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悬崖上的花
酒已尽,夜已深,金刀已带手下而归,寨子里的弟兄也尽了兴,歪歪倒倒地陆续回去,任天和周存道靠在椅子上,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残酒。
“不去看看?”周存道不冷不热地道。
任天知道他说的是谁,冷笑答道:“哪有主动上门听人认错的?”
“这一次,只怕是你跟她认错。”
“老子有什么错?”任天挥手,“不说了,喝酒时不提女人。”
周存道才不理他,自顾自说下去:“你那屋没一点光亮,她倒是跑不掉,不过,山里野兽多。”
任天有些坐立不安了,“被狼撕了也是活该。”
周存道不喜欢舒兰,却也不愿她滚下山去或者成了野兽腹中之物,故起身,“喝多了,回见。”
任天看他走远,又坐了一会儿,才随意地,慢慢地站起来,原地溜达两步,又在较大的范围内溜达了几步,这才背着手,漫无目的地往自己的屋子靠拢,走近一看,黑的,开门一看,没人。
“哼!”任天对着黑暗发泄着不满,迅速在周围转了一圈,还是没人!
“看见新娘子没?”任天问守路的喽。
没有人看见,自从天黑下来,就没有人见过她。
“被狼撕了正好,没遇着狼,回去老子也把你撕了。”任天又找了一圈,无功而返。要不要发动弟兄们找找?犹豫一会儿,终究作罢。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连面子也不要,说不定舒兰正在哪个旮旯偷偷哭呢?
把旮旯也找了一遍的任天已是满头大汗,这娘们除了化了烟,躲哪儿都能在地毯式的搜索中被发现,可是,没有。越找越急的任天扒了上衣,除了后山断崖,还有什么地方没找过?
后山……后山!任天猛一个激灵,直怪自己疏忽,怎么什么地儿都翻了几翻,就是没想过后山?也怪因为是弃道,根本不去想。这娘们应该就在后山,任天的直觉已经清晰地指向那儿。
欣喜若狂的任天于是向后山奔去,因为避了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呼唤,所以一呼唤连自己也吓一跳,妈的,这声音,老子还有这种又软又怂的声音?
无人回应,除了远方的狼嚎,与白天的生机勃勃相比,四周静得人汗毛倒竖。只剩一个地方没找,任天开始碎碎念,不会是断崖,她不会去断崖,更不会跳下去,她那么臭美,又那么自私,怎会因为一个嘴巴而去寻死?
真无辜,不就是一嘴巴吗?新娘子要真想不开,做了傻事,任天想,老子这孽真是作大了。多鲜的一朵花儿啊,还没好好开过呢,这就灰飞烟灭,尸骨无存,简直比杀十个男人还作孽。
天边响起轰隆声,由远及近,不一会儿就雷声滚滚,闪电短暂地照亮了四周……山里最常见的雷雨。雨倾盆而下,不一会儿,任天身上就湿透了,抹了把脸,也顾不上避一避,在风雨中边呼唤着,边一脚深一脚浅地踏着烂泥,一路朝断崖而来。
近了近了,突然一个闪电,任天看向崖边,险些当场吓晕,******新娘子要跳下去!单薄而伶仃的舒兰站在崖边,全身湿透,身子向前倾斜,眼看就要坠下。
“别动!”任天飞快奔去,好在舒兰似是吓住了,怔在那里没再动,任凭狂奔而来的任天将她抱住,一滚滚出老远。
两个人都像泥里打滚的猪,脸上身上全是湿泥,惊魂初定的任天先叫了出来:“疯了?!”
舒兰双眼无神地看着他,钝钝的,毫无反应。
任天急了,“傻了?!”舒兰无言,咳嗽几声,冻的。人没事就好,任天也不想计较,见她瑟瑟发抖,便欲脱下外衣给她披上,然后发现因为着急,衣服早被自己不知道甩在哪儿了,总不能脱裤子吧,任天搂过她,紧紧搂住,好让她感受到一点温暖。
“傻不傻?碰你一下就跳崖。命是自己的,没了就什么都完了,懂不懂?”任天教训着怀里的舒兰,口气确是罕有的温存,“平时倒看不出来,做起傻事来胆子还真不小。”
舒兰似有所动,毫无神采的眸子转了转,越发的可怜。本不想自杀,只是想走走,找个没人的地方待着,没想到这鬼地方路那么难认,转了几转,就再也找不着回去的路。本就沮丧,又迷路,又是狼嚎,又赶上下雨,总之没一件顺心的事,对了,还有最不顺心的事……被任天掳来。怎么能不绝望呢?这种心情下,那样的一个悬崖,该多有诱惑……其实也不是想跳,只是受了诱惑,舒兰想,只是想体会一下,临死前的感觉,看看是不是比艰难地活着还要痛苦,然后发现,痛,借任天的话,真******痛,自己结束自己,更痛。那一刹那,真的脆弱了,怕了,正当此时,突然被任天一把抱住,那个拥抱,那么紧……
能让你不痛的人,本是带给你剧痛之人,该憎恨,还是感激?
