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越涧第一次下乡调研，选择了位于金江县东北部牛江畔的几个乡。这边离县城较远，经济社会发育程度差，是国家级贫困县里最为贫困的地区。
他乘坐的北京212型吉普车离开县城7公里，在一个叫做响水河沟的地方涉水而过。干热的4月，是枯水天。响水河沟中铺了厚厚一层河泥，那是汽车的过水路面。沟里有些乱石，汽车过沟时，还是差点熄了火。
经此路来金江，车子先是在崇山峻岭中绕行，到了一个叫做大将树的地方，开始直下48公里的长坡，经过十几个盘山险道，山上的凉爽被滚滚转动的车轮越丢越远，气温越来越高。呼啸的山风裹着阵阵热浪，人们一件一件地脱下衣服。2000多米的巨大落差，加上大气压的挤对，乘车人昏昏欲睡，一双耳朵塞得难受。下完长坡后，经过响水河沟时，车子一阵猛烈抖动，乘客在车中被颠簸得歪去倒来，被堵塞的耳朵，竟又突然通畅了，感觉非常奇妙。
这是金江县城通往朝阳市府和省城的主要道路。
从县城南边出城，还有一条县乡公路。这条路晴通雨阻，有时晴天也会塌方阻路。
县城往西下坡3公里多是金江渡口，这是金江连接C省昌西地区的通道，车和人靠渡轮摆渡往返。由于渡轮承载量有限，往往要排队一两小时才能上渡，到了下晚5点30分，非特殊情况，渡轮就停止摆渡了。渡轮属于C省南宁县交通局管辖，金江县无权指挥，因此，金江人即使遇到事情，夜晚也不可能开渡。
所以，地处金沙江畔的金江县城交通相当不便；当雨季来临，从县城出行特别困难。
后来有一次，省委召开全省县委书记会议，尉越涧选择从南边出城，这条路到省城要近些。前一夜，金江县城下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大雨，当天上午仍然是大雨滂沱。汽车行至离城6公里一个叫做黑泥凹的地方，只见洪水裹着大大小小的石头和泥沙滚滚而下，大约半里的公路路面完全被冲毁淹没。
此路不通，尉越涧只得改道往北。
暴雨天的响水河沟与平日相比，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展现在县委书记眼前的是一幅意想不到的精彩画面：滔滔洪水卷着大大小小的乱石，乱石相互撞击，发出声声巨响，混浊的急流在轰鸣中，不时掀起高低起伏的水柱。
尉越涧冒雨下车，司机老张急忙拿了一把雨伞跳下车来，撑开雨伞罩住县委书记。
这样的奇观，城市人或许只能在影视中才能看到，或许需要花钱跑路，并且还要冒险，才能观赏到。
尉越涧伫立在大雨中，被这壮景迷住一时忘记了洪水带来的交通问题。情景交融，兴之所至，性情中人随口吟道：“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他摇摇头，心里觉得，不是卷起千堆雪，应是浊浪滔天。
雨水不停地泼洒在他俩的身上，司机脸上露出焦虑，提醒说：“尉书记，响水河沟是没法过去了。”
尉越涧听到司机的话，收住兴致，说：“张师傅，我们到渡口去，看看能不能从那里过江。”
老张说：“怕是过不去。”
说罢，便开着车往金江渡口走。
“峰水季节”的金沙江波澜壮阔。水位比平日上涨了大约20多米，江面宽阔，一片汪洋。急流中漂浮着猪、牛、羊、马，还有人，还有树，顺着滚滚波涛湍急而下。浪花卷着枯水季节搁浅在岸边的漂木，犹如节节长短不一的大炮筒，像箭一样飞速而下。
司机撑着雨伞，尉越涧伫立其下，任凭风雨侵袭。面对滚滚东逝的金沙江，他没有凄风苦雨中的忧愁，哲思闸门好像被江水重重撞开，浮想联翩：和大自然相比，人毕竟太渺小。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欲与天公试比高。”这理念，豪迈、恢弘，激励多少仁人志士战天斗地；这理念，须正确解读，诗人的豪放气质、哲学家的逻辑思维、军事家的精确判断、科学家的严谨精神，几者结合，即便克服不了“三分天灾”，也可以避免“七分人祸”。顺其自然、融入自然、适应自然、与大自然和谐相处，才是人类最好的选择；违反规律，做不可人为的蠢事，触怒天公，必然受到大自然惩罚，只能头破血流。
对岸的渡轮，平时威风凛凛，眼下已被几股粗大的钢索锁住，被汹涌的江水拍打着，吃力并痛苦地摆动着身子。
“停止摆渡了。”尉越涧不由得一声叹息。
他们企图绕道昌西，再往Y省省城的想法成了泡影，只好返回县委大院休息。
中午，雨渐渐小了下来，天终于放晴。
