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也望着茜这谜一般的微笑,说道:“这乌布的月光带着一道圆圆的光圈。给人以柔和的透明的感觉。要是在日本的话,嵯峨野的秋月更加清澄和冰冷些。不知为什么,现在已经记不得在长野分局那时候的月亮了。”这时候,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尖锐而恐怖的光,飞快地瞥了良也一眼。转瞬之间,茜马上又恢复了柔和的眼神,附和道“你说得没错。”
两个人没有说话,默默地从二楼眺望着正房的前庭。今天晚上没有没有进行巴龙剧(Barong)排练,宽敞的院子里面区分现实和异届的两个门柱的倾斜的影子后面,升起的月影落在院子里,几个地方稀稀落落升腾起来的篝火周围虫儿飞起来,像洒落的金粉,屋后的溪谷对岸传阵阵蛙鸣。
良也感到有茜呆在身边的时间是真是无限幸福。现在就这样,就是让他去死他也愿意。他险些脱口而出:“我们一起死吧。”
良也想起来自己编辑《潮骚旅人》的事情。如果不一页页去编辑的话,就做不完,看不到最后一页。可是这样固然好,自己真的就要变成潮骚的旅人那样吗?
要是现在,茜对回日本治病这件事,点点头,说声“可以。”就好了。突然良也又想在长野分局的那段时光绝对不要重现。当时只顾着看前方,因为要照看着生病的父亲,茜始终没能离开长野,自己要看望病倒了的母亲,只想着该如何才能超越这种被拆散在东京和长野之间的困境。
良也自己不知道究竟是那时候纯粹呢还是想着一起死的今天的自己心境更澄明些呢?只是这三十年的空白时间静静地流逝了是确确实实的。毋庸置疑,现在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茜的生命之火即将燃尽所引起的。要是平常的话,自己不会这样想的,良也自我否定式的思路就在今夜停止了。他对茜的事情是越来越担心。
茜微微动了一下身体,说道:“啊!我还要好好活着。良也,之前你一直不能好好地呆在我身边。”良也想自己和茜想到一块了。茜应该要说的是:还要好好地活着,来生一定要一直呆在一起吧。
经常会有一些学者、知识分子、有识之士等组成的视察团访问乌布,来实地观摩授勋的川城教授在巴厘岛活化艺能的业绩。他们当中成员多数是在国土交通部和经济产业部的声援下,为了奖励日本传统艺能而组成的委员会中的成员,有些高龄者也需要有医生陪同。知枝了解到其中有一个在京都综合医院任医师,于是充分发挥她的行动力,请他为茜做诊断。根据这个医生的诊断,不能保证茜的心脏没有引起变异,这样下去的话,只剩半年的时间。知枝给长野美术馆的小室谷先生发了传真返回后,哭着跟良也说着医生的诊断结果。良也抱着知枝的肩,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安慰道:“茜无论如何也不肯改变主意,我们只能遵照她的意思尽最大的努力。只能这样做了。”虽然这样说着,自己也很悲伤,很为难。茜的决定没有一点感伤和妥协的意思。良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抱有如此坚定的决心。良也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茜说“改日吧”。脸上浮现出的那抹微笑。似乎有什么东西难以靠近。
良也恢复了平静,把小室谷拜托他的事情告诉知枝,知枝在巴厘岛期间似乎成熟了不少。要是对我这个从知枝那里接过万绿美术馆代理馆长的男人,不知道该怎么办的话,我就直接去你那里商谈。我也想在巴厘岛待上一段时间,变成熟些。”
“谢谢!不过你要怎么办呢?”枝枝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怎么办呢?还没有想呢。”良也一边回答,一边想他该如何考虑呢,现在心情无法考虑这些事情。
