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暮霭
“娘娘,醒了?”
幽幽的一点烛火微光移过来,映照在一张白胖油腻的脸上,有点熟悉,又有些陌生。
“下雨了?”我听见窗外的风声,就随口问,借以掩去头脑中的一片苍白。
“可不是,下得可大着呢!这哪儿还是润物细无声啊……嘿嘿……”幽长尖细的笑音回荡在空旷的所在。
“这是什么地方?”我终于禁不住问。
“啧啧,娘娘真是睡糊涂了?这是葳蕤殿啊。”
“葳蕤殿……”我重复着他的话,“不是……不是……”太阳穴剧痛起来,我重重挤压着痛处,“不是……”
一道利闪划过,眼前的这张脸变得异常惨白,“不是……瑶……”我顿了一顿,“瑶、台。”
“台”字的尾音正和着滚滚春雷。
这张惨白的脸,缓缓从明黄的斗篷下显露出来,带着狰狞的笑容,冰凉的锐物刺入我的身体,伴随着巨大的疼痛,我看到他执着血色的匕首,冷峻地站在那里,任我无力地倒下……
懵懂的目光变成惊恐,我拼命地呼吸,大声地叫……仿佛这样就能把所有恐惧都释放出来。
“娘娘,娘娘,这……这是怎么的了?做噩梦了吗?”他全然不知所措。
梦?我猝然停下喊叫,摸摸小腹,有种隐隐作痛的胀感,会是梦吗?
“莘公公!莘公公!”我悚悚地喊,心有余悸,“你……你杀了我!”
“青天老爷在上,奴才怎么敢?”他吓得瘫萎在床边,频频叩首,“娘娘可要小声些,被人听到了,千刀万剐啊!”
“不是你……”我疑惑地看着他。
“奴才岂有放着好日子不过,往死路上钻的道理?”他见我不再叫,又摊开笑,“再说娘娘不是好好在这儿吗?”
我将信将疑地点着头,又突然想起什么,
“皇上呢?”
“万岁还在太极殿议政,没回来呢。”
我掀开被子,疏松着微微发硬的手脚,满腹狐疑地走下牙床,莘公公谦恭地让到一边,为我掀去重重帷幕,一缕血红的夕阳终于映进来,刺痛着双眼……这的确是葳蕤殿的内寝。
“姐姐!”红漆柱旁,应声转出一张甜甜的笑脸。
“圭儿!”我心下一动,疾步上前抓住她的手。
那丫头见莘公公在,忙改口道:“皇后娘娘。”脸上依旧挂着笑,“我的好娘娘,您回鸾也不知会一声,害得大家好找。”
“回鸾?”我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从宗族馆邑回来呀!”她瞥了眼莘公公,压低声音说,“桑宁不见你,还一直哭呢。”
“哦。”我囫囵应付着。
莘公公倒很知事,白胖的脸上堆起层层的笑纹,“娘娘没事的话,奴才就先退下了。”
“哎?”
我半跨着门槛,回身看去,见圭儿正抱了几上的一摞奏章,愤愤地走过来,嘴中还嘟囔着:“莘老奴当真不要命了,竟将机要的奏章落在这儿!”
她的身影渐行渐大,只是忽然没了颜色,不知何时我已滑坐在门槛上……
“姐姐!”圭儿惶然地丢开奏折,蹲在我身前,“怎么了?”
我无力地摆摆手,示意她没事。她却不肯相信,“你且坐坐,我去叫太医!”
说罢,便一溜烟地跑下阶去。
我坐在那儿,微眯着双眼,迎着夕阳的方向,却只看到一片浓重的玄黛之色。那抹墨色缓缓接近,点点涂染上落日余晖,金边勾勒出完美的轮廓……我一手狠狠揉搓着眼睛,一手抚着胸口,妄图遏制心间的狂跳……
终于,白玉的脸庞恢复了本来的色彩。
那个雨雾中走来的男人,眼睛亮亮的,像天上的星星;眉毛黑黑的,像远山的脊背;嘴角上仰,形成一段完美的弧线,含着笑看着我。
蓦然想起若干年前的黄昏,有个让我在柴扉边翘首以待的牛倌,每每见我便是带着这样的微笑。
“今日的字可练妥了?”总是放牛郎见我的第一句话,故意装出父亲般持重的语气。
我扭捏着,有些羞惭地小声应着:“还差那么一点点……”
他便走到桌边,拿起帖子,怒道:“分明就是只写了一点!”
“我认得就是了,学什么写字……”
我在一旁小声叨念,无异于火上浇油,他用极快的速度撕碎了字帖,道:“不学就算了。”
“不不不,我练就是……好哥哥……好哥哥。”我带着哭腔。
“好。不写完这帖今夜不许睡觉哦!”他口气稍缓。
我想得有些痴了,竟忘了起身见礼,以至于他高大的身形款款步上玉阶,被夕阳裁得狭长的浅灰影子落在我的双肩,都浑然不觉。直到他问:“你在等朕吗?”声音沉厚而真实,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
“嗯。”我晃过神,拉住他瘦长的手,贴在脸颊上,泪水蔓延开来,“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
“见不到我?”他神情稍异,探寻的目光在我脸上流连,最后笑道,“这算是长门之怨吗?”
他浅浅一笑,侧身与我同坐门槛,手臂无力地搭在我的肩膀上,随意问道:“我的皇后,下午都做了什么?”
