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中知枝到登巴萨(Denpasar)机场来接机。良也看到她,很是开心。从成田机场起飞前,他喝了点烈性酒,在飞机上小憩了一会儿。之前因为给妻子克子写信花费时间和精力,就没睡好,同时也担心克子看到自己的信会有什么反应,因而大脑一刻也没有得到休息。
看到知枝,让良也真实地感到自己从玉川学院前的生活圈子进入到了另一个世界,他知道这是通往安心之途。
知枝一脸灿烂明朗的笑颜,完全打消了良也从电话中得知茜生病后产生的不良预感。
“多谢您立即赶来。”知枝说道。
“茜情况如何?”良也问道。
“不好意思,让您这样担心,是我不好。茜也责备我,说您报社的工作就跟银行工作一样,是不能让别人代班的。”知枝一个劲道歉。
知枝一直都视茜如同妈妈一样,从跟茜相处的回忆中摆脱出来,他这才发觉知枝比在东京和安云野见面时候显得年轻些。
“从这里到乌布(Ubud)虽然路很好,但是各种交通方式混杂起来,反而降低了速度。经常会出现急刹车,请系好安全带。”知枝对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良也说道,就好像刚才飞机上的乘务员一样,“一个小时就到了。”
驶出繁华街道以后,正如知枝所言,拉货物的牛车,穿插其中的摩托车,以及三轮车等等等混杂于路中,更让良也吃惊的是还有很多野狗。他刚坐上副驾驶座上,觉得眼看要撞上一只狗了,情不自禁地跺开双脚。没想到野狗倒很冷静,只是稍微地侧下身体,就让车擦身而过了。良也想,或许这里是出于宗教的原因,人人爱惜生物,所以狗才会如此优游。
知枝解释说:“之前,茜一个人住在距离乌布(Ubud)镇稍远的棚田村里。由于健康上的原因,我就决定租卡娅夫人的房子。茜很痛快就同意搬了,还说,这样也好,这里的人都住得很近,有事的话可以互相帮助。以后我带你好好转转,是个宅邸独立的宾馆。”
听她这么一说,良也想起来,前不久知枝在信里提到夫人房子的事情。
乌布镇依旧是人烟稀少,街道对面有一些小店在门口放着木板上面摆放着蔬菜和水果。自行车店和露地面的房间里摆放着工作机器,修理店的研磨机在研磨着东西,不断地冒着火花,旁边是洗衣店,还有一个糖果店,硕大的塑料瓶子里装满了糖果。
知枝开着车拐入了铺着石头的小巷里。
“这里以前是所宫殿。听说这条路的尽头就是帝王的城堡。”知枝一边解释着一边把方向盘往右拐。走过了一段石头路,车子停在了一个街门面朝马路的房子前。从马路往里面看,右侧安放着数台织布机的一派很宽敞的建筑物,通道的左侧是装饰着东西的展览室,里面摆放了几个细长的折叠凳。有客人的话,谁都可以从外面一进来,就坐在折叠凳上。跟这家人打招呼。
良也下车的时候,一个女人从一棵蓝花楹大树后闪出来,她往前站了站,似乎在等着车到来。看见良也,女人弯了弯细腰。她缠在腰际的柔软的丝带的一端耷拉下来,宛若穿着印花蜡染长裙一般飘逸,完全是当地女性的装束,毫无疑问这个女人就是茜了。良也反应过来以后,不仅脱口而出:“啊!茜!”
在茜微露笑意之前,良也已经伸出双腕,扶住了她的双肩。“很久不见,真是…..”茜说道。良也也感慨万千:“是啊。终于”良也只能说出些感叹词。良也轻轻地拥抱着茜,此刻的她显得格外娇小,估计也很轻。
良也问道:“你身体如何?”她嗫嚅地小声回答道:“不要紧。”听到这里,良也用力地拥抱着茜。
刚才去停车的知枝返回来,说道:“进屋里去吧。跟卡娅夫人打招呼明天上午就可以。”看来知枝刚刚已经跟卡娅夫人的秘书小姐商量好了关良也已经到了,该什么时候打招呼为好。
知枝这样一说,良也也就悠然地在院子里和茜并肩地走着,一直走到里面的高级招待所里。良也站在兰花楹树荫下,端详着宁静的茜,思绪一下被带到了30年前。
那个时候,良也走出支局,就径直来到茜的住处。然后回下宿。茜到了夜里,不太喜欢一起出来散步,所以他们只在休息日转转长野市的郊外和历史古迹。
良也步出支局就给茜家里打电话,确认去医院看护父亲的她返回来以后,再去拜访。茜经常在大门口那棵硕大的荻树树荫下,宁静地等待着良也。看见他,有时候说:“您回来了。”有时候说:“晚上好。欢迎光临。”然后她就会一转身,跑向通向厨房的入口,打开大门。尽管茜要照顾卧床不起的父亲,但她自己并没有觉得结婚是不可能的事情,确实是面临着一些困难,但是她似乎是把有良也的生活当作是新婚生活了。茜同良也交往是和父亲住同一间病房,也是良也单位的约聘教员富泽也介绍的,而叶中长藏元大佐也认同以后,茜就没有任何犹豫了。
没有了丈夫的生活补贴,良也母亲就靠着交别人插花赚钱。目睹着这些长大的良也也能体谅到茜生活的窘迫,虽然当时茜在当地的银行上班,有一份收入。基于这样的条件,良也经常买些菜什么的去茜那里。支局附近有一家新开的卖油炸品和煮食品的食品店,大大地解决了良也的心病。所以,要是没有母亲生病倒下这件事,良也和茜也许会在一起。至少,能一直继续着宛若新婚生活一般的日子。这样想的话,良也至今仍然认为,茜突然从他身边消失他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
