩罚,我忘了。反正,我们家的梭镖从此下落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