这场景……我忽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又有些细微的异样,至于究竟是怎样的相同与不同,我又说不出来。
“下午……”头脑中一片空白,我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却不待我的答案,伸过坚实的手臂,将我拦腰揽在怀中,沉稳的脚步跨过高高的门槛。
气氛氤氲的缠龙床榻,他温热的唇欺近,碎吻如雨点般落在我的颊上,颈上……涔涔的汗水浸透了他明黄色的单衣,描画出清晰的肌肉线条。
阵痛唤醒了麻木的身体,尘封的记忆被一点点地剥离出来,或幸福,或悲伤……他,是我的男人,是我倾注了人世间最美好情感的男人。
回想起来,我们的相识平凡乏味,与旁人并无不同;唯独那铺满清冷街道的灿黄落叶,为那场无奇的邂逅平添了一丝诡谲……因为若干年后,我们也是踩着同样灿黄耀眼的落叶而诀别。
那时,我是平州刺史衡大人家的婢女,而他,则是个专为王侯宦府收夜香的夜香郎。在桓王府的东角门边,我第一次见到他。
“你要找的二公子大抵去了东山别苑。”他清朗俊秀的脸庞上,挂着纯净的笑容,眉宇间也远没有今日这样纷攘的忧绪。
我点着头,攥紧了手中的封函,那是衡大人的千金小姐写给桓王公子的锦书,而我正是她捎信的青鸟。说到这位闺阁绣女,虽然有着“问兰”这样优雅的名字,样貌却不如人们想象中的风华绝代,我前次送信,依稀记得桓王公子嘴边闪过的屑笑,“粉面如土”是他悄声说与门客的评价。但他并没有因此而终止与小姐的往来,现在想来,也许因为桓王虎落平阳的窘境和衡大人如日中天的煊赫吧。
桓王本是我朝的老太子。他的父亲便是饮鸩救弟而在青史留下美名的明玉殿下,那位被他所救的兄弟正是先皇武烈大帝,武烈帝为了表达对明玉殿下的感激之情,就在登基之后,封明玉的长子云岳为太子。可这建立在虚名假意上的太子地位如何能稳固?武烈帝临终还是把皇位传给了自己唯一的儿子(便是后来身死异乡的哀宗),封老太子为桓王,发配到这地处北陲的平州。而那刺史衡秦大人,本是明玉王府的别驾,因攀娶了高门赵女而一路官运亨通,外府到兵曹,最后坐上刺史的位子;赵氏的姐姐又新近封了贵妃,人们都说衡大人平步帝都也该是不远之事。
那时的我,并不能知道这许多的关节,只是安心为他们做着衔信的青鸟。年轻的夜香郎也常来府中,顾盼回眸间,已是一阵暖意,恰如冬日里的阳光。但真正与他结缘还要从桓王府被抄说起。
一个做过太子且活着的堂兄对高坐在皇位上的人总是棘手的隐患。哀宗禁不住群臣积毁销骨的谏言,赐给这位老太子一丈白绫,并罚没了所有家产。而我竟在这样的情况下,天真地将在逃的二公子带进了刺史府的花园……我以为小姐会顾念他们的情分。
可小姐不但阴阳怪气地叫二公子“猪头”,还毫不犹豫地把他交给了父亲。至于我,一顿重重的笞刑险些丢了性命……乱坟冢,阿戍说他是在那儿捡我回来的。
墨戍,就是夜香郎的名字。他住在东郊,那儿开满了大片大片的野花,流淌着翡绿如环的小溪。他因我而辞了夜香郎的差事,在涧边牧起了黄牛。每每送饭,我都在远处偷望他俊拔的身影,映着周遭或浓或淡的草色,清新得可以入画。
明净的春夜,他喜欢借着月光读书。我在角落中偷看他的脸……皓月般的神朗,温玉般的谦润。不小心被发现,便被他浅笑着拉到桌前,写了几个模子,迫我临摹。我看着他的字,俊挺而清秀,正如他的人。我想以他的才学,本不该隐在这山野之中,可他却说“是遵了父亲遗命。”他的父亲,我并不详知,却大可猜到应是有个“云”字,因为他写的模中,每每遇到这个字,总要少落那最后一点。
十五岁的涧边,是他亲手为我簪荆,湛绿的竹簪是我珍视至今的信物。那天,他还轻吻了我的樱唇,青涩的初吻有如一盏佳酿,足够回味一生。一个月后,我含着少女的羞涩嫁作他的妻……醉人的春宵,红烛映亮他的双眼,不记得其他,唯那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的誓言。
也许誓言太像谶言,新婚不久,天狼星动,北塞烽火烧到了平州。一个无月的暗夜,阿戍穿上我为他捣就的征衣,随着那征兵的官役,消失在我的视野之内……我暗问自己,今后许多个没有他相伴的寒冷长夜,我当如何度过?
人总归有自己的路。阿戍成了戍守边关的战士,而我则被他们的敌人……仙茹蛮兵掠进了茫茫沙漠。在亘亘黄沙的那边,我一驻五载……
他终于抽离开我的身体,纷乱的回忆也猝然停驻。
高大的影子缓缓地歪倒在我的身侧,胸口随着沉沉的呼吸而上下起伏,他双目闭着,掩去了那汪潭墨色的秋水,独留泛着橙金光芒的睫毛微微颤动。我将他衔在口中的湿发别在耳后,又在那渗出汗珠的额角轻轻一吻,他嘴边遂弯出一抹浅浅的笑意,眯了眼,探手过来,拭去我颊边的泪痕,“怎么哭了,弄痛你了?”
我笑着摇摇头,只是太幸福,太怕失去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