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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王马天下

“请陛下三思!”

金碧辉煌的殿堂,肃穆森严,朝臣口呼万岁,跪倒一大片。

皇帝(铁穆耳)高坐朝堂,沉静的表情令臣子们猜不出喜怒,就连龙座后贴身随侍的宿卫也时不时拿眼光偷瞟,不敢臆测天子此刻的心情。

君心难测。天子一怒,重,浮尸百万,血流成河;轻,削官革职,株连九族。

紫袍垂脚,施弄墨垂头而立,是少数未跪的大臣之一。

朝堂上风云变幻,他不过一日没上朝,竟一下子跳出这么多事来,头痛头痛!俗语有云:文臣死谏,武臣死战。不是他悲天悯人,既然为官,就要有倒霉鬼的自觉,更要有随时穿着朝服被推出午门的准备。

“施爱卿,你觉得杜爱卿所言,朕是准,还是不准?”皇帝发话了。

唇角微不可察地一动,头垂得更低。不是惧怕,只为掩藏自己的笑意。

为臣之道,首先要心存君道。皇帝心中想什么,一句话表面什么意思背后什么意思,一定要清楚。只有用“君之心”去推测,才能投皇帝所好。他问你,不代表他一定要听你的中肯之言,也未必希望你上书良策。皇帝现在想听的……

呵,皇帝想听,也要他肯说才行。朝堂之上,一句话可牵扯多少身家性命,又可让多少朝臣敢怒不怒言。

“臣以为……不可。”施弄墨清朗之声缓慢响起。

“哦?”皇帝的手扶上龙椅,身子微微前倾,“施爱卿且说。”

“河南参政张宣、朱清长年海居,熟悉南北水路和漕运,每年大都所需粮煤多数由江浙运入,京畿丰足,他二人功不可没。”施弄墨眼角一扫,看向跪在角落的一名官员。

河南监察御史杜肯构昨日上奏一本,责该省参政张宣、朱清二人,理由是“以贿进位,败朝纲”。言下之意分明指责朝中大臣收了张、朱二人的贿赂,才让他们占着这么肥的位置。

杜肯构职责所在,并无不可。若真要追究他错之所在……

谁不知张、朱二人是他一手提拔,虽是海贼出身的降臣,但他施弄墨用人从来是“英雄不问出身”。他们掌控江南海运,每年为朝廷运粮输煤,并无差池。京畿运粮是个肥差,这两人日渐殷富,瞧出这位置的好处,舍不得离开,故而,逢年遇节少不得挑些稀奇之物孝敬他,对其他官员亦会疏通一二。这在监察御史眼里,竟成了“以贿进位,败朝纲”,真是可笑,

张、朱二人做得不错,他暂时还找不到理由换血,杜肯构指桑骂槐,明里是谏张、朱,暗里却指责他收受贿赂。呵,当他不敢保这二人吗?

好个监察御史杜肯构,他就让他知道什么叫“礼尚往来”。当年的御史大夫对上他施弄墨,还不是变成了“遇死大夫”!

眸光流转,施弄墨已将今日支持杜肯构奏折的官员记下。御史大夫李元礼、太师哈孙、冀国公完颜邦、国舅贾克尔,还有……

俊目微眯,看向殿阶边的男人。

东远王烈海牙?

好家伙,这人性格刚烈,有勇有谋,本就看不惯他在朝堂上的作为,若不是鲜衣怒马、年少轻狂时有些交情,只怕弹劾他的首当其冲就是这人。

“如施爱卿所说,倒也无大过。”皇帝笑起来。

“陛下,臣有事启奏。”匍匐在地的国舅贾克尔突然出声。

“准奏。”皇帝似有似无地瞟了眼垂头的紫色身影。

“臣奏:河南参政张宣、朱清二人不可不查,首平章施弄墨内通货贿,外示威刑,请陛下一同遣官鞫问。”

朝堂上瞬间死寂,呼吸可闻。

皇帝似乎未料到贾克尔公然状告施弄墨,神情一呆,随后飞快掩饰掉,“国舅何出此言?”

