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种美国烟叶，烟叶比在美国长得还要香醇，称为云烟。引种缅甸鸦片，比缅甸鸦片的浆水还要香浓，称为云土。引种欧洲的鲜花，比欧洲的鲜花还要艳丽。人，却总是穷；少数民族更穷。我爹算是个聪明的种田人了，过去人的聪蝻一样用场也没用，只能想方设法人斗人，不想斗别人，也得用那点儿聪明来保护自己。老人们说风景好人境也好。我们云南的风景箅是顶好了，人境呢？顶坏！自从农民可以出门做小生意，城里人又花得起点儿闲钱的时候，我爹就在种水稻的田里搭了一座三亩地的大暖房，种起花来。玫瑰花大丽花菊花玉簪花百合花郁金香满天星……这里天天都是花季。开始是爹妈起五更去卖花，后来是哥哥，以后是弟弟。生意都不好，因为太阳越高，花的价钱越低，到了中午就得减价了。买花人真怪，买花先不看花，先要看卖花人。过了半年，爹妈才悟到人家出街卖花的都是小姑娘，没等太阳的红脸变白，她们就欢欢喜喜地骑着自行车打转了。爹妈这才把他们心尖上的一只花骨朵支派出去。我听说要我出街卖花，高兴得抿不住嘴地笑。这样哥哥的自行车就得让我骑了。那时候多傻，一点儿都不知道买卖是什么，买卖赚的是什么？赔的是什么？最后的结果艾是什么？爹妈也糊涂，他们咋个知道，人家最眼馋的花不在篮子里……每天，天蒙蒙亮我就摸起来了，采好花，洒上些水，把花篮绑到自行车的后架上。我蹬的好快啊！东方刚刚发青就赶到了昆明西郊的花市了。果然，我的花卖得最快。有些女问我“姐姐！你咋个会卖得这么快法子？可有哪样诀窍？”我很是害羞的，见了人，只会红着脸，勾着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人家请教到面前，又不得不回答“有哪样诀窍嘛？我连叫也不敢叫，只会悄悄地站在街边边上……”我说的是诚诚恳恳的真话。我一进花市就把自行车靠在街边的树上，头巾也不解幵，那些买主就直直地走过来了，连弯儿都不拐。们大部分是男人，也有女人。我记得，有个年轻的太太，天天来买我的花，还教我学插花，现在想起来觉得她讲的太有道理了。她说“插花不是技术，要靠感觉。”感觉是哪样东西嘛？那个时候一样都不懂，到哪儿去找感觉嘛！每一次我都说“插不来，我的脑子太笨。”“不是你的脑子笨，是你还没有这份心思……”“是的厂太太。”“我可以告诉你一个最简单最初级的办法。”她取了一支红玫瑰举在我面前，她说“只有玫瑰，一支就够了，插在黑色的小花瓶里，横在白色的水盂里也可以。记住！只有红玫瑰可以这样做。”我回到家，找出一只大白碗，在碗里横着一支红玫瑰。这时候我才有了一点感觉无论有多少鲜花都不如这一点红让人感觉到花的可爱。好在不要花钱买花，那只白饭碗里天天都有一支红玫瑰。就是花钱也不贵，批发价才三分钱都不到。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到，到了琼雅这儿，一支红玫瑰的件钱在家乡能买十斤米！我记得卖花渐渐挣的钱多了，爹娘也分给我一小点儿钱，我从来舍不得花。身上穿的还是下地那一套衣裳，胶底解放鞋，一条红格子头巾已经破了。我那时候是很布的，卖了两个月的花才注意到，花市上有个年轻人总在我身前身后转，不买花，也不卖花。有一回，五六个卖花姑娘围着我向我请教的时候，那年轻人凑过来说“我晓得她的决窍。”“你晓得？我都不晓得。”我小声说，“你咋个晓得？”他不回答，想溜。卖花姑娘们揪住他，让他说。他说“你们放开我，我就说……”姑纟们一松手，他就跑掉了。等那些卖花姑娘散掉了以后，他又来了。我不理他，他死皮赖脸地走到我面前，只有三寸那么远。“你是咋个了嘛？”我说。
