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5月，尉越涧终于隐忍不住，写信给妹妹，要她向乔柳絮提提。很快，他收到回信，信中说乔柳絮答应见面谈谈。尉越涧即刻请假上了朝阳。乔柳絮依旧穿着那件粉红色衬衣，模样清淡俏丽，见了他没有再叫二哥，淡淡的笑容里含着羞涩。妹妹安排他们看了一场电影。朝阳东方红电影院放映的影片是《野猪林》，他熟读《水浒传》，碰上一个表现文学才能的绝好机会。随着优美的京剧唱腔，他娓娓而谈，叹林冲的家庭悲剧，谈鲁智深的侠肝义胆，谴责高俅一伙的阴险狠毒，抨击封建王朝的腐败黑暗。借银幕之光，他隐约见到乔柳絮一双俊眼含情脉脉。爱情伴着银幕上的剧情快速向纵深发展，他情不自禁地将乔柳絮的手拉到怀中。乔柳絮任由他轻轻抚摸着手。幽暗中，他们默默无语、眉目传情，心有所归，情已锁定，《野猪林》成了一对情人相恋的见证。
回来不久，尉越涧收到乔柳絮的信，信封里装着一张半身照片。他狂喜，搜肚刮肠，回信情真意切，道尽爱恋之情。随信寄出的照片怎么题词，惹得他狠动了一番脑筋，想引用《诗经》：“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又觉经典文辞美而朦胧，表达不够强烈，最终还是落笔写上“我爱你”三个字。
1978年秋天，乔柳絮毕业回来，分到尉越涧家乡关河县四中任教。1979年秋天，他结束了县文教局落实政策办公室的工作，到了关河县二中。不久，有情人终成眷属。一年后，二中与四中合并成为新的关河县二中，年轻的夫妻得到团圆。1980年11月，他们生下儿子晓通，成了一个美满幸福的三口之家。
尉越涧当时的追求是当一名优秀的中学教师，获得社会尊重。他通过考试参加了Y省师范大学的在职函授学习。1982年2月，他调到关河县委党校，任理论教员。
上任前需到省委党校接受半年培训。谁知就在临行前几天，乔柳絮腰部突然剧痛，双脚不能落地。尉越涧硬着头皮到县委组织部请假，县委副书记和组织部长好言劝慰：省委党校纪律严格，不会轻易准假，莫耽误报到时间，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尉越涧虽然一腔不情愿，但受了重用，不能再说困难，何况个人利益必须无条件服从组织需要。
走的早上，乔柳絮病情不减，眼里满含泪水说：“你去吧，我这病或许过几天会好，菩萨会保佑我们一家的。”
尉越涧背过身去，用手抹去眼中的泪花，在心中为妻子默默祈祷，然后快步离去……当他从省委党校学习回来时，发现妻子瘦了，原本丰润的脸庞变得憔悴。他惶然——天下事大概都会有得有失……书上说：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他说：女人伟大是什么呢？容貌、才智加上成功，其实，真正伟大的女人要能承受巨大的牺牲。
这半年，疾病、带小孩，还要工作，缺少男人的支撑和爱抚，她形销颜损，怎不令人心痛？
1983年秋天，乔柳絮为了丈夫的事业，再次作了牺牲——丢了自己的专业，调来县城幼儿园。这也是有得有失，夫妻团圆了。
1984年初，尉越涧的仕途开始起步——在县级机构改革中，被任命为县委党校主持工作的副校长。秋天，再获丰收——苦了5年，终于拿到Y省师范大学的本科文凭。他高兴而且自信，虽不是大学围墙里读来的学历，但丝毫不比从正规大学毕业的学生逊色。当时县上的大学本科毕业生很少。
1985年的夏天，乔柳絮突然昏倒，送到朝阳人民医院，检查出风湿性心脏病，医生建议及早去北京或省城做手术。夫妻俩犹豫不决：一怕耽搁工作，二要凑足手术费用，最主要的是乔柳絮有所担心——万一手术失败，娃娃还小。
手术搁置下来，妻子的身体却日见衰弱。
