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爷提壶倒水,每次只是等一股水流溢出壶口就点到为止,动作一气呵成,如此往复数次,茶缸里已经盛满了水,茶香到此充盈斗室。只是普通的茶,普通的水,愣是在赵爷手上冲泡出了不一样的味道。“尝一口。”赵爷把茶缸推了过去示意已经齐活了。
吴冕端起茶缸痛快地喝了一口,只觉得一道热流顺着喉咙一路灼烧下去,胸口中的闷气暑气一扫而光,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赞叹道:“好茶,真香!”赵爷眼神中尽是睿智的笑意,问道:“可知道为什么香?”吴冕想了想说道:“应该是赵爷你倒水有学问吧,不是一下子倒满,反而是一点一点地往里面加水,所以泡出来的茶水才香吧?”
赵爷点了点头,补充道:“可不光是倒水啊,一点点地倒水确实能把茶叶里面的香气完全烫出来,但是这还不够。我这一对茶缸子,跟了我要有一二十年了,当年我在国棉厂看大门的时候买的茶缸,泡了二十多年茶,就连它俩闻着都有一股子茶香。”吴冕把茶杯捧在手上,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沧桑的茶杯,杯面上的字迹模糊不清,杯口出已经有些磨损了,内壁挂着一层黄褐色的茶垢。赵爷一瞪眼:“咋地?不相信?”吴冕点了点头:“这也太玄乎了吧?杯子还能是香的?”
赵爷解释道:“茶缸泡茶的次数多了自然会有茶垢,这东西很涩,再倒水进去容易影响口感,当初我也没去清理它们。后来啊,也不怕你笑话,一攒好多年,有一天再拿刀子去刮也刮不掉了,我低头一闻,嘿,香的!”赵爷摩挲着手里的茶缸,抿了一口茶水:“二十多年了,现在这对缸子里面就算是不放茶叶,只倒水都能有茶味。为什么?泡茶的时间太长了啊。小伙子,别抱怨茶叶普通,只要肯下功夫,最后那种香味是能透到骨头里的!”
“大爷在这九年了,没请过谁喝茶,因为我这人啊一辈子没啥本事,最了不起的时候就是零几年,咱们雷廷那时候还是CS俱乐部呢,当时我还年轻,五十多岁,嗬,还跟着那帮小伙子们一起打训练赛呢,后来回老家啊,那帮老头老太太根本就不知道啥是CS,哈哈。现在老了,也就是喝茶的事我能吹几句了,所以我这一喝上茶就喜欢唠叨,怕人不爱听,干脆自己喝吧。”
“今天你回来,大爷请你喝茶是觉得有些话非说不可了。五年前你几岁?不过十三吧?那天你来的时候下着雪,我扛着扫帚给你扫开一条路,等了半个小时,那雪真大啊,半个小时我又从屋里钻出来扫了两回才等到你。当时我一看,这小子眼神真毒,就跟书上说的那腰束贼头上梁山的豹子头林冲似的,我就知道你肯定是要有出息的。”
那一年大雪纷飞,那一年十三岁的孩子和六旬老人在雪地中第一次相见,孩子是来打职业比赛的,老人是给职业选手看门遮风雨的,老人给孩子打开了一扇门,孩子走进去就没再回头,大雪覆盖来时的路。
“果然呐,不出一年,你就从训练营的小学员成了咱们雷廷的队长,你们去参加总决赛那天还是我给开的门,回来的时候你把那个冠军奖杯从背包里掏出来给我看,当时我感动得泪都快下来了。这是你的第一个奖杯啊,而且,哈哈,拿到比赛奖金我的工资也有着落啦!”