“我晓得你的诀窍。”他说。“我哪来的诀窍嘛厂精神病！”“我就是晓得。”“你不晓得！”“我晓得！”！“你晓得哪样？”“我问你，哪样花的价钱最好？”“红玫瑰，还用得着问。”我真的不耐烦了。他还要问“哪样红玫瑰最卖得起价钱？”他的声音一直很和气，我想发脾气都发不出。我想了想，说“好像是似开未开的红玫瑰。”“对的，你……不就是一朵似开未开的红玫瑰吗？”“我……”我愣住了好一会儿，才琢磨出味儿来，我推起自行车掉头就走……有了初一，就会有十五。这是第一次。第二次还是在花市上，他像老熟人似地跟我打招呼。“喂！黎小姐！”把我吓了一大跳，他是咋个知道我姓黎呢？还小姐？“哪个是小姐嘛？我咋个成了小姐嘛？”“如今小姐是对女士的尊称嘛。”他学着我的腔调，这个刀砍不死的！“我今天找你是向你说一句体己话的。”“体己话？你跟我走开起！”“走开了，你咋个听得见嘛？”我假装着用手捂着耳朵，不听他的。他晓得我是假装的，笑着说“小姐！我是来告诉你，你的花要提提价了。”“为哪样？”“为了赚更多的钱嘛，你的花再加五成也有人买，乐得多赚些。”“不！”我对他的主意一口回绝了。“这就够贵的了，花花草草要人家那么多钱……？”“你一天挣好多钱嘛？”我抿着嘴笑着说“三十多……”“嗬！听你的口气，我还以为你说的是三千多呢！”他笑得前俯后仰，羞得我满脸通红。我争辩着“往年我们全家两个月拼死拼活也挣不了三十块钱。”“小姐！你还没有忘记忆苦思甜哩！我对你说实话，这儿本来就不是赚钱的地方，想挣大钱，一直往南。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今天不管用了！今天人要和水一样，往低处流，往东，往南，往有大水的地方流往海边流。大水，广东人说的大水就是大财。你当然不懂！你只知道赚小钱……”他说的好有劲啊眼睛放着光，恨不能把脚也抬起来跟手一起乱动。我觉得他好可笑啊！“先生！”我这一叫，叫得他也笑了。“我这些鲜花从云南运到海边早就变成枯草了。”“你懂哪样？世界上有的是一年两年十年八年都不会枯的鲜花。”
“你莫非是在发烧？说胡话，一年两年十年八年不会枯的鲜花是神仙种的，在仙山上。”“呃！我说的这种鲜花就在人世间，有一支就是无价之宝。”他说着就伸出手来往我脸上摸，我当胸给了他一拳。这一拳首先吓到的是我，我面红耳赤地说“可打疼了？”不说还好，我一说他反倒放出哭腔来了“呜呜呜呜！好疼哟……”我一看他那一副狡猾的样子就来气，又给了他一拳。没想到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我死命地挣扎，大叫“啊，你把我抓的生疼！”“我来帮小姐吹吹，“去！哪个要俅吹嘛！”“小姐！……说正经的，你不就是一只不会枯的似开未开的红玫瑰吗？”“鬼一！”我跺着脚骂了他一声，“嚼血舌头的！”一这是第二次。第三次他装着一副和我不认识的样子，站在我的身后，背靠在一棵小树上自言自语，好像是一个痴呆人那样不停地说着一个海边的梦。“海边有许多繁华的城市，有摩天大楼，有汽车跑来跑去的街道，还有海水浴场。郝里的人，没日没夜，夜里灯火如同白昼一般。那里是女人的天堂，女人随便穿什么衣都没人管。