回忆起茜站在大门口迎接自己的姿态,良也一下子回到了30年前的时光。他被茜和知枝引领着,来到了自己住的房间里,坐了下来。
“当初,实在是对不起了。”良也自然而然地说道。听到这儿,知枝断然地否定了良也的话:“不是那样的。”然后征求同意似地望着茜。茜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那样子并非是反对知枝的话,似乎是说因为更深层次的原因,自己的行动不可能跟良也无关。
过了一会儿,茜顺着堂妹知枝的话说道:“嗯。不好意思的是我。所以就一直没有跟良也君你联系。因为同样的理由也会引起知枝伤心的回忆。”关于这件事,良也同知枝一起去京都的时候,听她说起过,至今仍像谜一般地留在良也的心中。知枝是跟茜年纪相差很大的妹妹,茜视其如女儿,但是茜也曾在知枝面前突然消失过。
沉默在三个人之间蔓延着。良久,良也感觉到继续沉默的话,似乎是对茜无言的谴责。于是他转换话题,问道:“我听知枝说茜开始是想去金沙江采写民间故事的。说说搬到这里之前的事情吧。”茜点点头,打开了话匣子:“知枝说得没错。居住在中国金沙江一带的藏族人之间传说和《竹取物语》传说完全一样,我知道后也很吃惊。”
根据茜的描述,《斑竹姑娘》故事是这样写的:追溯到金沙江一带,顿时眼前豁然开朗起来。水稻和小麦随风起舞,麦浪滚滚,眼前出现了一个梦幻般的村子。令人心旷神怡的世外桃源般地故事就此展开。《金玉凤凰》这部连环画的一部分同《竹取物语》一样,同羽衣传说没有什么关联。当地的统治者土司的愚蠢儿子向4个斑竹姑娘求婚这部分跟《竹取物语》中的5个求婚者的情节十分类似。
“不过中国传说流传到日本以后,作为故事的美感和醇香已经不那么原汁原味了。我想还会有更多的传说。就萌生了想亲自去看看的念头。在香港办理申请入境,中国幅员辽阔,对外国人尤其是日本人的认识还不是很深。后来我认识了一位在印度尼西亚开旅行代理公司的日本女人萨利夫人。”茜继续说道。
就是通过这位萨利夫人介绍认识了乌布王族血统的卡娅夫人,才在这里安居下来的。令茜动心的是这里也有各种版本的羽衣传说,同时在巴厘“月亮”这个词有各种个各样的影响。据茜解释,通常世界各地人都视太阳是力量的象征,而巴厘人认为太阳是危险的,巴厘人很珍视月亮。
良也早就想问问茜,为什么独独对《竹取物语》和月亮如此感兴趣?但还是忍住了。不管关系多么亲密,对方不想说的话,就不要问。良也最近虽然觉得认识到这一点为时已晚,但是已经习惯这样来考虑问题了。茜和月亮或者是月光之间的关系据他推测就是这样的吧。
良也同关系谈不上很亲密的同父异母的哥哥争论其在战场上的体验,就是一个失败的例子。良也逐渐意识到这一点,战败后出生的人愈接近于现代,脑子里愈没有他无法接触到的那些历史内容。除了“全共斗”、“过激派”的一些人抑或是狂热的邪教分子之外,人们的心已经没有什么激情了或者可以说是幸福的人增多了,他们已经无法理解那些阴暗的东西了。
人的这种变化也可以称为是月亮相对太阳。职业上允许去侵犯月亮那部分东西的是执行法律的检察官、审判官和律师,而记者算什么呢?在伸张正义特和捍卫自由这点上法律界和传媒界的从业者有共通点,这属于太阳族系,而非月亮族系。良也是这么认为的。良也感觉自己似乎发现了茜从自己的身边消失的端倪了。要是自己当时不回东京,辞职后就在当地找个中小企业上班,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的话,欠也许就不会消失了。良也的这种后悔只不过是自己在假定中难以消除的悔恨而已。
良也思索着这些,听到茜正在跟知枝说,乌布这个地方以前是个艺术之村,并非是登巴萨(巴厘岛南部旅游胜地)那样的旅游观光地。良也在头脑里再度思忖:
茜住在这里主要是因为这里的特征能够给她带来安稳感。茜继续说道:“镇上邻近的佩京(BaliPejeng)村有座名为‘培拿它兰萨希(PenataranSasih)’寺庙,那里安放着一个关于“佩京之月”传说的巨大的铜鼓。我还没有带知枝去看,良也,你愿意的话,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吧。”
良也觉得现在茜拼命地想要让理解一些什么东西。这些东西是她要让他了解的,而又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要他必须要好好去领会。
他们在良也的房间里聊了一个小时,气氛渐渐轻松起来。
知枝问道:“茜,你还好吧。见到关君的原因,你今天状态看起来很不错。”
“你说什么啊!我已经全好了。”茜和知枝像女孩子一样交谈着。良也这才意识到夜已经很深了。虽然这里的时间比日本晚一个小时,也已经晚上九点了。良也在开往乌布的车里听知枝说,茜一般是晚上10点休息,早上6点多起床,保持每天8小时的规律睡眠时间。