这段时间，尉越涧常被抽去参加中心工作，数次担任县委工作组长，参与了县里一些大材料的综合撰写，他的口才、文笔及干练的工作作风，得到普遍认可。他的仕途进入了快车道。1987年2月，由县委机关群众提名，当选县人民代表；3月，任县委常委、县委办公室主任，8个月后，在县党代会上当选县委副书记。关河的干部群众，从这个年轻的县委领导的身上，看到了他的变和不变——他的演讲越来越好，归纳总结能力越来越强，特别是几次处理突发事件，多谋善断，指挥若定，人们印象深刻，大家觉得他变强了；他照样彬彬有礼，低调做人，大家觉得他为人处世没有变。家乡人寄希望于他，时时传出他要升迁的消息。尉越涧知道传言并不可信，但群众的肯定，无疑能够增添他的信心。
1989年10月，关河县频传各种人事变动的小道消息。人们关心人事问题，折射出传统的政治生态——越穷的地方，官员为万人瞩目，对政治的关心，往往表现为对人事问题的关心。
关于尉越涧的仕途预测，有着不同的版本——民间传说他要升迁；官场中却另有说法。
不久，市委及市委组织部领导来关河与尉越涧的谈话中，隐隐约约地透风，暗示他会做关河县长。当然，尉越涧没有盲目乐观，人事安排瞬息万变，没见红头文件，没作会议宣布，一切皆可变化。他只能顺其自然……1990年1月，市委组织部通知尉越涧到市里谈话，他知道政治命运将要发生变化。关河县两位常委到朝阳办事与他同行。车上，他们对尉越涧的走向作了种种猜测分析，估计不升迁为关河县长，也会交流到外县任主要领导。他们提前祝贺尉越涧荣升，给他出主意：如果任关河县长，你的群众基础好，选举不成问题，又是本地人，情况熟，能成就一番事业；如果交流任职，有些地方不能去，如金江和云闪，听说这两个地方复杂，不好干。还是留下来最好，我们一定支持工作……“不好说，上面没有熟人，市委如何考虑，事先也没个风，哪知道人家要怎样打发。”尉越涧满面笑容，心里虽然没底，到底愿意听到一番好听的话。
他到了市委组织部干部科，被领到陆副部长办公室。陆副部长很热情，开门见山地说：“尉越涧同志，市委为了培养年轻干部，决定交流你到云闪县任县委副书记，分管干部工作。虽是平级调动，但管干部属于重用，我想，你应该知道管干部的分量……”
陆副部长一边说话一边注视着尉越涧脸上的表情。他讲完组织意图，便停住了谈话。这是干部任免谈话的惯用技巧，以便观察谈话对象的反应。这时，谈话对象出于礼貌，一般要用最简洁的语言回应。
尉越涧没有表态，只是点了点头。
陆副部长以为谈话取得成功，高兴地露出了笑脸，接着介绍云闪县领导班子的主要情况，交代尉越涧到职后需要注意的事项。
尉越涧认真听着，手里捏着笔记本却没有做笔记。他表情非常平静，心中波澜起伏，没料到竟是如此结果——自己不仅没升，反而丢掉了关河的位子，被挤了出去，官场行情从涨到落。凭着直觉，他判断自己遭了官场暗算——干部异地交流平级任职虽属正常，但对一个群众呼声高的干部，重用之类的说辞，不过是一种安抚——干部不是因为犯错误而调动工作，组织上总是要鼓励嘛。
陆副部长让尉越涧谈谈自己的想法。
尉越涧喝了一口茶，语气平静地说：“陆副部长，我感谢组织的关心和重用。恕我直言，组织如果认为我继续留在关河工作仍可发挥作用，我要求留下来；如果认为我已丧失了继续在关河的工作条件，我也不为难组织。我的妻子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父母体弱多病，我愿意退下来当老百姓，回去教书也可以。我这个要求，能否请组织予以考虑？”
陆副部长万万没想到，一个年轻干部语气虽然平缓，骨子里却透出桀骜不驯，态度强烈得近乎叛逆，他被戗得半晌说不出话。
封建社会，大臣领旨，跪伏在地，不管是喜是悲，是封是剐，皆要山呼万岁，谢主隆恩，大叫冤枉的很少。而今，干部任免，升官的自然感激涕零；即或有对任职安排不满意的，深谋远虑，嘴里说的也是违心的感激话，陈述要求和理由，辞令都非常委婉巧妙，断无轻易宣称要当老百姓的。
熟读史书的尉越涧却执拗得近乎愚蠢。
