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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即将出发(1)

忠一郎在次年秋天通过了入社考试来到一家商社。联合国军宣布了财阀解体指令,K社便是财阀系综合商社被分割出的一家公司。忠一郎从进入公司起便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他英语能力出众,在学生时代起就创立公司担任社长,在学校时虽然成绩平平,但却具备远超其上的实战能力,作为新入职员得到很高的评价。“如果能够进入公司,这个讲义笔记的公司你打算怎么办?”面对面试考官的问题,他回答说:“马上就会辞掉彻底地做个商社职员,继任的人都已经定下了。”此时想说的是“就是缅甸战场上的战友”,但并没有说出口。这么讲要是反而引起面试官的兴趣,询问起他战场上的事情,他可能无法作答。不知怎么就觉得自己会变得无法平静、心绪大乱。

考官深深地点了点头。无论如何竞争都是极为激烈,不可能每个人都花很长时间。入社之后忠一郎才得知,面试时主要提问的考官是人事的常务负责人,他跟父亲荣太郎在大学时是同届生。父亲与那个常务曾有一段时间同在一个俳句爱好小组。曾在军队、知道一个庞大的组织如何运作的经验发挥了作用。同一期进入公司的职员在忠一郎看来就像小孩子一样。公司的上层时常梦想分割了的公司能够重新统一回到往日的综合商社。因此他们处处注意不要与彼此在工作上产生竞争,美国区域由忠一郎的公司来负责。他是在做了一番调查之后才进的公司。重建新家的事情如荣太郎所说在顺利地进展着。

公共企业组织国有铁路起步后荣太郎就辞职了,运输部虽然仍有些影响力,不过在形式上还是有民营的技术相关人员来担任所长。只是用了大概一半左右的退休金,就在同样砂土原町的地方就盖成了新家的房子。而且就在原来家的附近,这已让母亲静江心满意足了。忠一郎终于能够从父母都在的家到公司上班了。终于能在东京共同生活,父母之间也终于恢复了宁静的状态。忠一郎在新入的公司归属于纤维部门,每天学习贸易实务,忙得不可开交。他一边当心不要沦为只给人打杂的小服务生,一边担任翻译,与所谓GHQ的联合国军总司令部交涉,除此之外每个月还会向阿房询问他接手的讲义笔记公司的事务。

二十六岁的忠一郎精力充沛,充满干劲。关荣太郎每天乘坐中央线到位于丸之内的研究所上班,从半年前得知朋友要在前桥往赤诚山的山林里建石楠花园,于是每周末都过去帮忙,从不待在家里。终于把兴趣爱好转化为现实的荣太郎又重新焕发出活力来。对东条原首相等战犯作出裁决的远东军事法庭于1948年11月12日作出判决。但是并未发生荣太郎所预测的天皇退位的事。可是对这件事谁都没有提出任何疑义和疑问,战败后皇室的问题成为禁忌而遗留下来,经济略微复苏之后,整个社会全都奔着着物质繁荣的目标而齐头并进。母亲静江虽然还会抱怨战败前常去的小酒馆和鲜鱼店都不在了,不过她让一个丈夫死在中国大陆的女人住了进来,生活又逐渐恢复到从前的样子。为了把母亲接到东京来,忠一郎虽然做了力所能及的一些事情,不过还是父亲资金的力量要大得多。虽然身边有一边打工一边看讲义复印考学分的学生、也有好不容易保留下了豪华房产,却在犹豫是将其抵押还是租赁给联合国将校居住的原华族女性,他自己的家还是排除了种种困难,重建了家园,这一切都让他倍感骄傲。然而,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从法国来了一个近亲团,为了说服那些不相信日本已经战败的移民,而专门来日本收集资料;还有在同一所大学”光俱乐部“的学生社长,成立了高利息的金融公司后却在现有银行法和物价统制法令的追逼下自杀了,读到这些新闻时,原本自豪的感情没什么理由地转变成了罪恶感。每当这种时候忠一郎就会想,能从战争中活着回来,才使得自己拔得头筹,最先恢复了正常生活。如果没有遇到那个决定跟缅甸女人过一辈子的军曹,自己就会不会在勃固山脉上负伤、失去意识,就会与幸运错肩而过。无论多么地遵循体制,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提前解脱出来。一贯严格遵循体制的人一旦体制崩溃,他也会跟着崩溃。

