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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张资平

本文节选自《冲击期化石》第十一章至第十五章。

回想起来是二十几年前的事了。——或者要说是悲剧的一幕。——若一定要叫我照历史的笔法,数字的明白说出来,我只得说是前清光绪三十几年,或者也可以说西历一千八百九十几年。我那年只六岁。鹤鸣他比我大一岁,同在村里一间蒙塾里念“人之初,性本善”的《三字经》。我记得鹤鸣《三字经》表皮上面,单印《启蒙三字经》五个木版大黑字,是他妈妈花了两分钱——在那时候要说是二十个,中心有方孔的,周围铸印有“道光通宝”的小铜钱——买的。我用的《三字经》,比鹤鸣的要好看些。因为照价钱论,我的书比鹤鸣的贵三分钱。我的《三字经》表皮上面,有两个戴顶儿,穿袍套的人儿,和“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几个字。书本里面每页上小半段,也印有“大舜耕田”“杨香打虎”的有趣画儿。鹤鸣看见我的书比他的好看,差不多要气哭了。放了学回去,扯着他妈的衣角,哭骂她不买好看的书给他。她正坐在灶炉边生火,听见她的爱儿哭着骂她,不觉背过脸去,落了几点泪,不给她的儿子看见,只说得一句:

“你为什么不叫你爸爸回来!”

她哄她的儿子止住了哭之后,她暗想她这很可爱的,平日很听从母亲的话的小鹤鸣,怎么忽然会有这种态度。她想到这点,她对那个蒙塾的信仰心即时消灭了。因为她的天真烂漫的儿子,一进那间蒙塾,就把天真凿破了。不知世间有穷困的小鹤鸣,也在此时知道了。生在这狂潮激浪的世界里,要和人争饭吃的思想,也在这时候跑进他的小脑里去了。

鹤鸣受了我那本《三字经》的刺激之后,他才晓得他每天和他妈妈要烧山芋送稀饭,是不可给外人知道的一种不好意思的生活。自后他常伸他的小手去摸摸米柜底,看还有米没有。有时他正在啜稀饭和咬山芋,我去望他,他马上要脸红,不和我说话,因为他晓得我是一天三顿都吃白饭。

他有时跑到我家里来望我,我妈妈拿出饼果来劝他吃,他拼命地抵抗,不愿吃。再强逼他吃时,他就含蓄一泡眼泪,飞跑地回去了。

衣服鞋袜,我穿新的,他穿旧的。念的书,写字的纸,我用好的,他用坏的。我吃干饭,他吃稀饭。我吃鱼肉,他吃薯芋。有了这种种比较,在蒙塾里鹤鸣渐不和我要好了。放了学之后,就和几个像他一样贫困的学童,到牧场上去,和几个生黄头发的牧童,捉迷藏戏。我气不过,哭着质问他再不和我耍的理由,他很老实地告诉了我。我便逼着他要他到我家里去吃白饭,我情愿到他家里去,伴他的妈妈吃稀饭和山芋。他又摇头不答应。但我哭了之后,他就笑了。

到了那年冬天,我们在蒙塾里念完《三字经》,要换新书“学而第一”时,鹤鸣的妈妈再不会替她的儿子买新书了。不独不会替她的儿子买新书,也再不会熬稀饭,烧山芋,待她的儿子放了学回来,她看着她的儿子吃饱了,跑出去玩之后,她自己才吃。

鹤鸣的妈妈死时,他的爸爸到暹罗国去,还没有满一年。因为天厂——天厂是鹤鸣的爸爸的别字,因为他爹常说,人生在世,甘苦无常,不知是天厚还是天厄,所以取字天厂,但由我看来,天厂一生,天厄他的时候多,天厚他的时候少——和他的东家,订了三年的关约,虽然听见爱妻长逝,独子无依,也不能马上回家,只写了一封信回来,把鹤鸣托给他族中一位堂兄。他每月由暹罗国寄些钱回来,充鹤鸣的养育费。

“先生!早些儿放我回去好么?铁伯伯叫我今天早点回去替他看牛。”鹤鸣含着一泡眼泪,低着头站在蒙师的藤几旁边。先生不应,隐几而卧,在那边拼命吸他手里的,长二尺多的竹黄烟筒,过了瘾之后,由鼻孔里“哼”了一个字,鹤鸣就得了先回去的优先权。先生方面早接到了鹤鸣伯父的通告,嗣后鹤鸣每天比其他学徒早两个钟点回去,转为一班爱淘气的顽童羡妒之的。

受天厂重托的堂兄名叫铁友,村人就叫他做铁牛,他和杨举人老爷很有交情,时同出入公门,是吓诈乡愚的一对双璧。杨老爷的别字叫通甫,村人也替他取了一个绰名,叫“铜虎”。村人遇见他两位,都是敬鬼神一样的远远地走开。天厂不是愿意把爱儿委托他,天厂是受了当时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有很大势力的族制的支配,不敢不得铁牛的许可,把鹤鸣托给他人。因为铁牛是韦族的主宰,韦族的君王!