那一年晴空万里,那一年十五岁的孩子递给六旬老人一个奖杯,光洁的金属质地表面上映照出一老一小两张笑脸,然后孩子收起奖杯就像是敛藏起全身的锋芒,继续苦练着,老人收起笑容就像是出鞘的老刀,继续把着门,有他在,外面的风刮不进来雨泼不进来。
“你出事那天李宣得带着一帮队员们应付新闻发布会上那帮长枪短炮的记者,我和小梁是最早赶到医院的。当时过去一看啊,你已经昏迷了,身上哪都是血根本就看不清楚到底伤在哪。后来医生说最重要的伤在手上,就要打麻药处理伤口,你竟然醒了,告诉医生说无论如何不要打麻药,最后对着我们俩笑了笑有昏了过去,当时我那个心疼哟……”
那一年乌云密布,重伤的孩子在老人的注视下与疼痛抗争着,医用棉线穿过血肉发出的轻微声音像是九天响雷在老人耳边炸开,后来老人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孩子留在了医院……一场暴雨从天而降却冲刷不掉那一天的血污。
赵爷絮絮叨叨地回忆着,一晃五年就在或唏嘘或大笑间重来了一遍。赵爷低头看了一眼即将见底的茶缸,接着说道:“现在你也退役了,虽然你不肯说,但是赵爷还是怀疑你的手没好利索。今天咱不说这个,就聊聊茶。”
“以前那些苦日子里头可没有空调电扇的,夏天热极了我就冲一碗热茶,趁热一口闷。按理说,这茶是热的,心里也是热的,这两样东西碰到一起只能是更热吧?可得一碗茶喝下去,身上直往外冒汗,凉快多了。”
“这其中有什么道理呢?我想了想,茶水比心里的急躁还要热,一物降一物,暑气就解了。”
“我这个茶缸子,刚开始有茶垢的时候苦涩的不行,后来积攒多了,香!这又是为什么?为什么一开始苦后来香?就是因为我忍着苦,坚持着不断冲泡才换来的香甜。”
“喝茶解暑和茶垢留香。这些道理和做人一样啊!有些事心里想做,但是却下不了决心,憋在心里闷得慌就像三伏天里的暑气,这个时候就需要一碗热茶浇下去!孔圣人有句话,闻斯行诸。说的是想到了就要去做,不要违背心里想的。”
“可万事开头难呐。刚开始的苦,就像是茶杯里的茶垢,怎么办?咱们得有骨气,开始了就不要想着停下,忍着!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只要能忍过最开始的苦难,后来就好办!”
“人啥时候都会遇到事儿,这个时候千万别多想,自己想走的路就埋头去走,其他的别管,心里就想着往高处走,说不定哪天一抬头伸手就能摸到天了。”
话说完,最后一口茶水也喝完了。吴冕点了点头:“赵爷,你说的,我懂了。”赵爷欣慰一笑:“那就好,我说这些话是教你走正道儿,大爷这辈子看人很少看走眼,你是这块料!”赵爷伸出大拇指。
“茶喝完了就走吧,赵爷不送你了。等啥时候想家了就回来看看。”赵爷眯上眼睛跟着收音机里的京剧哼唱着,怡然自得。
吴冕起身欲走,赵爷睁开眼敲了敲桌子:“把这个带上。”吴冕伸手去拿的时候赵爷缩回了手,眼神锋利彷佛刺透人心:“实话告诉我,这送书的是个女孩吧?每一次来到快递单上面的笔迹都是同一个人写的,清秀得很!”吴冕死活不开口,什么也不交待。
“嘿,你还犟劲呢?当年咱们训练营转到城郊那个小区的时候地方太窄,我就先回家了,你们是在哪认识的?你小子心思邪得很啊,不光是打游戏,追女生也有一套啊,不到一年就把人家的心给偷来了?”赵爷胸有成竹地说道。吴冕只好点了点头,“赵爷不管你们发生过啥,年轻人的小心思我老人家也不懂,但是人家送的书,这情义我可是看在眼里了。我得替姑娘废话一句,你可不能辜负人家。”吴冕苦笑:“赵爷啊,我现在还不知道人在哪呢。”赵爷笑得神神秘秘地:“缘分,这东西可不好说啊。”
吴冕走出赵爷的小屋时身后传来老头一声呵斥:“小子!你记住喽,属于你的冠军还有好几个呢,麻利滚回来吧!”
突然暴露在阳光下,吴冕的眼睛被晃得有点花了,一堆斑斓的光影在眼前流淌过,有时是她在清晨的雾气中清新的笑,有时是夕阳下她乌黑的马尾甩起的点点碎金,有时是记忆中那扇巨大的玻璃,他们向着玻璃中的对方挥手,打招呼。“你好,要打职业的。”那个声音不知道从那传来,刺破盛夏的光幕直入耳膜。吴冕一恍惚,“你好,要读大学的。”他回答道。
回过神来,他正站在夏天的阳光下,单枪匹马,只有脑海中翻腾的杂念和心头无言的牵挂,这些东西被阳光炙烤着,无比灼热。吴冕握紧了拳头,感受着力量的汇集,赵爷说得对,有些事就是要快刀斩乱麻,决定了就马上去做!
“我会回来的。”吴冕心中在呐喊。
转身,赵爷那间小屋在马路上投下一片凉荫,碧绿的爬山虎随着时间的流逝把这件屋子包裹得严实,这件冬暖夏凉的房子里住的白胡子老头叫赵爷,当过兵打过仗,看过大门打过CS,爱喝一口茶,偶尔和晚辈唠叨……
“赵爷,谢谢你泡的茶。”
曾经的赛场,我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