“臣……”贾克尔正要开口,施弄墨动了。

极轻微地,他只是将脚向前迈了半寸。紫袍一动,皇帝的视线立即看过来。

“陛下,臣有事启奏。”贾克尔的一句话,施弄墨全样搬出,始终低垂的头抬起,俊目雅然。

“准奏。”皇帝的声音有些怪异,似在隐忍。

“臣奏:国舅贾克尔私铸铁器,挟权为商,网罗天下大利,厚毒黎民,困无所诉,请遣官鞫问。”

“扑哧!”皇帝赶紧捂住嘴,半晌才道,“施爱卿何出此言?”

“臣请问国舅,觉得冤枉吗?”施弄墨微微一笑。

贾克尔大惊跳起,怒叫:“陛下,私铸铁器等同叛乱,臣冤枉。”他转瞪施弄墨,“你……你凭什么诬陷我?”

俊目一哂,怡然天成,“陛下,臣方才所言,不过臆测。国舅是否挟权为商,厚毒黎民,臣的确无证据。陛下也不可因为臣的一时胡言而遣官鞫问,如此只会令国库紧张。”这帮家伙尽会添乱,今天派官查这个,明天遣官办那个,朝廷俸禄养的官员可不是这么拿来用的。

“你……”贾克尔手指乱抖,阴怒的双眼暴瞪凸出,仿佛眼前不是同朝,是恶魔。好厉害的一张嘴,只说他“挟权为商,厚毒黎民”无证据,却不说“私铸铁器”无证据,分明是想诬他一个意图谋反的罪名。

“陛下,国舅所言,不知是否有真凭实据?若无,是否也是臆断?若为臆断……还请陛下体恤……”话尽此,体恤什么皇帝心里明白。

语落时,俊目慢移,在杜肯构、贾克尔等人身上一一扫过。

无中生有谁不会,就算没罪的人,他也可以找十来条理由让那人含冤无门到三代以后……前提是,如果,那人没让他玩到全家死光。

朝堂沉静。

片刻后,皇帝大笑,看向自己的臣子,“好了好了,国舅、施爱卿,你二人不必再口舌相斗,张宣、朱清之事,就依施爱卿所言。众爱卿平身,都起来吧。”

匍匐的臣子见施弄墨三言两语就反咬贾克尔,前一刻的齐心协力立即烟消云散,赶紧站起,抚衣而立,不敢多言。

他们不开口,轮到施弄墨开口了。

“陛下,臣还有一事启奏。”既然撕开脸面,他当然要好好礼尚往来。

皇帝本欲退朝,身子倾了一半想从龙座上站起,听了他的话,又重新坐回去,“爱卿且说。”

“甘肃省臣有奏,供军钱粮多弊,请诏徙廉访司于甘州,整查贪官污吏。”忆起奏折所述,施弄墨心中微叹。林子大,什么鸟都有;疆土广,什么事都头痛。驻军钱粮的供给关系国之兵力,就算要贪,也捡个无关痛痒的地方吧。

“众爱卿,你们认为此事该如何?”皇帝将问题抛给臣子。

“事关国之资体,臣以为,当诏。”太师哈孙突然站出来支持。

皇帝沉吟片刻,点头,“准。那么,朕该派哪位卿家当此重任?”

“廉访司初设甘州,百废待兴,臣以为,非冀国公完颜大人莫属。”施弄墨黠然一笑,果然看到哈孙变脸。微微停顿,清朗之声再起,“完颜大人是世祖老臣,智略勇决,器宏识远。若是完颜大人廉镇甘肃,定能锄奸去蠹,吏畏民悦。”

高帽子一顶一顶送,压死你!

眼光在哈孙不停抖动的铁青色脸皮上一刷,施弄墨心中升起愉悦。

哈孙、完颜邦、贾克尔三人是朝中老臣,关系盘根错节,难以动摇。逗了他们这些年,他们当真倚老卖老起来,不说别的,就拿今日借杜肯构的奏折意欲拔他这颗眼中钉,他便不能“亏欠”他们。人老了,就该安享晚年。

至于李元礼,是看中他身上的骨鲠之气。一年前,他将李元礼从翰林学士承旨提拔为御史大夫,没想到李元礼任职一年,竟参他三本……好,很好,这种骨鲠之臣养起来有些意思,暂且不理会……

他这边径自愉快,哈孙突然扬声说道:“陛下,臣以为,完颜大人熟军机、统枢务,这甘肃廉访司设立,理应让予新荐大臣,一来可考察新臣的实力,二来也可为陛下提拔人才。”

“太师所言极是。”皇帝点头,看向施弄墨,“施爱卿,你以为呢?”