铁牛不单贪天厂每月几块洋钱的寄款,他以养育鹤鸣为名,占住了鹤鸣的房屋。他常对亲戚朋友大言不惭地说,他受了天厂的重托。他又说鹤鸣的教养责任,全在他肩膀上。他又说,他要养成鹤鸣做一个能独立有志气的男子。但由我的眼光观察,鹤鸣在铁牛家里两三年,不见得受了什么特别教育,只替他看了两三年牛。

七八岁的鹤鸣到铁牛家里不满一星期,暗流的眼泪,比他妈妈死时哭的眼泪,要多几倍了。铁牛也有两个儿子同在一间蒙塾念书,鹤鸣的妈在时,鹤鸣和他们吵过了几回,到了今日,鹤鸣只低着头,眼眶里含着几颗豆粒大的金刚石,任他们的拳脚交下,再不敢吵一句!

鹤鸣在他的伯父家里,最不惯的,最悲痛的,就是一晚上在被窝里滚乱了的黄头发,早上起来,再没有人替他梳理,一天在野外吹了一面的灰尘,涂了双脚的泥土,傍晚回来,也没有人替他洗干净。到了黄昏时候,他一个人站在空旷的牧场上,一手牵着牛,一手叉在腰间,偏着头,倾听什么似的。过了一会儿,他才觉悟,他从前听惯了的:“鹤儿!怪晚了还不回来做什么?快回来洗干净了脸脚,好吃饭!”几句慈和的声音,永久不会再吹到他的耳朵里来!他的热泪,像新开的温泉,滚滚地由眼眶里奔流出来,经过他的双颊,流到他的口角唇边。有点没有给风吹干的泪珠儿,还悬在口角边,不时作痒。他无意识地用舌头去舐了那颗泪珠。他此时才感觉到眼泪是含有盐分的。

鹤鸣的外祖父母,是很疼他们的小外孙儿。他们的家离我们的村里有三十多里,铁牛的女人又不许鹤鸣到他外祖母家里去,他的外祖母也不能天天来看他。我只记得有一天,鹤鸣的外祖母老远地由她村里跑到我们村里来,在牧场上紧紧地把鹤鸣抱着:

“孩子!你怎的瘦得这样厉害?孩子没福,守不牢你的妈!她也忍心把你丢下!”

牧场的青草渐渐变了黄色,溪里的水面也渐渐低下去了。太阳的光线也渐渐减了强度,发射出一种黄色寒光,吹来的风也渐渐冷了。散在牧场上的黄叶,随着这阵冷风,在空中翩翩地跳舞。几株只有枝,没有叶的枯树,投影在牧场上,比原树长加数倍。几头黄牛也觉得风寒,“呣唏唏”地催他们的主人快送它们回栏去。牧童三三五五却忘了他们的责任,在一家坟塘里捉迷藏戏。再过一刻,和鹤鸣同一个牧场看守黄牛的牧童们都散了,在田里做工的人也收了工,回家吃他们的晚饭去了。只有鹤鸣,他看守着一匹黄牛,和对面K山脚下割芦草的刘四妹,因为太阳还没下山,不敢回去。鹤鸣认识刘四妹,也就在这时候。

鹤鸣每天在蒙塾里念完了“周而不比比而不周”,放学回来,就牵匹黄牛到牧场上去,度他下半天的看牛生活。如果太阳还没下山,他牵了牛回去,他的伯母——铁牛的妇人就高声地骂,骂到铁牛听见,提着鞭子出来,说他不听长辈教训,只管偷懒,应当赏赐皮鞭三十。刘四妹也和他一样的命苦。

刘四妹的祖先和鹤鸣的祖先在千多年前,是嫡亲兄弟。文天祥在燕京土牢里作《正气歌》的时候,他们也给元兵追逼到这山里来。鹤鸣真要和四妹叙亲族关系,那么非追索到二三十代以前的祖宗不可。四妹既和鹤鸣是韦族的支流,何以又一个姓韦一个姓刘呢?

