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榕树下，尉越涧边散步边抽烟，仍在忧思人代会的选举。
他预感有事——因为“文革”和去年运动的影响客观存在。
他又不能肯定就要出事，更判断不了会出什么事——政协会选举十分顺利，完全实现了县委意图；目前人代会开得风平浪静，没人对人大和一府两院的候选人明确表示反对；县级领导也没人提醒会发生什么事。
他抬腕看手表，时间已是7点，才想起没吃早点，便迈步向县委招待所走去。
县委招待所和金江电影院相连，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吃住在县委招待所，开大会在电影院。金江县是一个穷县，没有资金修建专门的会堂，每年人代会会场都临时布置在电影院，白天开会，晚上放电影。
尉越涧从县委大院出来，沿路遇到一些佩戴人民代表证和政协委员出席证的人。他才来几天，对这些代表和委员大多不认识，互相只是礼貌地点点头。当中认识尉越涧的人，喊着一声“书记好”之后，便匆匆而过。
尉越涧几分钟就到了县委招待所。招待所食堂前站满了人，观看墙上的张贴物。一些人神情异样，站在一旁交头接耳。尉越涧心里立刻紧张起来。走近一看，见墙壁贴着几张大字报：
告全体人民代表书
县人代会全体代表同志：
人们关注的金江县第八届人民代表大会正式召开，将选举产生本届县政府县长、副县长、人民法院院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等新的领导。这是关系到我县48万人民的吃饭穿衣和人身权利的大事！代表们应慎之又慎，不能掉以轻心。定要按德才兼备的原则，把那些作风正派、清正廉洁、能办实事、依法办事的人选进领导班子。切忌有野心、无才无德的人混入，不要危言耸听，不要随指挥棒转，要充分发挥参政议政能力。
尉越涧看到这里，心里“咚”的一声——果真出事了！
他没想到非组织活动这样隐蔽，来势竟然如此凶猛强烈。他顿觉自己被蒙到鼓中，受到嘲弄和羞辱，不由得十分激怒，满脸涨红心跳加快，和蔼可亲的笑脸当时扭曲变了形。
他环视人群，全是陌生的面孔，因为搜索不到熟悉的人，便对着人群大喝一声：“保卫的人在不在？”
近百人的目光齐刷刷地盯住这位大声喊叫的人。人们马上停止了议论，招待所食堂前顿时一片寂静。
“尉书记，我们是保卫组的。”
一个穿警服、嘴里叼着香烟的人答应着，和另一个警察从人群边上向尉越涧走来。
“你们干什么吃的？为什么不采取措施？”尉越涧怒不可遏，脖颈青筋突起，冲着两个警察吼了起来。
警察说：“汪副局长叫我们保护现场，安排其他人去巡查月潭公园，他回去拿照相机、摄像机去了。”
围观的人听到尉越涧和警察的对话，才知道发怒的人，是新来的县委书记，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这就是尉书记？好年轻哟。”
“听说才30多岁。”
“大字报写的东西，晓得是真是假哟。”
“说得有鼻子有眼，大半怕是真的。”
“书记发怒了。”
“8点就要开会选举了，看县委怎么处理？”
“你瞎操什么心，人家摆得平。”
“不了解情况，我们相信组织。”
“看咋个说啰。”
尉越涧听着人们议论，迅速冷静下来，看看手腕上的表，表针指着7点过一刻，离大会举行只有45分钟。
尉越涧把两个警察叫到一边，说：“你俩分分工，一个尽快找到县委办公室李聪晔主任，叫他通知县委常委8点在电影院开紧急会议；一个马上找到人大马副主任，叫他通知大会秘书组，上午大会推迟到9点再举行。这里的现场保护，相信我们的人民代表和政协委员都是有觉悟的，不妨让大家也鉴别一下嘛。”
“是，尉书记。”两干警答应罢迅速离去。
改变人大会议日程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按照法律程序，必须经过人大主席团会议审议表决同意。
作出这种改变的实际操纵者当然是尉越涧——因为他是县委书记、人代会临时党委书记，人大主席团排列第一常务主席。
但是，不通过法定程序，可能会被抓住辫子，有人告你违法，要吃不了兜着走。
尉越涧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些利害关系。
他一边看大字报的内容，一边注意听代表和委员的反映。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只有少数人还在看，还在小声议论。
“选举会不会出问题？”
“难说。”
“甄化杲他们这种干法咋个要得，这一票投给他们的确不放心。”
“选不出县长怎么办？金江过去还没有出现过这种事。”
尉越涧掏出一支烟点燃抽起来，继续看着大字报，一声不吭思考着。
大字报为毛笔书写，行书字体书写工整字迹清秀，说明撰写者有一定的书法功底。由于书写者紧张，大字报也有个别错别字。
