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没有小名吗？”
“有哇！我的小名叫军军。”
“军军！军军！我就叫你军军那你叫我什么呢？”
“你说呢？”
“我叫莲莲，你只能叫我莲莲。”
“好，就叫你莲莲，以后我再给你起个更好的名学。”
“还有比莲莲更好的名字？”她非常自信地看着我。“我想，会有。走吧！莲莲！”
“我得让小刺猬回家去。”
“带它一起去不好吗？”
“不，它可调皮了，不能让它去，它见到镜子会咬镜子里的自己。再说，爷爷也离不幵它。小剌猬！”她把小刺猬从我手里接过去，丢在沙滩上，告诉它“回去！小剌猬！乖乖地回去！”小刺猬赖在沙滩上不肯走，莲莲觉得它的不昕话使她很讲台，恼怒地说“回去！你不回去试试看！黄鼠狼要是吃了小鸭子，看爷爷会饶了你！”这句话的效力很大，它不仅意识到惩罚，还意识到自己的神圣职责。它立即人立着让莲莲亲亲它的鼻子，拍拍它的头，才一步一回顾地迎着河流走了。莲莲把手伸给我，我牵着她，踏着细沙走上公路。上了汽车以后，我好心提醒她说“莲莲！你的头发上还有沙子呢！”
“军军！”她狡黠地着看我的头，说“你的头上也有沙子呢！”说着就用她那满是沙子的手在我头上一阵拨弄。
我把她的小手拉过来，轻轻地打了三下。她说“你的鞋子里也有沙子呢！不信你脱下来看。”
我脱下鞋子一看，果然有不少沙子。我为了回报她，用她的话来提醒她“莲莲！你的鞋子也有沙子呢！不信你脱下来看。”
她鼓掌大笑起来，把一双光光的小脚举在我的面前。“你的鞋子呢？”
“放在鸭寮里了，爷爷说，那双鞋子很值钱，不能在沙里水里跑，会穿坏的。”
“鞋子就是穿的嘛！莲莲！穿坏了再买新的……”
“我喜欢光脚丫儿，光脚丫儿，脚不臭，你闻闻。”
我真地抓起她的一双小脚丫儿闻了闻。这时，我在后顾镜里看到，老刘那张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尴尬面孔。’黎丹赖长生的突然到来，真的让我好欢喜好欢喜啊！他一进房我就双手抱住他的脖子，吊在他的身上。可……马上我就发现不大对劲儿了。他这次来，预先都没有打个电话，到了酒店就直接上来了。我亲他，他连嘴都不张，两眼无神，面色灰白。“长生！你……你是怎么了？”他一言不发，像是变成了一个傻子。我用手狠狠地拍着他的脸，叫着“长生！到底出了什么事嘛！你是在吓唬我？是吗？别吓唬我！我求求你了！你是假装的吧？一定是假装的……是吗？长生！你听见我说的话了吗？”他还是一言不发，我又打他的脸，他还是不说。我把他扶在沙发上坐下，再问“喝点儿什么？咖啡？茶？”他连摇头点头都不会了。“病了吗？长生！告诉我，哪儿不舒服？”他这才叹了一口气。我坐在他的膝头上，摇着他问他“告诉我！长生！哪儿不舒服？我陪你去医院，好不？”
“丹丹”老天爷！他总算幵口，了。“如果是生病就好了……”
“出了什么事？”
“丹丹！我这次来是要和你……我的宝贝儿告别的……”
“啊！告别？”我都傻了，眼泪珠儿止不住地滚落了下来。首先想到的是没了他，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接着想到的是，即使活着，没了他，我该怎么办？马上就成了一个八，流落街头，搬进一个下等旅馆，一夜一夜地进出各大酒店的滴吧舞厅去钓鱼。有时候，还要给那些小餐馆地下夜总会当鱼饵，为他们去引诱台商港商和老外，伙同那些黑心的小老板去斩客，一杯乂要人家三百块。不得已的时候，只好冒险在下等旅馆接客。要是被警察当场抓住，客人罚款了事，八就得进劳教所。有钱打通关节，三五天就可以出来了。否则，最短要关你三年。三年的苦役啊三年出来，想不开的小女孩儿，年轻轻的头发都愁白了。即使运气上上的好，再能找到一个新主人，他也有钱把我包起来，那个人有长生好吗？有他这么温柔体贴？有他这么慷慨大方？我的天一下就暗下来了！我早就懂得什么是我的太阳，早干知道为什么人们在唱到“啊！我的太阳”的时候，用那么大的激情。房间里的一切一下就变得陌生了！这会儿，不会说话的不是他，是我。我的心都揪起来了，揪得好疼啊！虽说我的积蓄应该有差不多五万美元，可这是无源之水呀！无源之水，很快就会干涸。就是租一间民房一个月也要几百块钱人民币。我亲眼看见好多个突然变成八的惨剧，她们都是被主人抛弃的。一一这也许只齐一分钟，我就想了这么多。从夫上想到地上，从地上想到深渊……“丹丹！”是他在叫我，“你怎么了？”