“不过不能像现在这样一直呆在这里。我就好像是私营者一样,来去自由些。”
话虽这么说,不过就像知枝刚才指出的那样,回一趟日本,处理自己身边的种种事情,在茜临终前要陪伴她身边在只能是还回到这里。可是离开公司还能生活吗?在这里找到谋生手段的可能性很渺茫。要是有自己和知枝两个人的话,可以在周围都是农田的茜这里生活并看护着她。难处在于自己已是进入老年的男人,干农活有点不能胜任。
良也在长野分局的时候也因为同样的问题而深感苦恼。他考虑了良久,那个晚上壁虎的声音盖过了青蛙的合唱。
良也现在不得不坦率地承认那时候自己很难下结论。新闻记者这个职业赋予他看问题抓大的意义,接下来要进入全力以赴阶段了。已经提出辞职离开公司了,而自己还没有进入接受这个事实的状态。与此相比,现在只要能找到解决经济来源的方法,主观上的困难就少些。至于再就职的可能性,可以考虑到卡娅夫人的传统艺能复活和职业介绍所帮忙或者做川城教授的助手,也可以到萨丽夫人的旅行社帮忙,良也思忖了很多出路,没有一个是能够自信胜任的工作。
之所以没有自信恐怕是年龄的原因,是精神方面造成的。有些事情想想就觉得很遗憾,良也感觉是精神方面的困难。他已经习惯了坐在那里对周围的人指手划脚,逐渐地养成了一种惰性的精神体质,即感觉到辛苦地体力劳动是极为痛苦的事情。
茜没有那样说过。不过这也许就是茜没有把自己心灵深处的声音向良也敞开的原因吧。她把自己的心扉紧紧地封锁起来,不惜放弃掉任何东西,来到这里。年轻的时候由于身体好,可以弥补精神上的理解不足,而现在已经做不到了。想到这里,良也翻了一下身,今夜可以一边睡觉一边倾听大蜥蜴的叫声了。
第二天良也对茜说:“想先回趟日本然后再回来长期定居此地。最长也就一个月就回到乌布。”听到这话,茜立即就流露出寂寞的表情。这副表情跟30年前良也接受调动工作命令后,茜送他到长野车站时候流露出的表情一模一样。良也内心很狼狈,赶紧推翻自己刚才的话:“要是你觉得寂寞的话,我就一直待在这里。就这样。”
“那不行。”这次茜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爸爸要转到陆军军人专业疗养院的时候,我们省略了所有的寒暄和顺序。因此我回到京都以后觉得很痛苦。”茜这样一说,良也也不能顶嘴。自己来乌布以后这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她说父亲的事情。
之前茜好像回避让良也接触到她父亲的事情。现在茜自己谈及父亲,这让良也很是吃惊。这似乎在向良也透露这样一个信息,茜已经超越了父亲的存在生病甚至死亡所带来的心灵伤害。关于这个经过她恐怕已经写在笔记本上了抑或是不久就要写了。第一本笔记中关于这些问题的解释,良也看后有点点期望落空。
第二天,良也乘夜里的航班早晨到达成田机场,然后坐快车径直前往东京火车站,经由新宿去往玉川学园前。良也突然想到应该回趟家,跟克子解释下这次外出的经过。希望她给自己半年或一年的时间。克子好像说过,不想看见自己。不过一旦到了这种地步,这些话不得不说了。这样盘算着,良也推开了自家的大门,叫了声,可是家里静悄悄的。
良也忐忑不安地,赶忙脱掉鞋子,跑去厨房看看,要进卧室又出来了。
良也认为如果事前告诉克子要回国的话,估计克子会和她的朋友们商量做好充分的应对准备,所以他就采取出其不意回国的策略。没有预料到家里没人,这只能是自己的失败。这背后也许还折射出良也还存在着传统的观念,认为主妇就应该待在家中。
良也进了书房,发现自己的桌上中间放了一个信封。他再次忐忑不安地打开信封,上面一行字映入眼帘:“您回来了。长时间地出差,一定很辛苦。请进去好好洗个澡,洗去一身旅途的尘垢。因为没有您的联络方法。去烦扰您的朋友团先生了。结果就在这张纸上写着呢。请原谅我的失礼。”乍一看是一篇很工整的文章,仔细读读其实充满用意不良的讽刺意味,但依旧不失为一篇很好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