大字报一开头就想诱惑不知底细的代表，似乎要表明自己具有较高的政治觉悟和政治水平，关心金江人民的“吃饭穿衣和人身权利”，号召人们“充分发挥参政议政能力”选出“作风正派、清正廉洁、能办实事、依法办事的人”。
包藏祸心的人都要表白在为民请命，决不会宣称要搞阴谋诡计。
尉越涧想：这些话如出自我县委书记的口，就显得堂堂正正。出自非法之人的口，虽然冠冕堂皇，但却非常可笑。
大字报要求人们“不要危言耸听，不要随指挥棒转”，能够挥舞人代会指挥棒的除了县委还会有谁？叫大家不要随指挥棒转，岂不是要大家不听县委的？不听县委的，难道要听你们的！
尉越涧觉得写大字报的人利令智昏，自己主动站到了县委的对立面。
此次人代会按长官意志是要代表们选举甄化杲为县长、谌炎文为检察长、温明达为法院院长，这三人正是中央指示的无才无德的人。甄化杲何许人？他名为商贸大学毕业的大学生，实际是“文革”混过来的假大学生，实践已经证明，他既不懂农业，又不懂经济，实属五谷不分、四体不勤之人。当组织部长时以权谋私，将老婆从集体单位调入国营单位，包庇有经济问题的人，本事没有，但当官欲望很重。1988年靠说假话当了管干副书记。他本惧恨李向洋，可后来竟厚着脸皮和李勾搭，通过李找靠山，进行卑鄙肮脏的政治交易。他身为管干副书记，用人不讲政治，王居奸污妇女多人，经济十分不干净，严重腐败，被他重用为纪委书记，混淆罪与非罪的界限，抓了几十名干部、职工到小坝审查，对一些人搞逼供，这是他任管干副书记的奇闻。
尉越涧抽着烟，认真咀嚼着这段文字。
大字报指向比较明确，给甄、谌、温三人扣上了“无才无德”的帽子，以阻止他们在人代会上顺利当选。
无才无德的人当然不能投他们的票，可这次人民代表大会将要选举的一府两院的正职负责人，如果都真是无才无德，提名他们做候选人的组织岂不是有眼无珠重用坏人？
“长官意志”的长官指谁，是指市委，还是指县委，还是指我尉越涧？
尉越涧想：这些人与自己无冤无仇，不会与我为敌。政治斗争残酷无情，他们既然不可能拉拢自己，迫不得已只好冒险孤注一掷。
尉越涧渐渐着急起来。
金江的3月已入干热季节，尉越涧本来怕热爱出汗，此时已是大汗淋漓。他脱下外衣，抱在手里。
刚才还认为大字报炮制者脑筋不够用，现在不得不承认这些人政治经验丰富手法老到。
尉越涧虽不了解大字报内容的真实性，却觉得大字报的煽动性极强。说你既不懂农，又不懂经济，实际上告诉人民代表，甄化杲缺乏领导能力，作为金江县这样一个山区占辖区面积为百分之九十几的农业县的县长显然不合格。
他们说甄化杲以权谋私包庇坏人，说假话骗官，这是品质问题。既然是品质问题，人民代表还能选你甄化杲当县长？真是如此，恐怕还要罢官免职。
尉越涧想：甄化杲，一个外地干部，人家把家属带来金江，说明人家安心金江，家属换个单位，本不成问题，组织都要考虑照顾。他们把它归于以权谋私一类，是利用老百姓憎恨领导干部搞特殊的心理，用刀子去捅甄化杲的软肋。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们说甄化杲“包庇有经济问题的人”。包庇谁？并没有点名，而且，把“庇”写成了“屁”，用了一个别字。
大字报点出甄化杲与李向洋的勾搭，这一招着实厉害，足可以激起大批憎恨李向洋人的不满，而这些人不少是金江有名望的人士，对选票的影响不言而喻。
尉越涧原来估计两会如出现困难局面，“文革”的因素很多，目前看来果真如此。
从文字中的逻辑关系分析，李向洋成为攻击对象，是尉越涧没料到的。
李向洋不可能写大字报攻击自己，因此，大字报炮制者的嫌疑人完全可以把李向洋排除。那么，这又是哪些人所为？
他有些为当前的选举着急。
他们之所以把甄化杲同李向洋的关系拿出来攻击，说明李向洋在金江不得人心，与不得人心的人勾搭也不得人心，而与李向洋划清界限反而可以取得人心。
尉越涧暗想：今后与李向洋不能过从太密，确应坚持若即若离的方针。
这时，公安局副局长汪亮福领着两个警察带着照相机、摄像机匆匆走来。跟县委书记打了招呼后，汪亮福刚要汇报，尉越涧摆摆手，有些生气地说：“汪副局长，大字报是什么时候贴出来的？”
汪亮福答：“我们6点50分到这里，就发现已经贴在墙上了。”
尉越涧说：“早些时候，你们做什么去了？”
汪亮福面带愧色，说：“没有想到会出这种事情。”
尉越涧说：“不敢恭维呀，你们的反应实在是太慢了。赶快拍照，抓紧把大字报揭走。”
随后，马爱国、李聪晔等也来到了招待所。
尉越涧口气果决地对马爱国说：“老马，你立即去安排召开人大主席团会议，给大家解释一下，大会选举改为9点举行。”
“尉书记，推迟会议时间，要给大家解释理由，是不是说县委对选举的有关工作还要进行研究？”马爱国面有难色地说。
尉越涧说：“马副主任，你就告诉主席团的同志，出现了干扰选举的非常情况，县委需要开会研究处理，所以大会选举需要推迟举行。主席团成员大部分是共产党员，我相信他们会顾全大局。”
“好，我马上去召开会议，有什么情况再及时报告书记。”马爱国答应后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