“……”我想的是，你要抛弃我吗？我不相信你会抛弃我。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似地对我说“绝对不是我要离开你，丹丹！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呀！”
“我的全部家产都给曼谷警方冻结了！丹丹！”他绝望地摊幵双手。“什么叫冻结？”
“就是我的钱，我的房，我的车，我全都不能动用了呀！”
““为什么？”
“我就是告诉你，你也听不懂。丹丹！你要相信我的清白！”
“我相信，长生！我相信……还有没有办法呢？”
“我现在连律师费都出不起，能有什么办法呢？”
“是不是请个律师就好了昵？”
“那当然喽！请一个律师，跟他们打一场官司，在法庭上就可以搞得一清二楚了。可打官司要花钱，我现在哪儿来的钱呢！我的亿万家产不是都冻结了嘛！”
“是吗？”我大声喊了起来，“长生！是吗？”我不仅看到了一线希望，简直觉得这已经不是什么问题了。不就是钱吗？“我有钱，长生！”
“可怜的丹丹！你能有多少钱呀！我怎么能去花你的钱呢？丹丹！花女人的钱是最没出息的男人。”
“长生！我自己存了一些钱，不多，加起来有一万多美金。你前后替我存了三万多美金，先拿去请律师把事情摆摆平再来，我不能没有你，长生！”
“丹丹！你太让我感动了，但这是不可以的，我绝对不能动用你的存款，一分钱也不能动用。”
“长生！你爱我吗？”
“当然！丹丹！你是我唯一爱的人呀！老婆女儿我都不爱，我爱的就是你。丹丹！我的美人儿！”
“你既然这么爰我，为什么你刚才一来就要抛弃我？”
“我是没办法嘛！没办法才想到不得不离开你呀！离幵并不等于抛弃呀！丹丹我宁肯抛弃曼谷的豪宅，妻子儿女，也不会抛弃你的！丹丹！”
“那你就杷你替我存在外面的存款拿出来，我这里的钱也全部交给你，还有几件值钱的首饰，你全都拿去。”
“丹丹！你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可我不忍心呀”
“长生！这不是救急吗！标要是破了产，我还指望谁呢？”
“丹丹！你对我这么好，我在后半生做牛做马也得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长生！你怎么说这种话呀！”我一听他这么说，我就急了，“你还要发达的！发！发！发！”
“是的，官司一打就羸，羸了官司就等于发大财了我会马上回到中国来继续发展，以后我们就永远不要分开了！”
“我的长生！”我马上抱住他大哭起来，把眼泪抹了他一脸。他也哭了，大声哭着。一个男人的痛哭真让人感动，我紧紧地搂着他不放。“丹丹！你这里的房租还有两个月才到期，我希望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把事情办好，立即来看你。以后我在中国为你买一幢别墅，我和你永远生活在一起……”