“回去吧!”任天终于缓了过来,腿也有知觉了,身上也有劲了,妈的,活了半辈子,第一次吓得那么惨,“下次别干傻事,听见没有?不是每次老子都能及时赶到,你说你要是真见着阎王爷,想起自己一时负气就死翘翘了,那得多后悔。”
舒兰软软的,任他背起,那个坚实的背,依然没有止住本能的颤抖。
“真的遭报应了……”任天想起曾经红白劫的规矩,不无感触,你说规矩这东西就是有它的道理啊,触犯了就******没有好下场,你说我好好的劫什么亲?劫就劫了吧,还掳什么新娘子?脑子进水,要不就是被门挤了被鸡踩了被大象压了,也许……也许是我坏事做多的报应,这娘们就是我的劫数。老子这算栽了,彻底栽了,因果报应,在劫难逃。
雨停了,任天也回到屋中,放下舒兰,立马去找干布,转了一圈,半块也没找到,索性拿了床边舒兰换洗的衣服,递给她,“快擦,不然发烧!”
舒兰不接,水顺着头发,滑过面颊,滴在前襟,又汇聚成一大滴,落到地上。
“别跟老子玩这套,你还嫩点。”任天不耐烦,用干衣服揉她的头发,揉成鸟窝,又擦她的手掌,拎起她的腿,把鞋子拔掉,粗鲁地擦着她的小脚,“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想什么,趁早别做这种要死不活的样子。再板?再敢板脸?有本事就接着跳,没本事就给老子恢复正常!”
舒兰恍若未闻,依旧是任他摆布,偶尔眨一下空洞的眼睛,证明她还活着。
“想什么,说出来。”任天这才擦干自己,“老子给你说话的机会,说,快说。”
良久,舒兰轻声,也是被打后的第一句话:“没什么可说……”
“让你说你就说!不让你说的时候比谁都积极,妈的,什么人啊!”任天叉腰,眼瞪如牛。
舒兰抬起头,看他一眼,又看向地面,过一会儿,“我不过是你闲来玩玩的东西,没资格说话。”
“嗄。”任天像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你听见了?你没晕倒?”
舒兰沉默,晕是晕了,可那时,偏偏醒来,一醒,就是任天轻蔑的话语。
“那个……”任天本想说那是外人面前充好汉,但一想,老子本就是好汉,这一说,跟冒牌的似的,岂不大失风范,“你这个人也太阴险,醒了就醒了,还装没醒……让人不寒而栗。”
舒兰冷,抱着自己,缩在床上,“那对不起了。”
任天被噎了一下,一时无言。见她还在发抖,便想问她喝不喝姜汤,话到嘴边,又觉得太婆妈,于是作罢,“别怪腔怪调的了。我脾气不好,你又太任性,所以没忍住,打了一下。行了行了,过去就算了,好好过日子,成天阴着张脸不难受啊?”
“我不过是玩物,哪里有难受的资格。”没有资格,因为已经落草,连鸡都不如了。不是不屈辱,也不是不恨,长那么大,连父母都没打过她,娇弱的兰花,何曾受过这种委屈?还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自尊像瓷器,一声脆响,粉身碎骨。舒兰微微苦笑,声音变调,“被活活打死,也是我的不是,只是你自己手疼。”
任天心里老大的不是滋味,“你好好想想,当时你就没有不对吗?”
“我错了,都是我的错。”舒兰小声地说。
“老子最恨丢脸,你他妈还故意让老子丢脸。”任天想到那一巴掌,气也消了,愧疚也少量地袭来了,面色不知不觉柔和许多,“过来,让老子看看打伤没有。”
舒兰把自己抱得更紧了,“没事,不麻烦你。”
“这破调调还玩上瘾啦?”任天消了气,自己先开心上了,一把扯过舒兰,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让老子闻闻,嗯,这下臭了,都是泥巴味,明天咱们一起洗澡,嗯?”
舒兰又开始发抖,别过头,被他触碰,虽不是满脸不情愿,却也是颇为抗拒。
“还不高兴?”任天停下脱花朵儿衣服的手,费解地说,“老子不是跟你说清楚了吗?你到底还有什么不开心?”