下午5点，派出去探路的人回来报告，响水河沟已有车过。尉越涧得知消息后，率领县委办公室的10多个年轻人，再次乘车冲到响水河沟。一辆吉普车在河中熄火阻住了道路。县委书记一挥手，小伙子们裤脚也不卷，一个个齐刷刷地跳到河里，阵阵呐喊声中硬是将熄火的车抬到对岸。他们再返回沟里，将乱石顺开。张师傅驾车驶入河中，吉普车在年轻人的吆喝推动中，轰着油门跌跌撞撞地过了河。尉越涧被大个子秘书一口气背过河去。他情绪激动，站在彼岸频频挥手致谢。河中10多双手顿时一齐挥舞，异口同声地呼喊：“尉书记，一路平安！”
省里召开的会议，尉越涧迟到了一天。
他走进小组讨论会场时，当即受到市委书记的严肃批评：“你这个尉越涧，失踪了一天，一点没有消息，跑到哪儿去了？”
尉越涧满脸疲倦地说：“书记，遇到了一点特殊情况。”
“有什么情况？怎么不说一声？”市委书记口气仍很严厉。
“我叫县委办公室给大会秘书处打过电话。”尉越涧显得委屈。
尉越涧确实安排县委办公室打过电话，不知是何原因会议秘书处并没有转告朝阳市委领导，由此引起了误会。
尉越涧被市委领导叫到旁边坐了下来，不待市委书记继续盘问，遂将金江暴雨成灾、交通中断的情况作了言简意明的汇报。因为是亲眼所见，他把灾情描绘得活龙活现，还略有些夸张。
“原来如此。尉越涧，会议缺了个县委书记，我们大家不能不担心啊！”市委书记严肃的面容迅速变得和蔼可亲。
真是运气不错。当天，省交通厅长正好参加朝阳组讨论。厅长说：“金江的交通情况我们知道。过一段，我要亲自带人下去调研金沙江大桥的立项问题。你们县交通受灾情况，市县交通局已发来传真电报报了情况。厅里将研究全省受灾情况，统一安排经费，专项用于恢复水毁公路。”
尉越涧喜出望外，觉得老天就是奇怪，惩罚你，让你吃尽苦头，你会埋怨老天不公；恩赐你，使你喜出望外，你称赞天公作美。究竟是天道有常，还是天道无常？
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万事万物莫过于此。他由衷地佩服老子，赞赏道家文化的自然朴素、博大精深。
他也为毛泽东“好事变坏事，坏事变好事”的精妙绝伦所折服。很多时候，好事坏事竟在瞬间变换，难以捉摸，难以驾驭。
尉越涧是第一次下乡，离开县城之前，在办公室听取了副县长刘茗恬的工作汇报。刘茗恬是新选上的副县长，也是新一届政府分工后，第一个主动找书记汇报工作的政府领导。
按《地方各级人民代表大会和地方各级人民政府组织法》规定，县人民政府副县长对县长负责。聪明的政府官员非常清楚，要顺利地开展工作，就应该得到县委的支持。因此，副县长既要与县长搞好关系，更要处理好与县委书记的关系，注意在党政一把手之间搞好平衡，才能有较大的政治生存空间，才能在各方面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刘茗恬正是这样的聪明人。其人40多岁，任副县长前为教育局长。考查班子时，有人以其是“文革”头头为由，反对将他提拔为副县长。经过考查，没有发现他有派性活动。大家反映他人精明，口才好，工作踏踏实实，在机关有一定威信。研究班子时，尉越涧认为不能因为人家有过这段历史就不能使用，力荐他进政府班子。当年的造反派头头，还能提拔起来任副县长，实属不易。
刘副县长向县委书记主要汇报了当前计划生育工作进展情况和存在的问题。
他说：年初，全县集中抓了一段计划生育手术工作，金江县的计划生育工作指标已位居全市前列。他还反映，报复计划生育工作干部的情况十分突出，全县先后多次发生殴打计生干部及家属子女的事件；有的计生干部家里的牛被盗走，到了晚上，家里人要轮流换班看守；极其恶劣的是，全县发生了5起爆炸计生干部家庭房屋的事件，造成人员伤亡和经济损失，影响很坏。1月25日晚，千山乡计划生育办公室主任焦华家的房屋被炸坏，其妻和两个儿子被炸伤，先后送往乡医院和县人民医院治疗，情况稍有好转后，回到乡上继续治疗。2月23日晚，妻儿3人在乡政府焦华的宿舍内突然死亡。焦的妻兄认为焦与妻子关系不好，怀疑是焦害死妻儿，纠集了家族里的一些人，大吵大闹，不让埋葬焦妻尸体，尸体已经在焦家停放了一个多月。
尉越涧有些疑惑，问：“公安是否到了现场，法医是否验过尸体？”
刘茗恬说：“县公安局到了现场，下的结论是煤气中毒窒息死亡。”
尉越涧问：“焦华妻儿死亡的当晚，他在哪里？”
刘茗恬说：“焦华家里杀猪，他请假回去了。”
尉越涧问：“谁第一个发现现场？谁报的案？”
在尉越涧的追问下，刘茗恬一时语塞。
尉越涧在关河县主管政法工作，研究处理过不少案子。焦华妻子的家人有怀疑，难免要触动他敏感的神经。
他对秘书说：“小王，你马上通知公安局付忠局长赶过来。”
刘茗恬说：“尉书记，我准备带着计生委张主任今天就下去处理，估计阻力很大，请求县委协调，县公安局给予支持配合。”