从晚礼服到三点式泳装。至于吃的东西更是应有尽有。鸡鸭鱼肉，太一般了！喝镜王蛇，你吃过吗？毒！很毒！越毒越美味！一条蛇只有一颗蛇胆，像一颗紫红的宝石，泡在酒里。你要是一个月喝一只蛇胆，哈！你的眼睛会更亮，更迷人。妙极了！”“鬼话！鬼话！”我捂住耳朵，他还是不停地讲。他好像知道我没有把耳朵捂死似的。他越讲越大胆，越讲越无耻。从海边的男女们在水里如何像鱼一样玩耍，到酒吧包房舞厅里的对歌对舞。听老人们说讲天堂道地狱都是很容易的，因为谁都没见到过。说到天堂，可以尽量往好处说；说到地狱，可以尽量往坏处说。我捂我的耳朵，他耍他的嘴皮子。不想，我渐渐不知不觉着点儿喜欢他说的那个地方了。对海，对海上那颗火样红的太，对海和太阳中间生活着的人，越来越熟悉，越来越近，越士越想走到他们中间去。真的，天有不测风云。在这期间，我们家的塑料大棚突然在一个夜里烧掉了，那些花，烧成了一堆灰。明明知道是人放火烧的，可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哪个人和我们家过木去。乡里区里都来查过，哪样也没查出来，人们只能说这是患红眼病的人干的，也只好不了了之。辛辛苦苦挣的钱都还了债。爹妈心灰意懒，再也振作不起来了。出事以后的第三天，那年轻人就出现在我们家大棚的废墟上了，他对我说“我叫周敏建……你们家里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的眼泪一下就流出来了，我猜想，当时的我就像在大鹰的阴影下的小鸡儿似的，只好也只有指望他了。我没说什么，怕大声哭出来。那时候我咋个没多个心眼儿呢？唉”！就在那个时候，我瞒着家里人，咬咬牙，跺跺脚，就跟着周敏建离家到南方来了，来到有大水“有大财的海边来了。这两年我常想这样活是好，还是坏？是光彩，还是羞耻？周敏建是好人，还是坏人？他是我的仇人，还是恩人？是他把我带进这个世界上来的。可这一切之前还有个问题要弄清楚这世道，这人心还有没有好坏？所以我没法在信上告诉爹娘哥哥弟弟我的职业我的身份我的心情我跟什么人生活在一起。
我只能在信上撒谎，编写驴唇不对马嘴的敌事……我拿起赖长生留给我的望远镜，漫不经心地扫描着河滩，渐渐对准了戴茜。戴茜好像被我二下拉到眼前来了似的，她正转过身来。望远镜里的焦点恰恰在她的睑上，缚楚得连睫毛都能看见。她那鲜艳美丽的嘴唇正在颤抖，抖得让人心疼……她脸上的水珠肯定是泪珠，如果是水珠，她早就擦干了，她一直在用手背像孩子似地擦自己的眼睛。是泪，就不是那么容易擦得干的我太清楚了……唐贤我告别鸭寮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椰子树像一群巨大的梦游人，晃动着长发曳地的头向雾里的大海移动。一片嘎喝声从鸭寮下升起来，小鸭子受到了惊扰。卷毛狗小刺猬轻轻地叫了一声，它们才平静下来。莲莲走在前面，她要送我。她说“得带着小刺猬，路上有盘成饼的毒蛇。不小心踢它，它会缠住你的腿。要是眼睛王蛇，咬一口就没救了小刺猬能咬着蛇的头喝干它的血。要是遇上了狼，小剌猬朝它龇龇牙，狼就不敢过来了。”