施弄墨抿唇一笑。

有幸与他同朝多年的人知道,施弄墨的笑,笑里藏刀。该强硬的时候,他绝不心软。众臣只听清朗之声渐渐降温,渗出一股冷冽之气。

“臣以为,甘肃廉访司非完颜大人莫属。”

“可冀国公……”皇帝语有迟疑。哈孙说得不错,完颜邦是朝中重臣,加之年岁已高,远派他去甘肃,表面是重用,实际上是贬了他的职。

“难道完颜大人自觉年岁过高,不能助陛下锄奸去蠹?”施弄墨将球踢向自提名后未吭一声的完颜邦。

受不得他暗语相讥,完颜邦掀袍跪地,“承蒙陛下相信老臣,老臣定不辜负陛下厚望。”

皇帝半晌无声,最后清清嗓道:“此事稍后再议,众卿无事,退朝吧。”

“陛下!”施弄墨语夹厉色,“事关军财,兹体事大,不可稍后。”今日事今日毕。皇帝优柔寡断,心存软肋,臣子自当用强硬来对付,只是强硬的程度需要细细斟酌。

“施爱卿,朕说了稍后再议。”皇帝变了脸。

紫袍掀起,施弄墨单膝跪下,“请陛下下旨。”

他突来的强硬让众臣忐忑难安,不由相互觑视,暗暗忐忑朝堂又会有怎样的动向。不少臣子心中已经开始抱怨:陛下啊,施大人推荐完颜大人,不管完颜大人是气冲脑门认为自己老当益壮,还是觉得“廉颇老矣尚能饭”,横竖也被激得一口答应了,你情我愿,这圣旨还有什么不好写呢……

皇帝被施弄墨这一跪,拂袖站起,瞪看群臣一眼,冷道:“施爱卿既然爱跪,就到御书房前跪候,想明白了,再与朕商议此事。退朝!”

施弄墨跪候御书房?众臣眼中皆是难以置信的神色。

眼见皇帝消失在大殿后,施弄墨面无表情站起,俊雍乌眸寒清气冽,一一扫过殿中大臣,果然见到心虚、迷惑、胆寒、猜疑、暗喜的表情。

这些人哪……是官呢,享食天下百姓的赋税供养,心系天下苍生的能有几人?他……呵,他也未必就是心善之人,当然不会轻鄙他们,只是……

——你又要在朝堂上兴风作浪啦!

今日跪御书房,公孙澄映得知后,少不得又来猜测他的心思。

不止公孙澄映,无论是政敌还是他相中提拔的官员,都曾试图猜测他的心思。他非常耐心地让他们猜,谁知这些人越猜越糊涂。

他的心思……其实……不难猜啊……

单膝跪地,施弄墨用的是武将跪姿。秋天的御阶台冷硬寒凉,从午时到现在,已经跪了三个时辰。

月出西霜,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他抬头。

皇帝一直未出御书房,来来往往的宿卫盯着他的眼神也多惊疑不定。宿卫换班,他冷冷看着,突然冲一名准备离开但满脸担忧的宿卫展颜一笑。

宿卫的眼神正巧看向他,视线相对,不由一怔。

这宿卫约莫二十出头,从正午守岗到现在,常拿眼瞄他。午时,他来到御书房外,这宿卫小心通报,结结巴巴,却也说出阶硬台凉,放胆问皇上是不是真要他跪,皇上未理。中途几次,他为皇上送茶水点心,也借机提醒皇上他未用午饭。皇上仍然不理,宿卫当然无计可施。

年轻宿卫的举止他皆看在眼里,有些意思。人人都在猜测圣意的时候,这宿卫倒是率直,不妨提拔一下,看他日后能做到怎样的程度。

待宿卫离开后,施弄墨再度垂头,掩去薄唇边过于放肆的弧度。

皇帝为什么让他跪候?