半晌,舒兰哽咽出声:“没……有。”
“咋又哭上了?”任天原先还为她终于坚强而庆幸,“不哭一场你就是不舒服啊,得了,哭吧!”说着,放开手,任她缩成一团,无声地哭泣。
夜那么深,任天看她哭一会儿,渐渐困了,翻身睡下。问她睡不睡,她也不答,自顾自地哭着,那么投入……算了,随缘吧。任天再没心,也知道她是对自己寒了心。有什么办法呢?老子是男人,无论如何都不能向一个女人低头,任何时候,老子都是强者,任何时候!
任天梦见他摘了朵花,淡淡的紫,清清的香,随风摇曳,任是无情也动人。想都不想他就据为己有,拿在手里把玩,凑进鼻端,嗅着它勾人的芬芳。正闻着,不知哪里一阵呻吟,像受伤的小人儿,又像丛林间活蹦乱跳的小动物,一声声地,悲鸣呜咽。
任天举目四望,并未发现异常,目光重新落到花上,只见它在颤动……原来悲声是它所出。
花儿也会哭泣吗?它们为什么哭?只因被人采摘?无人摘取,无人欣赏,花开一遭,开了又谢,岂不可惜?难道花儿也有悲哀,任其凋谢是悲,被人采下,只供一人欣赏,却是大悲?
她们到底是想被千人艳羡,万人赞美,狂蜂浪蝶,还是被人摘下,占为己有,居一室,插一瓶,枯燥寂寥而残?
任天翻了个身,耳边仍然回荡着花朵的呻吟,那么悲伤,任天反感悲伤的东西,那会让人心里湿漉漉的,坠得难受,可那声音依然在耳旁,任天大爆发,坐起来,狂吼一声:“******一朵破花老哭哭哭,哭什么?”
哭声仍在继续,任天低头,只见舒兰的小嘴一动一动地,悲鸣就像泡泡一样从嘴里吹出来。原来是她!任天对扰人清梦者怒目而视。白天哭也就算了,连睡着了都哭,女人不是水做的,而是盐水做的!
“你可以歇一歇了!”任天拍她的脸,试图将她拍醒,刚一碰到,手立即弹回来。老天,她是火炭做的!
那么烫,一定是发烧,及时擦干,还是发烧了,女人真是柔弱得不像话。任天倒了碗水,摇醒她,“起来,再哼哼,不烧死也哼死了。”
舒兰小嘴颤动得更厉害,过一会儿,慢慢睁开眼睛:“我……热。”
“多喝点水。”任天把碗凑到她唇边,她得了圣水一般,就着他的手,咕嘟咕嘟,一眨眼就喝了个干净。任天问:“还要不要?”
舒兰迷迷糊糊地点头。又倒了碗水,舒兰把昏沉沉的头埋进碗里,不一会儿就又喝得精光。
扶她睡下,见她睁着眼睛,烧得烤鸡似的,他便道:“明天如果还没退烧,给你请个大夫吧。”
舒兰此时已清醒不少,对他的厌恶也光荣回归,身上热,心里依旧冰冷,“乡下大夫,多是骗人的玩意,能瞧出什么?”
“那你睡吧!”任天懒得搭理她。
舒兰靠在褥子上,悠悠道:“从前,我在家的时候,有一点儿不舒服,都要请大夫看看,一请就是两位……从前,我在家的时候,哪里淋过雨呀?除了洗澡,连水都没沾过,洗脸的手巾都是丫头拧好了放在我手上……从前,我在家的时候,哪里有人这么气我呀?都是我气别人……从前,我在家的时候……”
长夜漫漫,舒小姐的美好回忆仍在继续,任天已是鼾声如雷,睡得比她的回忆还要香甜。
舒兰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睡下的,到了早上,只觉得周身火烫,竟比昨夜还要严重。不想没骨气,却还是忍不住一连串呻吟,求助地看向旁边,任天已不在床上。
不能怪别人没良心,只能怪老天生人太残缺。舒兰叹息,除了自己,真是谁都不能指望呀!
“舒什么的你醒啦?”任天风风火火地进来,一脚把门踹上,端着个大碗,重重地放在桌上。
“什么舒什么的……那么难听。”坐起来,她一字字地说,“我叫舒兰,兰花的兰。”
“对嘛,就是什么兰嘛!”任天挠头,周存道跟他说的,他总是记不全,“你好点没?”
舒兰一阵阵眩晕,面子却输不得,冷下脸,“离死远着呢!”
