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六甲
很长的时间,我的头脑中一片空白,惶恐难安地望着眼前的人……光彩溢满了他英俊的脸庞,甚至扫净了病中的憔悴。我能明白一个孩子对于一对辗转飘零,患难生死的夫妻意味着什么,对于一个生逢乱世,步履维艰的皇帝又意味着什么,尽管他从未抱怨,甚至不曾提及,但我依旧能体会到他内心的隐痛。
于是,我无数次地祈求上苍,让我们这段辛艰多舛的爱情能结出完美的果实……我想要一个孩子:并不奢求如何的俊美无双,岐嶷聪睿,只要那个孩子能平凡而健康,如果再多一点点贪念,我希望能是个男孩子,为子息单薄、日益衰微的大燕皇族传上一脉香火,为他身勤社稷、忧劳邦家的父皇解去一丝后顾。
然而,上天却跟我开了一个大玩笑。
要告诉他这个荒诞不经的玩笑吗?告诉他那场不堪回首的狎亵吗?告诉他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腹中的生命究竟是谁的孩子?
不行,我曾经说不出口的话,现在只多了一个“更”字。
阿戍的脸上还绽着晴空般明朗的笑容,我的内心更如被剜割般绞痛……
我闭上了眼。
“你怎么了?”他晃晃我的身子,我睁开眼,他目光流连,该是在寻找原该同他一般无二的喜悦,可惜,他失望了……“不高兴吗?”他终于问道。
“怎么会……我只是……只是还有些头晕……”我把张皇失措的表情龟缩在被角隆起的阴影里,囫囵敷衍着……除了逃避,我无从应对。
“那你再睡一会儿吧。”他掖了掖毡被,我的脸暴露在一片明亮光影中……我眯着眼,微颤着双睫,极力点缀出一抹幸福的微笑,他低头吻吻我频动的眼皮,伸过手来,冰凉指尖触到太阳穴,黑暗袭上来,我的笑容一点点凝固……
双颊的肌肉僵痛,好累……可以为他披肝沥胆的我,何曾想过在他面前也会笑得如此之累……
一直这样装下去,直到孩子出生吗?
如果孩子真的不是他的骨血,我不仅混淆了皇族血统的纯正,更加愧对他予我的一片深情……腹内忽然有些酸恶,几日来,这样的感觉不是第一次,我没有想过会是害喜,更不会放在心上;而我现在则固执认为是那些禽兽的狰狞,令我产生本能的嫌恶,我不能接受,甚至不敢想象,也许有一天,我的孩子也会变得那样的猥琐……不行!绝对不行!
“荭儿?”阿戍移开了他那渐有些暖意的手,“你哭了?”
我睁开迷满水雾的眼睛,坐起身子,干呕数声,“没……只是有点恶心……”
他拍拍我的后背,“对不起……害你这么辛苦……”
“阿戍,我不想要……”
我们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我本就底气不足,他没有听清我的话,当他再问“你说什么”,我忽然气结凝噎,扭身搂住他的脖子,含泪摇头道:“没……没什么……”
自那之后,我日坐愁城,终不备万全之策。虽知他明察秋毫,绝不会看不出端倪,但铁了心,不肯吐露半字。阿戍见我神情倦怠,也不忍深问。
他伤势尚未痊愈,体魄也还孱弱,却又强打精神,看护照料起我来。
“我自己来,你快闭会儿眼睛吧!”我夺过他送来的半勺白粥,“哎,都是我……这眼窝又深了些,脸色也没前两日好……”我心疼地打量起他瘦削的脸庞。
“怎么会不好?我每天睡得都很好。”他对我笑笑,仿佛真的很好的样子。
连刺破手指的轻吟都能吵醒他,更何况我整夜的酸呕,他自是忙前忙后,心疼不已;而我则恨透了自己,进而迁怒到腹中的孩子。
这样过了几日,阿戍大概在夜间照顾我时受了风寒,先是咳嗽,之后高烧了三天三夜,醒来时又吐了血。
好在我们过了风沙最大的细沙甸和麦积丘,眼见到了南漠之边的白岸城,再东折数十里,便出沙漠,也不再是仙茹的势力范围。
李荣请命进城,阿戍不准,理由是白岸城究竟还是仙茹的边境,屯兵不少。李荣只得派了几个人乔装成普通百姓,入城补给物资。
宵禁之前,那几人回来,交给我一袋发黑干萎的小梨。
“娘娘恕罪,边塞荒城,梨子实在难找,我们跑了十几家店铺,才有一家卖梨,而且已是这副卖相。”
我接过来,向他们要了把匕首,剜去发黑的地方,将剩下的削切成片,投到灶水中,沸后加了些石蜜,又熬了一刻,盛一碗端到车中。
阿戍见我进来,逞强坐起身子,却又好一阵咳嗽。
我边嗔着边蹭到他身后,他再难支撑,颓然倒在我怀里,我把碗口压到他唇边。
“是什么?”他轻声问。
“你煮了最爱喝的冰梨汤。”
他浅呷一口,顿了一顿。
“是不是不好喝?梨子不太新鲜了。”
“还好……”他缓声道,“从白岸城里带回来的吗?”