因为在大殿上,他让皇帝觉得未受尊敬,太放肆。

恩威并持,一向是君王的驭人之道。

膝头传来麻痛,似针尖扎刺,他懒得动,轩俊的身影就这么跪着,心绪,却翻飞到九霄云外。

他做官,原因很简单,只是单纯地选择它而已。

家中兄弟五人,大哥选江湖混,他选官路走,小三选书商做,小四选奸商钻,小五……败家子,若非隔得远,他一定好好管教。

他从不让家人涉入官场,对外人甚至皇帝也闭口不提。施弄墨没有亲人——在官场上。这不是谎言,不过说话仅说一半而已。

为官,不免伴君。伴君如伴虎。他自幼爱读史书,古往今来史海钩沉,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成者王侯败者寇。有的君主能共侮,却不能共荣,一旦上位,必杀功臣;有的君主开明,世人记得他的仁政纳贤,却鲜少记得他一边赏功臣一边削兵权的旧事。走这条官路,坦率地说,随心的成分居多,但他也不会全凭喜好而罔顾天下苍生……

膝头越来越麻,施弄墨心中暗叹。

自幼习武,他身骨不差,可跪了三个时辰,再厉害的人也吃不消,待会不知能不能走出宫。这个时辰,草生应在宫外,宝成在府里,澄映……

一缕笑自柔软薄滑的唇边勾起,若有若无,他自己并未察觉,只微微摇了摇头。

她应该在他的书房外向宝成打听今日朝中发生的事情。以往偶尔下朝晚了,她会在亭中磨墨,待他回家,便看到一砚均匀黑滑的墨汁,写字正好。

公孙澄映,星相世家之女,父母双亡,兄嫂抚养长大。五岁后拜师学艺,轻功独绝,聪慧明敏。

五年前救了他,他随口一句“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没想到她记在心中念念不忘,当时的表情似难堪,似不信,又似委屈,最后发起狠来要他收回这句话。

说出口的话如何收回?他一笑置之。

——我一定要你心甘情愿收回这句话。

她丢下一句,也丢下沾血的剑,跳脚离开。因为没回头,她不知道,他盯着她背影消失的方向良久良久,不为其他,只因她的轻功是他未曾见过的缥缈。然后,她便时常出现在他身边,直至今日。

缠在他身边这么多年,难道只为让他收回那一句话?抑或,红颜知己?

薄唇抿紧,眸中泛起一层波澜,浅浅的,一瞬便消失。

对他而言,姑娘家的心思不难猜,只是他从不觉得这事有趣,也懒得费心……罢,还是想想怎么让皇帝下旨比较好。

冀国公完颜邦,他这次削定了。

“爱……”一双赫黄龙靴映入瞳孔,皇帝终于闭月羞花地从御书房走出来。

施弄墨抬头,清冽眸光罩向九五之尊,月下紫袍,俊品不减。

“爱卿……”皇帝微微一怔,不自然地别开眼,再飞快转回来,“爱卿可知,朕为何要你跪候御书房?”

“臣愚笨。”

静了片刻,柔软的轻裘披落在冰凉的肩上,皇帝淡淡开口:“朕真想知道,什么事能让爱卿发狂发怒,或者惊慌失措,失了常态?”

施弄墨疑惑地看向皇帝。

“爱卿从不曾有伤心事吗?”见他不言不动,皇帝蹲下与他直视,“爱卿知道这世间最能伤人心,且伤于无形的,是什么?”