每次想到自己是老天开恩才得以生还,忠一郎就像又上足发条一样全身充满力量。忠一郎所在的商社,慢慢成为由纤维、钢铁、肥料、化学制品和电气制品等各种部门组成、分开预算、并互相竞争目标完成额度的组织结构。问到这种变化的原因,就说是以促进贸易而帮助恢复经济。而每天把员工笼络在一起的就是”誓死也不能失败“的感情。忠一郎也是其中的一员。事实上动机其实非常简单明确,”既然开始了战争,就一定要胜利“,忠一郎觉得和军队的法则非常相似。现在战场上的事情逐渐离自己远去,远到自己也无法相信曾经身处其中。可是有些场景却历久弥新,如在眼前。只能说这是一种奇妙却沉重的体验。那时,总司令官麦克阿瑟请来道奇大使作为经济政策顾问,整个经济界因他的结构改革论而掀起轩然大波。被称为道奇计划的那个策略是”切断日本经济依靠美国援助和政府补贴金这两条高跷腿“。为了实现它必须采取财政紧缩政策强硬地控制通货膨胀,这让实际操作起来的大多数经营者压力很大,纷纷表示反对。可是对方是战争的胜者,拥有绝对权力。对于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之后仍然不接受的人,有些人的意见是经济组织的领导者无法承担责任应该辞职,也有意见说辞职的人是在逃避责任,对话开展数次都无法的出结论,僵局持续了很久。

忠一郎所在的商社的社长,也是因此而烦恼的一名企业领导者。这种让人郁闷的日子里,朝鲜半岛战争爆发了。次日六月二十六日,忠一郎一上班,公司的人都充满了活力。唤属下时上司的声音明显大于平时,职员之间的交谈也都活泼很多。曾是纤维方面担当的忠一郎听到上司说“真是神风啊”“战争中一次都没吹的神风现在终于降临了。”忠一郎心想,果然是经济圈里的人,这么想倒也是情有可原,不过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或许是因为他经历过战争吧。从来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人,会因为朝鲜战争的爆发而欢呼雀跃,称之为“神风”无可厚非。不过在战场上亲眼见过战友惨死情景的人,却要成为多么”经济“的人才能如此毫不掩饰地感到欣喜?忠一郎的心情很沉重。如果战争开始,那作为自由主义阵营的日本就要作为兵站基地生产武器和弹药,为了发展产业而不得不鼓励生产。道奇的那套理论则完全可以作为理想论调而高置于神坛,不去理会了。怀着这种别别扭扭的心情又过了三个月将近四个月的一天,他收到了英语会话学校一个钢琴师学生的来信和邀请函。里面写道“因为不知道老师家的地址,所以请允许我将这封信寄到学校去。”信里提到教自己弹钢琴的恩师年岁已高,所以想要回到欧洲的祖国,自己作为老师教导过众多徒弟的代表之一,主动请缨将老师一路送了回去,为此而不得不中断了关老师的会话课程。叙述完自己没有把他的课程坚持到最后的前因后果,又说“在欧洲时我得到了三次在小会场表演的机会。承蒙大家厚爱反响还不错,受到鼓舞的我打算这次在东京办一场独奏音乐会。希望您百忙之中能够前来捧场。”

打开同时寄来的宣传单,忠一郎才知道她是一名叫作浦边晶子的钢琴自读音乐学校的学生。在众多初出茅庐的商务人士和丸之内一带工作的女性当中,浦边晶子显得非常特别。忠一郎想起,每当她的身影离开教室的时候,他会感到隐隐约约的遗憾。包括进入商社后这约有约一年的时间,忠一郎从未去听过音乐会。从他记事时起,他就在耳边尽是各种战争报道的环境里长大,即使曾对英语文学感兴趣,那也仅限于读书,很少有欣赏西欧音乐、芭蕾、戏剧之类的机会。可是忠一郎也曾经想过,如果不了解欧美的文化和艺术,那在国外工作的时候恐怕就不方便了。他不知道印刷在宣传单上的舒曼是怎样的一位作曲家。在演奏曲目中,就算“儿时情景”让人的想象有所着落,而“克莱斯勒里安娜”则是见都没见过的名字。他出门到银座买了一本关于舒曼的书。音乐会在位于神田烧剩下的共立女子大学的礼堂里举行。就在前一天,最早出现的枯木向人们宣告了冬天的来临。这一天也非常寒冷,忠一郎不由得想到,对那些仍住在防空洞里的人而言,这一年的冬天怕是很难熬的。好在,可能是在欧洲表演之后的好评被广为宣传的原因,虽然是新人的独奏会挺大的会场也黑压压的坐满了人,让人忘记了冬日的寒冷。浦边晶子身着红色裙摆的长连衣裙出现了。面容清秀的她,又是整个舞台的主角,看上去更加充满魅力。由一段段短小的曲子构成的“儿时情景”连忠一郎都听懂了,具有浪漫情怀和忧郁气质倾向的舒曼对于孩子这一存在情有独钟,他因领会到解说里的这种含义而感到非常欣喜。那同时也是他发现自己也可以理解音乐的喜悦。