“嗯。回来的士卒说,城里几乎没有卖梨的,只此一家。”
他咽下一口,推开碗,忽然道:“荭儿……咳咳……先不急着喝水,咱们必须马上启程。”
“啊?为什么?”
“以后再给你解释,你速去传令……”
我挑帘出去,刚唤过李荣,就听到身后一阵喊杀声,有人大声叫道:“不好啦!是茹兵!”
我和李荣相视大惊,他微微颔首,“臣去看看!”便撒步而去。
“荭儿……来帮帮我……”我回望,见阿戍正倚着车门边框,着手去解车架上的绳索。
“天啊,这么冷,你怎么出来了?”他额前的发丝在风中凌乱,一件深青色的单衣也被吹得紧贴在胸口,单薄颀长的身型也一览无遗了。
他不应话,却突然抱上我腰,向前跃去,我惊叫一声,才发觉已然坐稳在青骢的脊背上,“别怕。”阿戍一手揽着我,一手挽住了马缰。
骏马挣脱了桎梏,长嘶一声,跃开丈许,冲向未明的夜幕中去了。
“我们去哪儿?”
“咳咳……”他低咳着,没有回应。
“阿戍……你怎么了?”
耳后依旧是断断续续的轻咳,我不放心地扭脸去看,他才轻轻地吐出几个字:“咳咳……东北方向……去……去叶城。”
我心下稍安,扶了扶他的身体,“你要搂好我的腰,实在搂不住了就告诉我。”
“嗯,我搂不住了……”
“啊?!那……那可怎么办呀?”我顿时六神无主……要不要停下来呢?但耳闻身后马蹄声急,该是追兵,停下来无疑是束手待毙。
“你的腰太粗了。”他的头无力地抵在我的肩膀上,吃吃地笑。
我笑,舒了一口气,摸上他的手,寒玉般清冷,却足以融暖我的心。
“爱哭鬼,又流眼泪了吧?”
“没有!”我死强着,沉默了一会儿,终是不甘,“你怎么知道?”
“傻瓜,都飘到我脸上了!”
“哦……”我低了声音,却睚眦必报,“那是……那是……鼻涕!风吹的鼻涕……嘿……嘿嘿……”
骏马驰骋如电,卷起漫漫黄沙,把我真实的泪水和伪装的笑声裹在了那个漆黑深夜里。用不了多久,泪水会风干,笑容会凝固,唯有后背上的那片暖意,源源地送来慰藉。
天黯如铅,云寒似水。
我们从夜幕中狂奔而来,却迷失在铺絮的晨雾里。
“荭儿……我……我可能快撑不住了……”他故伎重施,我却没有再上当的道理。
“那就放手啊。”
他竟真的放了手!
马背一轻,他的身体就飞了出去,我大惊着回头,却只见白雾飞散着的鲜红珠串……然后就是重重地摔落在地的声音。
“阿戍!阿戍!”我哭唤着他的名字,跳下马。
“阿戍!阿戍!”我依旧哭唤着他的名字,往回跑。
可是,他不应。
一片凄茫中,我看到他侧躺在土地上,动也不动。
我扑到他身上,看见他的脸色霜白,几乎和周围的雾气融合在一起。
“阿戍,阿戍,你醒醒啊!”我晃了他很久,他才有了些神志,抓了我的手。
刚要张口说话,却又吐出好几口血。
“你这个喜欢说‘狼来了’的坏小孩!我还没教训你呢!你不准死!不准!”
他微扯嘴角,轻轻摇了摇头。
我扭脸见旁边有棵树,便拖他靠在那里,抚着他的心口,好在那里还有一丝暖意。
“荭儿……”他仰起苍白如纸的脸,鲜血红唇中吐出几个怕人的字眼,“……我怕……看不到我们的孩子出生了……”
我心中一阵抽痛,捂住他的嘴,“你胡说什么呀……”
“还要很多年吧……”他望着我,微妙的神情一闪而过。
“为什么?”还要很多年?乍听之下,我确实不懂,“我不懂。”然而,否认之时,却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你怀的……是我的孩子吗?”他淡淡地,问得波澜不惊,清澈的眸子宛如一泊静静的湖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