四妹才三岁那年,她的父母染鼠疫死了。她的亲族——她的嫡亲叔伯,说她是个女孩儿,没有资格承继她父亲的姓——他们不爽爽快快地说,四妹没有资格承继她父母的遗产——照这村里盛行的买婚习惯,逼四妹到她舅母家里,和她一个生下来才满三个月的表弟结了婚。从那年起她就跟了她的婴儿丈夫姓刘了。村人叫她做刘四妹以来,快要满六年了。

四妹到六七岁,就有能力负担家计一部分的责任了。她天天到K山脚下割芦草,和在松林里收拾枯落的松叶,担回去做一种家庭用的燃料。回去时若太阳还没下山,她赋有阴郁性的婆婆,便要说今天割的芦草太少,像铁牛鞭鹤鸣一样地鞭四妹。

太阳下山之后,一个牵着牛,一个担着芦草,在一条很狭的田间畦道上遇着。前天下了雨,畦道泥泞,不容易走。鹤鸣穿的木屐,怕踏在泥里,拖不起来。只在畦道上拣干的部分踏着,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四妹担着芦草和松叶,赤足跳进水田里站着,让鹤鸣过去。

“多谢你,四妹儿!你也回去么?”

“是的。好烂的路!”四妹从水田里,再跳上畦道,她的双脚像穿了一对小皂靴。

鹤鸣以前,不是不认得四妹,不过在鹤鸣脑里,四妹还没有深刻的印象,从那天起,四妹的面影,在鹤鸣胸中一天一天的浓厚。他在蒙塾里,念“八佾”第三时,有四妹的面影在他眼前闪动,念“里仁”第四时,也有四妹的面影在他眼前闪动。在牧场上,从前觉得不容易下山的太阳,近来觉得她(太阳)下山下得太快了。鹤鸣思念四妹的原因,不是他性的早熟,也不是他解恋爱,他是给四妹的“你和我是这村里最可怜的两个”一句感动了。他觉得这么大的村里,只有四妹一个人能够安慰他。

四妹和鹤鸣一样,天天要把脸儿去承接太阳的光线,所以她的脸色微微带黑,但她和熟苹果一样的双颊依然存在。她笑的时候,才发现出一种可爱的天然美。

牧场正西,有一口池塘。沿池塘左边的草路过去,有一条两道竹篱夹着的小道,道路中心铺的方石是花岗岩。左竹篱内,全是径心三四寸大的竹林。右竹篱内,有梧桐,也有带花果树,有龙眼果树,也有几株古董梅,有踯躅,也有雁来红,有脱衣换锦花,也有桂树。其中有有花的,有没有花的,过了这篱间小道,向左转弯是一条大路。路的两旁,都是农家。行尽了这条大路,是一个旷场。到了这旷场上,回头望得见在旷场东北方的牧场和池塘。农家的贮草房,都建在这旷场上。

有一天太阳在下山,忽然由西方吹来的寒风,带了一阵骤雨来我们村里,鹤鸣和我两个拼命拉了鹤鸣看的那头牛,走田间近道,奔进最近的一间草房里。恰好四妹也挑了她的芦草和松叶进来。四妹睁着一双眼睛望我们,没有一点羞涩的态度,但不说话。我们急要把牛拉进草房里去,所以先开口问她:

“这是你家的贮草房么?”

“是的……”

“我们可以把牛拉进里面去?”

“有什么不可以!”

这是我初次和四妹交谈,也是我初次帮助鹤鸣——用尽生平之力帮他拉百多两百斤重的黄牛儿。

以后我听鹤鸣告诉我,他还几次背着我,有时在牧场旁边的坟塘里,有时在竹篱边的桐树下,有时在K山侧的小溪堤上,有时还是在那满积枯草的草房中,和四妹说笑过几回,也同哭过几次。他们初会见的时候是“韦少爷”——鹤鸣虽然是个牧童,身世可怜,但还有比他更可怜的女儿叫他做少爷,因为鹤鸣的父亲还没有死——和“四妹儿”,后来变成“鸣弟儿”和“四姊儿”了。他和她都没有兄弟,也没有姊妹,他们觉得这“弟”和“姊”的名词,很新鲜有趣,很可以安慰他们的寂寞。

他们有时还说许多和中国旧社会的习惯法相抵触的话,他们不懂“男女同姓,其生不蕃”的旧礼教,也不知道“亲近血统,不应当结婚”的新学说。

“鸣弟儿!你用功读书,要像杨少爷一样的本事,只不要像他一样的心狠!”