雅淡一笑,他低头,“陛下,这世间最伤人心……且无形的,不过一个情字。”

生命的断裂有时并不伤人,但因为背叛、复仇、心有怨恨不能消散,而使得一股怨气长年滞涩在体内,逼得自己终身痛苦,才是真正伤人于无形。

情字伤人,他宁愿舍。舍不了的,他宁愿淡。淡不了的,宁愿不沾,好过一身腥。

皇帝叹气,“爱卿,完颜邦年事已高,再过两三年便会告老,当年他是朕的老师,先帝去世后也是支持朕登基的托孤之臣,你何必……”

“陛下还记得当年?”施弄墨抬头,目含浅笑。

“哈哈,当然记得,朕怎么会忘记。”皇帝爽朗大笑,伸手扶起施弄墨,“朕是先帝之孙,按‘幼子守灶’之制,皇叔那木罕才是继位之人,可惜他不得先帝喜爱,朕的父亲早逝,先帝便传位于朕了。”

“陛下受命天于,既寿永昌。这是天意。”

终于站直的腿已经酸麻得失去感觉,施弄墨微一摇晃,膝头犹如被钢钉钉入般抽痛。他浅浅皱眉,顺着皇帝的话虚应几句,知道宫廷之事过了就过了,翻旧账只会惹皇帝不高兴。轻描淡写的几句,现在听来会觉得天意如此,谁会想当年……

他十八岁之前,曾有一段时间跟随大哥混江湖,其实是为周游名山大川找借口。其间结识烈海牙,少年轻狂,鲜衣怒马,他与烈海牙追鹰逐马,意气风发闯荡江湖三个月,虽不达刎颈之交的境地,却也畅谈甚欢。随后经他举荐为官,为提控案牍。

他识蒙古文字,得世祖喜爱,升昭文馆大学士,其后结识当年还是三皇孙的铁穆耳。铁穆耳性格温和,虚心好学,与他倒也谈得来。只是,身在帝王之家,再怎么温和的人总有上位的野心。世祖病后,可继承皇位的人选有四,一是皇子那木罕,另三人便是已逝太子的三名皇子——长子甘麻剌、二子答麻剌八剌、三子铁穆耳。

那木罕心系帝位,不懂掩饰,先帝早有察觉,慢慢疏远他。甘麻剌被封晋王,率兵镇守北边,长年不在身侧,当然不会得先帝重视。答麻剌八剌身骨奇差,染有宿疾,不久在大都病逝。最后能继位的,非铁穆耳莫属。

这一切听起来,似乎正应了“受命天于,既寿永昌”的天意。

真的是“天意”?

世祖厌恶好高骛远之人。那木罕对帝位的贪心完全可以用言语撩拨暗示,天天让朝官在他耳边夸几句“未来明君,我朝之福”,他的骄傲一膨胀,得意忘形便在意料之中。甘麻剌镇守北方,不过是让先帝赏识了他的才勇。他本身就是皇孙,带军打仗军纪严明。此才此勇,不用来镇守北方汗国实在可惜。答麻剌八剌体弱多病,从未得先帝喜爱,根本不是上位的劲敌。

铁穆耳是聪明人,平日便时时与老臣在一起讨教军国大事,展现他的治国才华,又极孝顺他的生母——当时的太子妃,这使得他在即位之争中得到太子妃和托孤重臣的支持,无疑是强心剂。

这些“天意”说起来简单,却是他用了四年时间去推动,一步一步,方有今天的成绩。

朝臣皆言皇帝宠信施弄墨,凭什么?就凭他推波助澜,从旁献策,助铁穆耳顺利登基,更助他安邦定国。

“爱卿,可知朕为何让你跪候御书房?”扶他站稳,皇帝瞟了眼他的腿。

“臣愚昧。”退后一步,他恪守君臣之礼。

“冀国公完颜邦……”

“陛下还记得两年前中书省臣上言吗?”缓缓退下披在肩上的轻裘,他双手恭送于皇帝面前,“自陛下御极以来,对诸王、勋臣厚赐过甚,国库所储,散之殆尽。所以,臣请陛下用权臣来整顿国之经济,充盈国库。”

“朕知道。”接过轻裘,皇帝叹气。初登位时,为安抚宗王,只能大量赏赐。用权臣是权宜之计,后果却是钞法坏损。施弄墨借机上奏,清查全国贪官污吏,以肃朝纲。

“陛下,该用的时候就要用,不能用的时候,就要舍。当时钞法坏损,贪臣留不得。而今天下平定,我朝疆域盛极,陛下应广开政路,广纳贤才。”

老臣虽好,却不可倚老卖老,越是德高望重,越要谦虚。只可惜完颜邦醉心官场,让权势迷住了眼。

“该用的时候就要用,不能用的时候,就要舍……”皇帝呆呆看向清雅的脸,喃喃道,“那爱卿你呢?也要朕……如此?”