椰林里黑极了，莲莲的手找到了我的手，抓住，紧紧的。当我听见野兽吱吱叫着的晰打声，她好像比我大得多似地安慰我“别怕，啊！是猴子，它们在闹着玩儿…”“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我用手握握她的小手，表示我真的不怕。“你会讲点儿什么不？爷爷可会讲故事了，我最爱听，还是昕厌了]他的那些故货太老了，就跟爷爷那样老。你能讲一个不？”“我……”我想说的是，我没讲过故事，也不太会说话。不知道为什么，临时又改了口，我也许是不好拒绝她，这是她第一次对我提要求。“我不……很会，可……可可以试着讲……讲……”“你讲讲你自己吧，咸糖”看来我这个被她颠倒了掷名字，再也颠倒不过来了。“我讲，我讲……讲讲我……我住在一座很大很大的城市里，很闹，很挤，很……”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说出我的印象。“人和人就像海里的浪和浪一样，那才好玩呢！”“我很厌倦城市生活……”’“厌倦？什么叫厌倦呀？”“什么叫厌倦……可……可以说就是烦，很烦……”“为什么？人多，多好玩呀！”“还不只是人多，烦，烦透了！有一天我在电视里看到……”
“什么是电视呀？”她昕到了一个生疏的东西。我试着想对她描写电视的样子，但很难。因为我突然想到她连电是什么都不知道，一切用以说明的语言全都没用了。我想了一下，试着问她“你看过电影吗？”“看过，那还是很小的时候，爷爷背着我到镇上去看过一次电影，我只记得毛主席的脸很大很大，后来就不记得了……因为白天玩的太累了。”我昕到她竟然还看过电影，这样就好解释了。“电视是一个方盒子，看起来像小电影一样。从电视里可以看到很远很远地方的人和事情，还能看戏……”她很难过地说“我们这儿没电视……”我觉得向她讲我自己，好像太乏味了，还是给她讲一个故事好。于是我在脑子里搜寻着我看过的电影和电视片，我最痄想到的是在电视里看到的一个卡通童话故事。我有点儿高兴地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好！……你会讲吗？”她笑了，“你有点儿不会讲……”我的睑一下就发烧了，好在她看不见。我不服气地说“会……会一点儿……”她因为窘了我，高兴得咯咯儿地笑了。我一本正经地咳嗽了一声，硬着头皮一往无前地幵始了“从前，有一片树林靠着河，傍着海，贴着山……”“就掾我们这儿？”“对，就像你们这儿。”我不另结巴了。“树林里有一个公主，只要她走出来，小鸟就排着长长的队迎着她唱歌……”“咦！公主是什么？是一只大鸟吗？”“不，是一个很美的女孩儿……”“我知道了，你说过……我很美。”她有点儿得意地捏捏我的手。“我说过，那公主也踉你一样，开头并不知道美是什么意思。小鸟们都说她就是美，美就是她。可她就是对着河水反复看自己，也看不出自己是不是美。她穿着短裙，赤着脚和丹顶鹤鹭鸶海鸥白天鹅一起跑呀跳呀！快活极了。忽然，来了一个城里人，带着枪跑来，把公主的玩半儿一一那些鹭鸶海鸥白天鹅’丹顶鹤全都打死了。还抢走了公主……”“不对呀，她为什么让他抢呢？”“他还骗她，说城里样样都好……在城里，那人让她住进高楼，穿上长长的丝绸裙子，还有高跟皮鞋。她觉得新鲜，有了一点儿高兴，谁知道，只穿了一天，她的脚就被高跟鞋夹破卞，她很生气，把高跟鞋从高楼上扔了下去。主人生气了，打她，把她赶到大街上，街上没有草，很烫，烫得乱跳。她跑呀，跑呀……城里人的眼睛像火像电，烧得她躲都没法躲。她只有跑，不停地跑……城里全都是褛房，每一面窗户里都有数不清的眼睛，她拼命地跑，她那双在海水和沔水里洗的白白净净的小脚滴着血水。街道连着街道都是永远也跑不出的街道。她想跑回去，跑回河边去，跑冋海边去，跑甸绿茵茵的树林里草地上去。但她跑不出长长的街道，她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