“我怕念书!我看见像人的血涂红了的顶儿,我心里就作恶。我长大了么,我带狗二,李阿发,和他们几个会打拳的,打天下去!天下打平了,朕登宝位,穿黄袍。四姊儿!你封正宫呀!”

鹤鸣近来在他爹旧书橱里,翻出几部弹词,有《玉钏缘》,有《再生缘》,有《天雨花》。他都念完了,所以他常发刘邦赵匡胤的梦——不是梦,他果然是我们村里的君王,精神界的救主,艺术的先驱者,社会的改造者!只有四妹死守“生为刘家人,死是刘家鬼”的古训,失了她做王妃的资格!

近赤道的岭南地方,到六七月间,寒暑表里头的水银,逆流至华氏百度前后。四围以高山为屏障的我们的农村,不能承受一点海风的恩惠,晚上九小时间降的清露和吹的微风,不能打消昼间十五小时间,由太阳辐射过来的郁热。村人解热的清凉饮料,不是人造冰,也不是荷兰水,他们用像黄泥土一样的糖块煮绿豆汤。有专做这种生意的担着沿门叫卖。

蒙塾先生吃过中饭,午睡未醒。先生有一种奇癖,他倒在凉床上,听着学童放开喉咙叫“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像受了催眠术,慢慢地睡下去。他将睡未睡着那瞬间,若听不见学童的书声,他马上睁开眼睛,用力在凉床上一拍,高叫一声“读呀!”在外书厅打盹的学童,如闻霹雳,也马上像教堂里的教徒合唱,伸长颈儿,高声地再唱“子曰诗云”。先生在里头又沉沉地睡下去了。

先生直睡熟了。有几位学徒效法先生,再伏在案上,口角边流出口沫,呼呼地睡。有几位跑出去玩去了。“绿豆水!”叫卖凉水的来了。一班学童,都掏出他们的妈妈给的几个铜钱来进贡这个卖绿豆水的。鹤鸣只站在旁边垂涎的时候多。有一天,鹤鸣也叫卖绿豆水的给他几碗凉绿豆水,卖绿豆水的哪肯相信从来没有花过一个小铜钱的顾客!鹤鸣气不过,从他的又黑又脏的衣袋里,摸了好一会,掏出一个有团龙印的库平七分二厘,要卖绿豆水的替他碎。鹤鸣这种创举,惊动了全塾。

那天晚上,铁牛家里像前清的按察司衙门,把头门封起,拷问鹤鸣的罪案。

“我荷包里的小角子,少了五个!”铁牛的声音,比张翼德在长坂坡的还要来得大。鹤鸣承认他是从犯,并把主犯的名从实供出,更触怒了铁牛夫妇。到后来,他挨鞭子不过,他像代人负罪的羔羊,他像戴棘冠负十字架的基督,他负担了铁牛的儿子所犯的一切罪过!

严冬寒风的凛烈性渐变温和,冬季禾苗早已收获清楚。村里的农民,把有抵抗水旱霜露力的麦苗莳落之后,都回家去安慰他们一年来的辛苦。做生意的也紧紧地把店门闭起,但街道上,并不因他们的休业,便发生寂寞的低气压。来往的人比平时还要挤拥。他们走过的时候,没有一个不听见各家店里的欢呼声,和掷在瓷碗里朗朗的骰子音。我和鹤鸣携着手,跟着一队舞狮子的,行过这市场时,深碧的天空和沉静的大地中间,有一种和气融融的春光,欢迎我们到这村里做他们的主人翁!

鹤鸣的老屋也和在他(屋)里面住的人一样的面目一新,欢欢喜喜地迎她的第百零几年的新春。平时粘挂着许多煤烟和蜘蛛丝的楹梁,此时扫除得干干净净了。平时堆积了寸多厚泥垢的阶檐,此时也洗刷清楚了。楹联和门联也贴了新的,花灯也挂了新的,只有上堂的一对楹联:

“孝友一家,庶可承忠厚绵延之泽 蒸尝百世,其毋忘艰难缔造之勤”

还是旧的,因为这副楹联是鹤鸣的伯曾祖撰的,鹤鸣的曾祖亲笔写的,他们死了,做子孙的不忍把他扯掉,留做永久的纪念,表示他们的孝心——形式的孝心。中堂阶前一对是:

“瑶阶秀毓宜男草 扣砌芬敷及第花”

