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扁舟
在我的心目中,阿戍实在是个勇敢的人。
不同于见辱而起,挺身而斗的匹夫,阿戍不会因无故加之而怒,亦不会因猝然临之而惊,他拥有坚强隐忍,韬光养晦的大智,更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大勇。此时的他,翩然矗立风中,正以这样慨然生死的神色面对着卓卿咸兰;此时的他,高山景行,昭昭未央,美得宛若天神……
白光一闪,射落春梦,碎落一地的是我干哑的惊呼……尚不及喊全“小心”二字,锐矢已然向着阿戍的脖颈无情飞去。
卓卿咸兰的箭法自是极准,他实在是过谦了,或者说是仇恨蚀骨,他已无心游戏。下一幕的残忍,令我瘫坐在河畔泥淖……
阿戍的右手紧握着喉前的箭柄,仰面倒了下去……
“不!不要……”我站不起身,就向他匍匐而行……
“娘娘……节哀自重……莫忘了,你腹中还有皇上的骨肉……”我茫然回身,是李荣,他面如死灰,冰凉的星目是死前最后一点微芒。
我匆忙地点头,无心去思量那话中的深意。
“我是不是应该斩草除根?”卓卿咸兰却听懂了。
寒意从后脊凉上来,我睁大眼睛再望李荣,微茫归于永夜,他已了无生机。
那一瞬,我想起了天丝栈桥上射向我与阿戍的冷箭,想起了茹地黄昏时他斩钉截铁地说是阿戍派他暗杀了婵娟公主,甚至想到了阿戍被塞库无端识破了身份,还有那蹊跷的腐刑……
“阿戍!”我无意间一瞥,遂捂了嘴,轻声地惊呼出声……阿戍正黠笑着,冲着我眨眼睛!
“怎……怎么……”我不敢说下去,实怕引来卓卿咸兰的注目。
“有点累,歇会儿。”阿戍笑眯起眼,不出声,一字一顿地对口形。我去看他颈上的伤口,他会心地动动手指,原来他攥住了箭头,根本没有受伤,我喜极而泣。
“你真的怀了瑚琏戍的孩子?我怎么听说他惨遭腐刑,已无男根?”卓卿咸兰款步及近,凤目微凝,带了挑衅。
我看看阿戍,他正满脸愤慨,还有点说不出的委屈。我自忍俊,却不料乐极生悲,阿戍猛然坐起身子,直面卓卿咸兰,孩子般地抢白:“简直胡说八道!”
“阿戍……你……”我气他莽撞,更忧起我们的脱身之计,“你不是一向很能忍吗?”
“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丢开白翎,倒似毫无顾忌。
这下,轮到卓卿咸兰瞠目结舌,一扫方才的凌人之气,“你……怎……怎么……”
“早说过,你未必有本事取走我的性命。”阿戍一手撑地,左边露出深深的锁骨,回答有些散漫而慵懒。
“好!那就让你见识见识本王的手段!”卓卿咸兰恼羞成怒,从腰间抽出短匕。
阿戍笑着甩甩手,点点他的身后。
这时,我才感到大地微颤,但见那柏山的山腰上黄尘滚滚,巨石如兽,正向我们汹涌澎湃而来。卓卿咸兰大惊失色,冲着他的部属用茹语大吼,因为情况紧急,他音调尽变,我甚至都没听明白他喊了什么。
阿戍在我的搀扶下站起身,轻烟薄雾的花溪上,忽来一叶孤筏,掩映着隐隐青山,悠悠绿水,塞上江南的一幕竟似梦中。船头上,头戴竹笠,手握竹竿的船夫向我们绽开黝黑的笑脸,纵然满面沟壑,依旧纯朴可爱。
“陈大哥!”我喜出望外,“你总能在最适当的时候出现在最适当的地方!”
陈虬憨然一笑,“我哪有这么聪明,都是阿戍的主意……”
我抬眼看看阿戍,带了几分孺慕,他却笑着掐掐我的脸颊,“傻丫头,看什么呢,还不快走?”
我扶着阿戍欲下兰舟,他却坚持要我走在前面。忽然,陈虬大吼一声“小心”,我已被阿戍推到一旁。回身望去,丈许之外,昂然而立的是卓卿咸兰巍峨的身影,他坚毅果决的容颜尤似他身后滚滚而来的巨石,琥珀色的双瞳渗出毫无温度的凉意,蛇影弓在他弯曲的指间来回摇晃,尤似一条吐信的毒蛇。
“瑚琏戍,也许,只有这个女人才是你的软肋。”他终于有些得意地笑了,然后纵身一跃,让开了迫在眉睫的巨石。
“快上船!”陈虬与阿戍异口同声,我便被拥上了竹筏。
陈虬竭尽全力地撑起竹竿,脸上的疤似都要崩出血来。
巨石落水,轰然巨响,溅了我们满身满脸的水。而那竹筏轻薄,一下被涌出数丈远,又一波大浪打过来,筏子就整个翻扣过去!我身子一斜,“啊”了一声,便落入水中。刹那间,咸涩的河水灌进口鼻,代替了赖以为生的宝贵空气,窒息接踵而来,死神似乎从来没有停下追逐我们的脚步……又是那一大手为我驱散了阴霾……那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顾不得河水入眼的辛灼,我强行睁开,在青绿色的绰约中,阿戍的笑脸在一片明艳光芒里绽放,时间似乎凝固,直到暗红色的晕染隔绝了我们彼此深情的目光,我的记忆才戛然而止……
“是血吧……”我问自己。
浑浑噩噩间,听到有人在重重地叹气,有人轻声地耳语:“孩子……恐怕……”
孩子……孩子怎么了?那些血……是我要失去它了吗?我呼出一口气,是悲伤吗?也许不是,只是……如释重负而已。
漆花沉绿的床顶,纤银镂采的床架,明黄的叠幛,绛紫的丝绦,身下软软的,竟是白貂坐褥,再往远些看,七彩琉璃的屏风前是凝脂玉镜台,上面摆着弄香奁,菱花盘,珐琅灯,屏风后隐约可见一尊青花瓷的五脚熏炉,向外吐着袅袅青烟……我睁开眼,努力辨别着周围的环境……
显然,这里不是行营,如此奢华的用器,繁复的雕饰更甚于皇宫,更非民居抑或官邸可比了,那……这究竟是哪里呢?
“娘娘醒了?”我只顾着远处,竟未察觉床边正跪着一名皂衫少年。
我点点头,颇有些稀罕地打量他,这少年分明穿了黄门官服,腮边却隐有青须胡碴,且那官服的颜色也不同寻常,竟是国丧之色。
“这是哪里啊?”我禁不住问。
“枌榆殿。”少年垂首,回答得很清冷。
“枌榆殿?!那这里就是帝胤山了?”我恍然明白了缘由。
少年不应,算是默认了吧。我的心却愈来愈紧,忽想起卓卿咸兰的话:“也许,只有这个女人才是你的软肋……”
“皇上呢?”我急急地问。
少年忽然起了身,揖道:“娘娘无恙,臣要去回话了。”
“皇上在哪里?”我失态地揪住了他的袖边。
他摇摇头,“臣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