“谢谢你的好意，可现在我只希望你能很快把事情办好。别的以后再说……”昕我这么一说，他的情绪一下就转过来了，脸上的愁容消退得干干净净。我觉得很安慰，因为我这么一个可怜的女人，第一次有力量帮助别人，而且是帮助了一个富翁。特别因为佛是一个爱我也是我爱的人，他的困难也就是我的困难。可他忽然要和我上床，我当然不能拂了他的兴致，赶快把脸上的眼泪洗掉，尽量显得高高兴兴的样子，脱了衣服抱住他。伹我还没有这么快就像他那样急切，那样投入。我发现我在做这种事情的时候还能这样冷静，或许是因为我的情绪还没从惊吓和恐怖中转过来。我只好把我的身子交给他，任凭他……正因为冷静，我才突然想起美珍姐对我说过的话要清醒地活，冷静地活，要戒备地活，警惕地活，对谁一一无论对谁都要留一手……想到这儿，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我直愣愣地看着他，他是那样用劲儿，一身大汗淋漓。我也是，但我的汗是冷汗。赖长生并没觉察到我和他的不合拍，这时我才明白他从来都只为自己，只不过我以前在这种时候都不清醒。是的，在这种时候，女人不是，或者不愿是妓女，她怎么可能是清醒的呢？在他从我身上跳下去，到浴室洗澡的时候，我好像一下就变成了聪明人！一万个怎么办全都隼中到脑子里了，我又想起了美珍姐的另一句话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再没有一文钱，那就太惨了！在哗哗的流水声中，赖长生大声对我喊着“丹丹！我的宝贝儿！我今天不能在这儿过夜了，我得赶第一班经香港到曼谷的飞机走，事不宜迟呀！我不能让你等得太久。丹丹！你听见了吗？你得把存款单找出来交给我，还有那些首饰……”我全身的血好像都涌上了我的头，我回答不出话来，也动弹不得。我觉察到看来我还是能觉察的，他太心急了！如果稍微沉着点儿，稍微放慢点儿，我就会高高兴兴地把存款单首饰全都交给他。现在就另当别论了！赖长生从浴室里走出来，看着我。他那双眼睛使我想起小时候看到的一双猫眼，那只猫正在判断它眼前的一只小老鼠要往哪个方向逃。我对他说“长生！这次就不要把我存在国内的钱带走了，先用你替我存在外面的钱，要是不够，打电话来，我给你汇去。我在国内的存款今天去敢……不方便……”是吗？丹丹并不多呀广“是的，在你看来是不多，在我看来就不少了。你也知道，我这点儿积蓄，来之不易。就像我的一个女朋友讲的那样即使你得到一座金山，也不能箅是赚了。我们出卖的是什么？是青春，是生命，是我们能够称得上是尊严的东西。〃’我真是个没涵养的女人，我这段话里明显透着怨和怒，让那只猫判概出我这只小老鼠心中的小算计。他觉察到我的觉察，所以他立即放慢了他的动作。“也好，丹丹！原谅我太着急，其实我也是为了你。因为你为我的事很着急，我才不忍心让你为我的拿悬着一颗心……这样吧！我把票退了先不走。”
办着他走到袖珍吧那里调起酒来。这时我想是不是把美珍姐来？我注视着电话，脑子里一片真空，竟想不起美珍姐’的房间号来。是？是？还是？—个从来不够清醒不够冷静不够警惕的活人，想要做到清醒冷静警惕，可真是太不容易了。他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塞给我一杯酒，我不经意地呷着。猛一抬头，看见他不自觉地笑了，他笑得很奇怪。在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他为什么这么笑的时候，美珍姐的房间号跳进我的记忆！对！没错！我伸手就把电话抓在手里，拨通了，刚刚听到美珍姐的一声“喂”，我就突然虚脱了，浑身一两的力量也没有了，说不出话，连一根指头都动弹不得。美珍姐在话筒里的“喂喂”声越来越弱，很快就断了。一阵急速的眩晕，再清醒过来的时候就是一个完全不同的黎丹了。人啊！人！你知道，当你从习惯的主观的角度一下变成客观的角度的时候，你有多么轻松愉快吗？也许那就叫做解脱。到了这个时候，你就能做到人所绝对不能做到的清醒和冷静，但再也不需要戒备和警惕什么了！我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赖长生的身上，这是另一个赖长生。