僵持中，这位组织部领导满脸严肃地说：“尉越涧同志，你要理解组织的意图，换换地方好工作，对你也好嘛，干部应当服从组织决定。”
他还给尉越涧讲了几个不服从组织决定受到处理的例子。
尉越涧从陆副部长办公室出来，在楼梯上碰到市委组织部长龚政，龚部长笑容可掬地握着他的手说：“陆副部长与你谈了吗？”
“谈了，部长。我有些想法，能不能耽误部长一点时间谈谈。”
“好啊。组织部是干部之家，干部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谈嘛。”龚部长一口就答应了。
俩人进了部长办公室，尉越涧简要地汇报了工作情况，同时也谈了自己的想法，10来分钟的表述非常流畅，龚政不时点头，若有所思。
“你的情况，市委是了解的，也是有工作能力的。你们尉家是关河的一个大家族，我们没听说过你以权谋私。给你换个地方交流使用是培养，你不要有什么想法，安安心心去工作，年轻干部要经得起考验。”龚政抚慰着尉越涧，简要介绍了云闪情况，提出了工作要求。
尉越涧静静地听，对龚政的话半信半疑，没有再强调困难。
他匆匆走出市委办公楼，挂着一副冷脸摸上了车，两位常委感觉不妙，询问：市委如何安排？
尉越涧谈了去处，俩人沉默不语——此时，无论是安慰，还是鼓励，都显得多余。
车上气氛甚是沉闷……
回到家里，他告诉了妻子，本以为妻子听了要哭，乔柳絮的态度却比较平静：“去不去，你自己拿主意。如果不想去，就到一中去教书。”
自己想教书就能教书吗？——乔柳絮不过是安慰丈夫而已。
尉越涧跑去征求父亲意见，父亲的态度很明确：“你应当去，家里的困难，可以克服。你的困难不算什么，比我们年轻时遇到的困难小多了。趁年轻，发挥你的聪明才智，给人民做点事。不管怎么说，组织总要用一些人品好有才能的人，我看你一定能够成器……”
他听进了父亲的话。
尉越涧调走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的态度大相径庭，很多人强烈不满，当然也有人说风凉话。他都一笑置之。
不久，市委副书记来关河检查工作，接触到班子领导和一些干部，好多人发出质问：人家尉越涧工作好好的，咋个把人家调走？如果是提拔，我们没得意见。这种安排，我们想不通……这位领导笑而不答。
尉越涧一边工作，一边做好赴任的准备。
10天后，尉越涧接到市委组织部通知，要他上朝阳参加研究云闪县换届人事安排。他到达朝阳下车后直接去了市委组织部，组织部的人告诉他：“下午的会议，你就不参加了，晚上市委领导要找你谈话。”
尉越涧大惑不解，问：“哪位领导找我，谈啥？”
那人说：“不知道。你住哪里，到时我们会通知。”
尉越涧说：“我准备住市委招待所。”
当晚，朝阳市区纷纷扬扬地下起鹅毛大雪，房间里笼着火，室内外气温反差极大。尉越涧有些忐忑，猜测市委领导将谈些什么。等待到了10点，还不见组织部通知。正在着急之时，他听见敲门声，开门一看，竟是龚政领着小女儿来到门前。
尉越涧感动而局促——龚政已升任代理市长，主要领导冒着大雪前来招待所，他怎会无动于衷。
他急忙上前，双手握住市长的手，说：“市长，市委组织部说是要通知我的，我一直在等。没想到市长亲自冒雪过来，实在是没想到啊！”
龚市长牵着女儿进了屋，取下帽子，脱了大衣，随手甩在床上，拍拍女儿身上的雪花，坐定后，和颜悦色地说：“原来安排在我的办公室谈，晚上市委、市政府举行春节拥军优属文艺晚会，散场后，感觉时间不早了，我就没叫他们通知，径直就来了招待所。”
尉越涧说：“谢谢市长。市长冒雪来到招待所，我没想到，真是非常感动。即将到云闪工作，能够雪夜当面聆听市长的教导，定会茅塞顿开，大有裨益。”
市长爽朗地笑了起来，说：“是要与你谈谈工作，我虽到了市政府，组织部那边还没人接手，市委让我兼管一段。越涧，云闪，你就不去了。”
尉越涧心中一惊：又要把我放到哪儿？
“原来市委安排你到云闪，主要也是为了培养干部。当然，关河对你也有一些反映。”龚政说出了真话。