“那就好。”任天不接她的招,端过大碗,递给她,“吃。”
“什么?”舒兰本能地往后闪了闪,厌恶之色溢于言表,见里头白花花的一团黏糊糊的东西,皱着鼻子,“你……你怎么能让我吃鼻涕?”
任天被她说得要吐,“有眼不识泰山,粥,这是粥!”
舒兰又往后退了退,轻轻摇头,“不像。”
“前天不是听你说想吃粥?”任天不耐烦,“熬好了又不要,你玩我啊?”
“我今天又没说……”
任天突然抬起她的下巴,强行灌下,“没说也得吃,老子熬碗粥不容易,你他妈该觉得荣幸!”
“放开我,你弄疼我了,咳咳,呛死了,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还不行吗?”舒兰徒劳地挣扎,泪水顺着光滑的面颊一路流淌。
任天没想她会哭,愣了一愣,回顾刚才的粗鲁,一时也觉得不好意思,怎么就没克制住呢?忘了这个什么兰最大的爱好就是哭,早知道就不灌了,爱吃不吃,饿死是她的事,甚至连粥也不该熬。不该可怜她,不该看着她病得可怜巴巴的小脸心软,“生个病也哭,屁事都哭。行了,老子不管你,不吃拉倒。”
舒兰抽噎着,擦去嘴边的残粥,啵一下嘴,发表高论:“稠了,糊了,该放些豆子,百合也该放一些。”
“天上下豆子你倒是能喝上红豆稀饭。”任天哼了声,做梦。
舒兰挑了挑眉,嫌弃地将粗瓷大碗撂到桌上,噘起嘴,“那你这儿还有什么?”
“米,面,野菜,几只鸡。”任天也不清楚,只是平时吃的就是这些,具体情况得咨询后勤部长周存道。
前几样听起来就没胃口,鸡倒是还凑合,舒兰极不情愿地翻了翻眼,勉强道:“那就弄个鸡粥吧!”
“哦。”任天点头,坐下喝水。
“去呀!”舒兰一见他不动就不高兴,便催促,“我可等着呢。”
“我?”任天指着自己,瞪大眼睛。
舒兰四顾,“不是你还有谁,我刚才说话你没听到?”
“靠。”任天简直服了她了,“老子以为你要自己做。”
舒兰仰天长叹,木头就是木头,猪就是猪,永远不知道体贴与温柔,他们的脑子就是与人类相差千万里,“让重病的女人去煮饭,你什么都不做,光看热闹?亏你是男人,亏你还说吴德不是男人,我看你自己是不是爷们这个问题,还暂不清楚呢。”
“没事提什么吴德。”任天满心反感,“你是不是还怀念那软蛋?那软蛋有什么可怀念的?瞎了眼还是脑子进水,老子对你那么好,你居然看都不看!”
“你对我好我怎么还会生病?”舒兰立即反唇相讥。
“呃……”任天语塞,确实是他造成了她高烧的事实,其实他也不是不想帮她弄吃的,只是已经弄过了,又不是不能吃,干吗还要折腾?女人真麻烦,越可怜她就越麻烦,却又忍不住去可怜,“今天是你病着,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知道啦!”舒兰用眼神驱逐他。
一个时辰后,舒兰如愿喝上了鸡粥。所谓鸡粥,不过是把煮烂的米粒沥干,放到鸡汤里,搅一搅了事,舒兰却吃得香甜无比。自打来到这里,就没吃过一顿这么香的饭,虽然打死也不承认,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由于任天不辞辛劳,二下厨房,满足了女人无垠的虚荣心。
似乎可以小小的原谅一下他,舒兰想,这厮到目前为止,表现还不错,对错误行径也进行了有效的弥补,用行动表达了真诚的歉意,唯一的不足,就是语言简直欠扁。
女人怎会放弃追求完美,“我知道你有三个字,一直想对我说。”
“你怎么知道?”任天诧异。
舒兰一笑,并不答言,偏过头,等待那三个字的降临。
“你真烦。”任天缓缓地,悠然地道出心中滚过无数遍的真理。
被震撼的舒兰面部扭曲,像被人从后脑勺拍了一板砖,“你……你……”
“这粥味道咋样?”任天端起她剩下的粥,一股脑地喝光光,咂着嘴,“不错不错,周存道的手艺就是比老子好。”
脆弱的舒小姐怔住,已经失去了追究的能力,因为她不知道是先质问他为什么不说对不起好呢,还是鄙夷他盗版他人手艺,据为己有的好,两样都让她欲哭无泪,索性“咕咚”一声,借着病势,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