我曾经一直柑信他是泰囯排在前五十名的大富豪，拥有亿万家产。这个大富翁现在从他的旅行袋里拿出一双手套，戴在手上。第一件事是把那张印着“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外的门抦上，锁上门，加上门链。接着就是打幵壁橱和所有的抽屉，以及箱子。他并没马上翻箱倒柜，而是先到盥洗间把我用过的酒杯冲洗干净，再把自己的杯子斟满一杯白兰地，坐在沙发上，把一双脚搁在茶几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像品酒师那样品尝着“拿破仑”。他的沉着和我的迷糊都属于顶级的水平。他喝完一杯洒才站起来，“我”无声地跟在他的身后，也想看看一个来自远方乡下的风尘女子到底有多少积蓄？我曾经知道个大约数，从没细算过。
他首先打开一个包扎了好几层布的包袱，这是我好几年辨有打开过的珍藏，他以为我的珍藏就是他要找的珍藏。他从包袱里抖出的第一件东西，是一件人们早等不会穿了的尼龙裙。第二件是花布短袖衬’衫，本来是鲜艳的花，现在那些花朵已经浅淡得看不清是什么颜色了。我记得这是我卖了一个月鲜花以后，阿妈扯布给我做的。第三件是一条平脚大红裤衩，热天在家乡的时候就穿那样的短裤。到了外面才知道有三角裤，才觉得三角裤穿着舒服，就再也没穿过平脚裤了。虽然这些衣服我都不会再穿它们了，我还是舍不得丢掉。偶然打开看见都要流好一阵子伤心泪，这些衣服上的花朵一下就又鲜艳起来，我昧着良心忘记了的家乡，又好像回到了我的眼前。他又抖出了一沓纸，这是那位天才诗人留给我的手稿，我曾经为了那些看不懂昕不懂的诗句淌了好多好多的眼泪，因为我能看懂听懂他心里的苦闷。赖长生重又把包袱包扎起来，我现在才知道，他对我特别心爰的东西特别没兴趣。他接着把壁橱里挂着的衣服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每一件衣服都能让我想起他来琼雅的时间，从第一天起，直到今天，我把每一件衣服都看成永远不会过时的时装。每一件我都爰得舍不得上身，确认都是价钱很贵的欧洲名牌。现在我才看出不仅做工粗，面料也低劣。他当然最清楚这些冒牌货的来历。他拿出来的目的是检查每一个可以藏东西的口袋，他这会儿特别细心，连边边角角都摸了个遍。放在抽屉里的内衣他也不放过，一件一件地抖并，再叠好，按原来的样子摆好。打幵箱子的时候费了十几分钟的时间，他从旅行袋里拿出大小十二件工具。他很有耐心地撬幵我唯一的一只箱子，几乎像用钥匙打开的一样，没有在箱子上留下一点儿挫伤的痕迹。我知道，我的存款单和一些现金都藏在箱子的夹层里。
第一遍，他查看的是那些衣料和摆在衣料中间的真假首饰。’他真是行家，我以前都不知道哪一件是真的，哪一件是假的。他拣出一对红宝石耳环，这是一个南美来的画家送给我的。他又拣出一条金项链，这是一个美国打鼓佬送给我的。他认出了那尊小玉佛是真的，所以他笑了。这尊小玉佛是一个台湾僧人送给我的，他是个花和尚，为了械自己的罪孽，对着这尊玉佛念了好一阵子“南无阿弥陀佛”。他不要的全都是他自己送我的东西，我要是早一天知道就好了，我会把他送我的假玩意儿全都扔进大海里。人世间的事情总是这样吃不完的后悔药。谁都会说这句话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换着，他才用小刀剖开箱子的夹层，十分快捷。他发现一沓钞票，有一千多美元，有五百马克，这五百马克是一个汉堡水手给我的”那时我在湛江港当八。我记得他的浑身都是刺青，两只胳膊上刺着两个完全一样的裸体女人，他晃一晃胳膊，那两个裸体女人就幵始扭动，怪性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