尉越涧赞扬说：“茗恬呀，你刚选为副县长，才分工就想着要料理这难事儿，这种工作精神不错呀！我们想一想，人都死了一个多月，尸体还摆在我们计生干部家里，老百姓会如何想？计生干部会如何看？我们各级党委政府的脸搁在哪里？”
“书记，这事发生在换届期间。换届后政府分工，县长让我分管计划生育工作。这事啊，难是难一点，现在无论如何都该我去处理。”刘茗恬这话很得体，没争功，没诿过，也没承担责任。
尉越涧说：“报复计生干部的问题，千万不能轻视，保护基层干部，我们县委、政府有责任。如何处理，处理得好坏，基层干部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啊！回头，我会布置政法部门开展专项打击，把这股犯罪气焰狠狠地打下去！你把情况也给甄县长汇报一下，政府拨一点专款，对遭到报复的计生干部给一点补助，我们不能让这些含辛茹苦的同志们寒心啊！”
“好。我一定抓紧办理。”刘副县长对书记的表态很满意，脸上溢出笑容。
这时，县委常委、公安局长付忠夹着文件包，挂着笑容大步走进书记办公室。
中等身材的付忠，40多岁，“大普”学历。大普是大学普通班的简称，这种学历是一定历史条件下的特殊产物，指在“文革”中后期未经国家组织考试，由地方教育部门直接推荐上大学的大学生，他们大多来自工厂、农村、军队，又被称为工农兵大学生，俗称“工兵”。不少“工兵”已成为社会各个阶层的中坚力量。
付忠为人谦和，个别副局长和局里一些人对他不够尊重。
尉越涧感觉付忠缺少警察的狠气。县委与市公安局协商，拟在适当时候对县公安局班子进行调整。尉越涧认为付忠人品好，可以留任，考虑把副职配强就行了。
让付忠在刘茗恬旁边的木沙发坐下来后，尉越涧说：“老付，刚才你没在，刘副县长讲起千山计生办主任老婆和孩子死的事情，你知不知道？”
付忠十分肯定地回答：“知道，焦华的老婆孩子是煤气中毒窒息死亡，还是我亲自带人出的现场。”
尉越涧问：“怎么发现的？谁报的案？”
付忠答：“是焦华发现的。当天到了中午，乡上的人都没发现焦华的媳妇和娃娃出过门，感觉奇怪，派人给焦华报信。他赶回乡上后开门一看，老婆小孩儿死了。他一喊，乡上的人和派出所就赶到了现场。”
尉越涧问：“焦华的舅子为什么怀疑他？提没提出点线索？”
付忠答：“他们只是怀疑，提不出什么依据。”
尉越涧问：“现场是否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付忠说：“我们到达焦华家时，发现现场遭到一定破坏，当时进屋去的人太多了。经过仔细勘查，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
尉越涧“哦”了一声。
“如果说焦华与他妻子关系不好，可以说他有杀老婆动机，要说连自己的娃娃也不放过，怕不至于如此狠毒。”付忠的解释合情合理。
“据乡上反映，焦华人还本分，工作积极肯干。”刘副县长补充说。
尉越涧再无话可问。
是啊，老百姓有多大争头，何至于骨肉相残，即使是杀人案，杀妻屠子也不超过百万分之一。虎毒不食子啊！焦华没有天大的冤仇，何至于害死妻儿呢？
想到这些，尉越涧仅存的一丝怀疑就此打消。他说：“既然公安局已经明确下了死亡结论，这些人还胡闹什么？这样闹下去还了得！计划生育工作还搞不搞？”他又怒气冲冲地说，“老付，你和茗恬同志一起去处理这件事。对待那些闹事的老百姓，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立足于做思想工作。如果还有人要胡搅蛮缠不听招呼，要采取强硬措施，坚决把尸体安埋下去。政府还是要有权威的嘛。”
“好，尉书记，你发话，我们一定配合刘副县长妥善处理此事。”付忠答应着县委书记，看了刘茗恬一眼。
“老付，人代会期间出现的大字报，查得怎么样了？”尉越涧转了个话题。
付忠说：“正在查。书记，这事儿有点难，过去也出过大小字报，都没有查清过。”
尉越涧看到公安局长愁眉不展，深知他的难处，说：“你们还是要当回事。”
县委书记的口气显然不够严厉，没有对查处工作作出具体指示，这会影响公安局长查处的决心。既然历史上发生的此类事件都没查清过，这里面的复杂性可想而知。有些事情太过于认真也不行，领导者须多谋善断讲究策略，做到原则性和灵活性高度结合。
尉越涧心里自责：这是不是想绕开矛盾。
不过，他很快找到原谅自己的理由：我并非为了争权夺利，也是不得已嘛。
闲话休提，还是回到县委书记下乡调研的正题。
尉越涧乘坐的212吉普车离开响水河沟，沿着“土柏油路”盘旋向上爬行——金江县没有柏油路，因这条公路路面不错，金江人自喻为“土柏油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