知枝和茜两个人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以后,良也开始考虑接下来该怎么做。自己来到这里只是一心想见茜一面的。因为有知枝在这里,自己和茜分别30年后的再会很自然,但良也还是觉得有一个变化。虽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但他还是告诫自己不能太喜悦。回想起到登巴萨以后的经过,良也一门心思只想着和茜和知枝的再会,而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离开妻子,又辞职还要住在乌布这里。这所有的一切也许都缘于茜生病了。
虽然没有考虑得那么清楚,但良也茜生病毕竟是事情的前提,他还是经常放在心上的。人之生死离别都是这样的。见到茜好好地鼓励她,不管她的病或轻或重,把她带回日本,恢复健康,这是良也的想法。可是就在刚才,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一团乱麻。
良也想这时候克子该在读他留下的信了。她通过这封信应该知道自己离婚的态度。要是她保持沉默的话,至少那也是个证据。最近克子交了潼泽尚美这位朋友,如果她不能接受离婚的条件话,说不定会怒火中胸,跑到乌布来。良也当然不希望如此,也不想在乌布将他们两人之间的纷争扩大化,总之他现在的心情也很混乱。
只是良也不想伤害茜。他希望在平和的氛围中静静地告诉她,治愈她心灵深处的伤痕。良也偶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从茜和知枝的谈话中,他知道茜在雅加达医院切除胃以后,还需要在做手术,由此判断她的病是顽症。这次知枝请良也来乌布说服鼓励她接受第二次手术。
茜曾说过很想见良也,并且她似乎也很讨厌多次做手术会令自己衰老。现在茜和这个岛上在药店工作的少女成为好朋友,依靠她调剂的中药维持健康。从茜和知枝的谈话中良也听出来,茜每次吃这个少女的药以后,身体就会变得透明一些,知枝叫道:“这样是不科学的,这样就不像茜你了。”而茜只是对着知枝微笑着,满眼慈爱之情地注视着这个年纪相差很大的妹妹,没有辩解。知枝有点不耐烦地征求良也的支援,“关君,我说得没错吧。”
良也也担心事情的严重性,“知枝说得没错。该如何表达希望你活下去这样的愿望呢?”后面半句是对着知枝说的。良也总觉得自己这种回答含糊不清,如果是强行把茜带回日本,恐怕是连对自己抱有极大期望的知枝也会生气的。
良也在东京的同龄朋友当中,有几个做医生的,都是各自领域的权威,如果带着茜回日本的话,他们肯定会好好安排的。可是见到茜以后,发现茜看起来并不是很憔悴。现在赶紧进行医疗诊断的话,一定会得救的。良也心里很着急。
不知不觉中,良也微露睡意时候,枕边传来阵阵不同于蛙鸣和蟋蟀的叫声,他想也许是壁虎吧,没看见什么东西,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什么发出的声音,总觉得这声音不像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发出来的声音似地。过了一会儿,良也发觉枕边右上角发出的声音是从脚底斜对着的靠近天花板的位置上传过来的。不知道是同一只壁虎还是两只。良也再次侧耳倾听的话,感觉是从遥远的地方很正宗的蛙鸣声,听起来感觉像是遥远的潮骚。良也这才意识到茜在这里是一直听着这声音。
清晨很早的时候良也闻见鸡鸣声睁开了眼睛。他意识逐渐清晰起来,回忆起来自己这是在乌布的王宫遗迹附近一带呢。
这里虽然是城镇,但晨晓的公鸡四处报晓,被这声音弄得良也夜里听到的那些森林中的各种鸣声的记忆也渐渐复苏了。他这才意识到茜一直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的。也许只有在这样的环境中才能真实地体会到人生的短暂无常,才会更加珍惜生命。
如此看来,茜拒绝再次手术治疗,并不是意味着自我放弃,相反却是另一种坚强。她若没有这些事情的话,不可能超越心中难以逾越的伤痕,良也现在回想起来,茜明知自己无法忘掉和良也的这段感情,一定很痛苦烦恼。
要洞察茜当时的心思,治愈她的心灵创伤,就需要跟她一起生活一段时间。当时,茜的妹妹知枝呆在她的身边从知枝那里可以间接地了解到茜的一些反应。三十年的空白,需要这样的间接的说话方式。茜遇到同样的事情,也希望知枝在身边。
良也意识到要打开茜的心结,钥匙就是《竹取物语》。正如前面所考虑的,这个问题从正面切入的话,争论的话并不能找到结果。方法不当的话,也许就永远也找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