“臣的荣耀。”四个字,斩钉截铁,掷地如金。

皇帝脸色一变。

紫袍随风借力一提,施弄墨单膝跪下,“陛下,完颜大人辅助陛下多年,又是重望老臣,陛下派他前去甘肃,一来表明陛下重视贪吏整饬,二来也可让完颜大人为陛下选进贤才。一举两得。”

狠狠盯着他,良久,皇帝拂袖,“爱卿就一定要远派完颜邦?”

“国之社稷为重,陛下。”

权衡再三,皇帝也知老臣权势随年涨大,不得不防。抚摩着尚留有余温的轻裘,他抬手,“平身,就依爱卿所言。”

唇角勾起,施弄墨站起再道:“金齿蛮王已在驿馆等候多日,陛下何时召见,臣即命礼部准备。”

“三天后吧。”皇帝心不在焉说了句,眼睛却盯他不移,见他只垂头不说话,想起他在御书房外跪到现在,不由叹气,挥手道,“夜深了,爱卿回去吧。”

“臣告退。”施弄墨恪礼一拜,刚转身,身后传来皇帝的低问——

“爱卿,既然未办张宣、朱清二人,你又何必……”

何必难为冀国公?施弄墨在心底接下皇帝的话,冷冷转回身。

他施弄墨行事,当然有理由——

“王与马,不可共天下。”

月光澹澹,庭院内,公孙澄映白衣乌发,正借那一缕月光磨墨,轻声对身边的侍卫说了句。

“小姐为何肯定大人一定会这么说?”俊美微黑的侍卫万宝成一边虚心求教一边听廊边漏钟滴响,暗暗算起时辰。

“宝成知道‘王与马,共天下’之故?”公孙澄映挑眉一笑。

“不知。”万宝成诚实摇头,“小姐刚才不是说王和马不能共天下吗,怎么又有可以共天下之说?”

公孙澄映无意吊他胃口,摇头微笑,“东晋时,元帝司马睿借望族群雄成功登基,王导是助他最大的门家。登基那天,司马睿感激王导,登基当日再三召呼王导与他共升御座,想与他共享天下。你可知王导说什么?”

“宝成不知道。”

“王导说——若太阳下同万物,苍生何由仰照?”公孙澄映见万宝成一脸的大悟,失笑道,“后来,这件事被传散民间,众口纷纭,一时间,‘王与马共天下’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王是王导,马是司马睿。这便是街头谩语的由来。”只是,王马天下从来不可能。

“小姐的意思,王导虽然帮助司马睿,但他知道自己是臣,功劳再怎么高,也知天下太阳只有一个,君王只有一人。”

“功高不震主,必是上善知命之人。”想到一张和颜善笑的俊脸,公孙澄映笑弯了眼。上善知命,次善知事,不知道在他眼里,她是哪一种呢?

“小姐对我家大人……真了解。”万宝成似有钦佩之意。

“还不够,现在……还是不够。”轻喃一句,她向红丝灵芝砚里加些清水,继续磨墨,眼角看向不停往大门方向探头的万宝成,“看什么?”

“我家大人……”

“不必心急,他应该快回来了。”墨块旋转数圈,她抿唇,迟疑片刻方问道,“宝成,弄墨这些年……可曾提过娶妻?”

“大人的事,宝成不敢妄论。”

倾眉细想一阵,她低声自问:“不知他喜爱怎样的女子……”

“大人喜爱怎样的女子,小姐应该最清楚。”万宝成嘿嘿直笑,“这些年,小姐可曾见我家大人身边驻停过什么姑娘?”