正门免不了俗套,还是一对“××世泽”“××家声”。门檐上面挂一个“经魁”匾额——道光年间鹤鸣的伯曾祖中了乡试第三名举人,他是韦族的代表人物,也是最有声望,最有能力的人物——上面也套上一个很美丽的纸匾,写“春海”两个字。两扇和城门一样粗的门板上,贴了许多“××省××县正堂”“三品卿衔”“××大夫”“××殿殿试”等能够使乡愚摇头吐舌的封条。侧门的门联是:

“万亩绿云春浩荡,九霄晴旭瑞缤纷 黄米饭香青菜熟,碧桃花放翠禽来”

我新年初二那天,到鹤鸣家里贺年。看了许多新春展览品,我只喜欢天厂书斋门口贴的一副门联:

“欲消垒块唯浇酒 不厌扶锄为爱花”

鹤鸣对我说,他家大门板上贴的许多封条是像爆竹桃符一样的作用,和他一点儿没有关系。

匆匆地过了新年,看灯的时节又快到了。鹤鸣的老屋里,供有历代祖先的神主牌,到了元宵佳节,村中姓韦的都到这老屋来共叙天伦乐事——一瞬间的天伦乐事,散了会,抹干了嘴唇之后,他们又彼此吵闹,互相幸灾乐祸了——这晚上,鹤鸣的家张灯结彩,变成一个不夜城,不知烧多少爆竹,放多少烟花,要算村里年中第一个大盛会。不满七点钟,门前满挤了一班看烟花——看烟花是假的,看妇女倒是真的——的不良少年。做饮食生意的都来门前开设临时卖店。将要放烟花的时候,密密的把门前空地填满了的人丛,波动不息。我和鹤鸣站在大门口一张矮台上,俯瞰他们的黑色圆颅,像在风里的松林。一道金光叫我望见,我的邻人杨丈二,——他长得高大,村人都叫他丈二——他的头颅在一群圆颅水平面上,东张西望。

“主祭孙就位”至“复位礼成”的三献礼唱完了,接着就开叙天伦乐事宴会。我以鹤鸣家里来客的资格,参加了他们的盛会。

“那位小孩子是谁呢?”同席一位做过知县的老爷——我不知鹤鸣还有多少堂伯堂叔——缝起眼皮,他的视线,收敛集中起来,透过他的老眼(presbyopic eyes)用的收敛镜(converging lens)投射在我的脸上,我不觉脸红耳热。鹤鸣坐我旁边,我紧紧地握了他的手。

“鸣儿的同学!”天厂冷淡地答他。

“你今年怎么样呢?”知县的视线,变了方向,注意到天厂,“再回暹罗去么?”

“鸣儿年纪大了,要看着他念点儿书。”

“读书么?”知县脸上表现出一种惊异,他知道天厂是无产阶级的一员。村中无产阶级的子弟,没有一个念书成功的。“真的读得下去么?学做生意,比较容易见利哟!现在时势变了,不容易读书了,十字街泰兴茶烟点想雇一个学徒,你何不把他送去?月中也得省斗多米!你不认识那家的财主么?那么我可以代你说一声。”

《冲击期化石》是张资平的一篇小说,写于1921年。作品反映了从19世纪末开始的西学东渐中的中国社会的教育、青年学生留学东洋的历史。书中以“我”、“鹤鸣”所受的教育为主,介绍了留学东洋的情况,全面反映了当时中国社会、经济、文化、教育等有关情况。

“鹤鸣”与“我”在“私塾”、西学小学,然后又进北京考留学西洋学校,后又到日本留学法政,进高等学校(高中)后进大学求学的生活。全书对人物形象刻画生动,语言动作、心理描写栩栩如生,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其中东西方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冲突、碰撞细细道来,宛如一幅画卷。刚到日本下船遇关税检查人员查到某人有香烟时说,每人只限一条,多的交税;当某人说“你都拿去”时,关税人员见身旁无人,抽出三五盒烟揣入兜里,说放行;还有日本警察对他们的监视以及关于中日战争和日俄战争等许多反映日本社会的风土人情的描写,今天读来仍觉生动传神。

本文节选自同名小说的第十一章至第十五章,写的是我和鹤鸣童年交往以及鹤鸣艰苦的童年时候的生活。其中《三字经》表皮的故事、鹤鸣给铁牛伯伯放牛挨皮鞭、外祖父母疼外孙而不得、鹤鸣与刘四妹的故事都令人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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