尉越涧想：果然不出所料，确实有人下了“烂药”。
“最近，我们从各种渠道陆续得到关河干部群众的反映，对你的工作准备重新安排。”龚市长讲到这里，停住了谈话。
尉越涧心里又是一沉：关河人都向市委反映了些什么，是否要做出更糟的安排？马上转念一想：今晚市长约谈话，尽管下着大雪，仍冒雪直接来了招待所，连工作人员都没带，体现了龚政礼贤下士的风格，这表明不会带来坏消息。他急于知道结果，又怕听到不利的消息。脸上笑着，心里猜着，怔怔地看着手握自己命运的人。
龚政平静地说：“考虑到你的情况，我一直在想如何发挥你的作用。正好金江县委书记一直没有物色到合适人选，就想到了你。早上，我跟荣仁同志通了电话，谈了这个想法，他完全同意。”
意外的收获使他大喜，他掩饰不住心头高兴，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当然，市委还没有正式讨论，县委书记的任命，还需要省委批准。你现在还不能给别人说，不然的话，引出告状信，节外生枝，比较麻烦。”龚政告诫说。
尉越涧乖巧地答道：“是，市长，我一定注意保密。”
“金江是一个大县，情况非常复杂。‘文革’的后遗症十分严重，干部群众的对立情绪还未消除，你要小心，不能卷进去。前段，曾经有人策划盯梢监视县委书记，想趁他与某个女干部谈话时，迅速锁上门，制造所谓的桃色事件，以此把他搞下台。后来，因为这伙人内部出了矛盾，有人写信给单文，把这个事儿抖出来。后来单文将这封信交给市委，引起市委重视，认为今后对金江的来信来访，必须慎重对待。你是年轻干部，去了以后，千万要谨慎，不能授人以柄……”
尉越涧说：“市长，我对金江情况一无所知，感谢市长的提醒，我一定注意。我相信组织，相信群众，一定尽快熟悉情况，开展工作。”
龚政说：“你说得对，相信组织，相信群众，大胆工作，市委会给你创造工作条件。去了金江，团结第一，工作第二，最重要的是团结干部群众。金江县的换届人事安排，组织部正在考查，拟订方案。我给他们打过招呼，要他们征求你的意见，情况有些复杂，多留心，多观察，多思考，相信你一定能够胜任。”
尉越涧说：“感谢市长的栽培，我一定不辜负市委的信任，尽力搞好工作。我知道我的能力还需要锻炼提高，要挑起金江县委书记这副担子不容易。我这个人比较信奉中庸之道，我的长处是能够团结人，我会虚心学习，工作中的困难和问题及时请示市委、市政府。”
龚政微微收敛笑容，语气极其严肃地说：“什么叫中庸之道？团结同志难道也叫中庸之道？我不同意你这种说法。”
尉越涧顿感失言，领导干部怎能口称信奉中庸之道？他的脸红到了耳根。
龚政说：“我们当然不能提倡中庸之道，同样反对急躁和蛮干。我了解你的个性，为人和善，处事谨慎，也敢工作，注意用不同方式处理不同问题。金江县老干部多，过去几届县委都没有处理好，你去了，一定要处理好与他们的关系。”
尉越涧忙说：“好，市长，你的话，我一定牢记在心。注意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特别是维护班子的团结。”
送走龚市长，尉越涧沉浸在激动之中。屋子里暖意浓浓，他透过玻璃窗户，望着漫天飞舞的大雪，心中春意融融，憧憬着新的征途。兴奋之中又有些忐忑——龚市长在不长的谈话中两次叮嘱：“金江情况复杂！”
短短的10多天里，尉越涧的任职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升了官，人生的表演舞台宽阔了；离家远，困难大，活儿重，矛盾尖锐，有得有失。
尉越涧回忆着往事，看着这封即将寄出的家信，心里郁积着家事——两个多月没见妻子，不知她身体怎样，身边没有男人呵护的女人一定孤寂苦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