“是不曾……”细眉轻蹙,她点头,眼中波光荡漾。

“在大人身边来去自如的姑娘,只有小姐。”万宝成语有肯定。能在他家大人身边来去自如,也需他家大人首肯才行,若不肯,根本近不了身。他家大人待公孙小姐……早已有了不同啊……

只她一人?宝成这话不假,她心知肚明。弄墨权倾朝野,多少官员排着队送他金银良田、红颜美姬,适嫁之龄的公主郡主见了弄墨莫不红霞满脸,秋波暗送,皇帝提过指婚,朝臣提过结亲,皆被他推了回去。且不论这些推托的手段是否光彩,只这弹指数年,在他身边来去自如的……只她一人……

就凭他待她的这点不同,她已是喜上眉梢,不觉间,磨墨的腕力轻微了些……

钟漏一滴一滴,稀释的墨汁在红丝灵芝砚内越来越浓稠。当一砚色滑浓香的墨汁出现后,公孙澄映放下墨块,同时,万宝成也在听到外院突来的走动声而站起。

“我走了。”望月一笑,她跃上屋顶,任香风吹袖。

“大人刚回来,小姐为何要走?”她等在此处,不正是为了见大人一面?万宝成皱眉不解。

“我要等的,已经等到了。”

“走了?”沐浴完,取笔吸饱墨汁,施弄墨随手在假山上提字。

儒蓝秋袍,长发半湿披在身后。颊边落下又亮又直的几缕,掩去眉尾眼角。发帘将阴影投在俊雅容颜上,看不清表情,声音却愉悦。

“大人刚进门,小姐磨完墨,就走了。”

“我回府前,她说什么?”施弄墨屈腿走一步,膝头仍有些麻痛。干脆明天再称病,借机休息三五天——这无聊念头在脑中一闪,他撇嘴,不觉得有意思。

“小姐问了今日朝中发生的事,听草生哥哥传话,皇上要大人跪候御书房,初时……发了一顿脾气,后来,便一直在院里等大人回来。”

“等的时候,只是磨墨?”

“嗯……小姐给宝成讲了一个故事,是晋元帝司马睿和他的大臣王导,说王与马,不能共天下。”

手腕遽停,施弄墨转身,眸中不掩惊喜。

王与马,不可共天下!

好个公孙澄映,果然聪慧明敏。想到刚才在皇帝面前,他说的也是这一句,心情突然怪异起来。不是恼怒,却也谈不上高兴。

他刚回来,她便离开,这姑娘开始跟他玩起欲擒故纵了吗?呵,只可惜他刚削了完颜邦的权,接下来应该有一堆趣事等着,这姑娘的欲擒故纵就先放一放……

正思索,百草生托着药水进来。

“草生哥哥!”

“宝成弟弟!”

两人对视时互叫一声,万宝成接过施弄墨手中的狼毫,扶他坐上石椅。

“大人,上药了。”

施弄墨任百草生卷起裤管,一片可怕的乌紫出现在两人眼中。

两人皱眉咬牙,他却不以为意,只笑道:“你们一见面就哥哥弟弟,不烦吗?”

百草生、万宝成是亲兄弟,一人从父姓,一人从母姓。以前在家中,他们是爹请来陪小五读书的伴读,小五抱怨这两人不听话,将他们推给他。与大哥游江湖时,他让两人在家中读书习武,入都为官后才从家中带出伴在身边。

“不烦,大人。”兄弟二人异口同声。

将药酒轻轻涂在膝头的乌青上,百草生轻手打圈揉动,为他活血。

一边,万宝成想到什么,突道:“大人,三少爷常在信里提,老爷天天在家中盼着你们娶妻,您和公孙小姐……”

“成亲?”假寐的雍滑亮睐慢慢睁开,流光清冷,“宝成,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以为我会娶公孙澄映为妻?”

不是吗?万宝成眨眼。这么多年,大人与小姐暧昧不清……不是腹诽哦,他真的以为大人对公孙小姐有那么点暧昧的感情。

横瞪一眼发呆的脸,百草生比自家弟弟聪明多了。

施家五位少爷,哪位少爷听过老爷的话?公孙小姐对二少爷来说是……是……唉,什么他真的不知道。这种事本就轮不到他们说话,二少爷的心思又一向难猜,小事还好,大事他一件也没猜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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