附上音乐会门票的信里还写道:“结束后请到后台来,有件不情之请的事情相求。”不过在休息时间开始时,他更想看看来听音乐会的都是些什么人,所以还是走到大厅里。果然还是学生以及像学生的人多些,没有看到年纪大的商务人士。窗外已经完全黑下来,今天风大,星星的明亮光辉仿佛在告诉人们室外有多寒冷。晶子椅子的右下角放着填满炭火的火炉,忠一郎想起曲子的空隙间她搓着手掌暖手后接着弹奏的场景。在忠一郎看起来,那恰是即使在那种环境中也仍没有放弃音乐的她的写照。接下来在听“克莱斯勒里安娜”的时候,他的意识已经完全忘记去思考自己能不能理解这个问题了。他在节目单里读到,这首钢琴曲是从一位叫做赫夫曼的浪漫主义作家的以克莱斯勒里为主人公的短篇集得到灵感,而谱写出来的。那个主人公,在成为音乐家的理想和现实的矛盾中挣扎苦恼。舒曼写道,他从那位主人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可是,这些知识从演奏开始后就了无踪影,忠一郎马上就被抑扬顿挫的音节所营造的气氛吸引陶醉了。结束后他情不自禁地鼓起掌,还萌动了自己也要找到能值得投入自己全部身心的东西的想法。不过,即使先全力以赴地做好商社职员,还要走多远才能找到自己这一生的目标呢,他不免有些惆怅。在战争中负伤、被捕、好不容易回来的自己,似乎灵魂已经缺失了一部分,总是难以对现实之外的事情付出热情,他总是觉得自己已经变成这种人了。

忠一郎逆着人流,向后台的入口找去。朝鲜战争爆发之时,正在自己对身处时代的经济领域没有信任感的时期,他来听了浦边晶子的演奏会。此时仍是寒风瑟瑟的黄昏,在从战火中幸存下来的寒冷的礼堂里听到的舒曼把忠一郎从现实里拉开。尽管从收音机里听过些片断,这第一次的现场版演奏还是增强了这种效果。这就好像是在他的心里、堆积了层层落叶的部分,深深地钻入了一把叉子。好不容易找到了通往后台的路,打开门,忠一郎意外地被里面挤满一群手持花束的人、其中多为年轻女性的场面惊呆了。正踌躇不定时,最里面出现的浦边晶子发现了忠一郎,大声叫道:“关老师”。也可以叫作是少女们的年轻粉丝齐刷刷地向他看过来,忠一郎想不到会突然发生这种状况,不由得面红耳赤。晶子一个个友善地接应着递过来鲜花和小礼物的年轻女性,一边喊道:“关老师,这边,这边。”他不得不从女孩子们中间分出一条路来向里面走去。还好晶子的后面是几个貌似是评论家和记者的男人,忠一郎心里才多少觉得踏实一点。晶子的所谓请求,其实是下个月在派尔剧院有场以驻扎军和其家属为主要听众的演奏会,想请他务必要来参加。因为肯定会有美国的特派专员等人,当被问起来的时候,只是一味以东方人的谦虚应对是不行的。然后她又说“拜托了,除了这个就没再想别的了”连连对忠一郎鞠躬作揖的样子。被晶子目不转睛地注视,让忠一郎完全地失去了抵抗力。

“是什么时候?”他问。“谢谢,这位是我的英语老师,这位是音乐事务所的林先生”她介绍了身边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后,又恰好走到刚进来的一个白发外国女人的位置。忠一郎是独生子,成长的年代里也好现在也好,从来没有和同年龄端的女性一起在路上散步或是喝茶之类的。入伍前他的记忆里所有的女性全都穿着劳动裤,肩上都斜挎着布带。对这样的忠一郎来说,浦边晶子不仅成了第一个异性朋友,更是活泼可爱魅力四射。不久后街上的饭店和茶餐厅也多了起来,商店街上建筑也加紧修建,以往的热闹情景又回来了。因为家里空间太小不能听音乐,为年轻人服务的音乐餐厅也多了起来。忠一郎下了班也会去新宿或是银座的音乐茶餐厅,边喝着咖啡,边在听上一首交响乐的时间里记住一些音乐词汇。这是为了能给晶子做好翻译。在公司里尽力避免被大家当作英语辞典使唤的忠一郎,却为了晶子的请求而格外努力,一心一意想要为她做点事。在做这种准备时忠一郎发现,欧洲音乐的大部分取材于古典中源远流长的文化。所以,如果不事先记住点著名的诗歌和戏剧作品的话,往往会翻译得驴唇不对马嘴。因此,必须要对文化和艺术思想的变迁历史有些哪怕简单的理解。忠一郎内心有些惴惴不安。与浦边晶子开始交往之后才清楚地发现自己的知识是多么的有限。而且,贸易实务也好经营学也罢,这些又都是生存的保证也必须要时刻放在心上。为了把这么多的事情处理好,还未满三十岁的忠一郎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地缩短睡眠时间用以学习,还有停止和不务正事的朋友交往。他决定首先戒掉通宵麻将,以及喝酒聊天到很晚才回家的习惯。这样的话也许会被人想成是不好相处的家伙。这个恐怕要妨碍他出人头地了。还有一点就是,和晶子见面多了之后,他发现自己对于女人的想法和感受几乎什么都不懂。由于军队和俘虏的生活经验,他本来觉得自己还是能够理解别人的想法动机还有行为的,可是对方全部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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