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由我不由天
暴行和酒色虽没有掏空北齐,而却掏空了高洋的身体。
公元559年,嗜酒成性的高洋,终于一病不起,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对这个世界,他倒没什么留恋,看得非常开:人生必有死,何足致惜!的确,这一辈子,他什么都玩过了:能玩的女人都玩过了,能杀的男人都杀掉了,的确没有新鲜花样值得他去继续开拓了。
不过,鸟之将死,其鸣也哀。高洋虽不是什么“好鸟”,但最后也哀鸣了起来。他生前,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玩弄任何人;但他死后,他那柔弱的儿子能承担起统治整个帝国的重任吗?别说国家的长治久安,就是他自己的小命他能保得住吗?
高洋玩得洪水滔天亦无妨,可他的儿子却连点小风小浪都跨不过。
作为父亲,他开始担忧儿子高殷的未来。可怜的高殷,虽已年满十六岁,却生性懦弱,别说杀人,简直连骂人都不会——一直口吃。而他那些年富力强的叔叔们——常山王高演、高湛都已成年,身居高位,深得众心,他们可都觊觎着这帝位啊!
自己的位置是从哥哥那里继承来的,现在谁能阻止这些弟弟不去走自己的路?
为了儿子的高枕无忧,杀掉这两个最具威胁的弟弟?可杀了又如何呢?只要儿子还是这份孬样,谁都可以成为高演、高湛!对此,高洋想通了,以哀求的口气叮嘱弟弟高演:夺就夺吧,不过要给我儿子留条命!
话虽如此,高洋还是留了一手。他挑选了四个辅政大臣:尚书令开封王杨愔、领军大将军平秦王高归彦、侍中燕子献、黄门侍郎郑颐。这四人名单里,没有他的弟弟。
其中杨愔权位最重,统领一切,基本算是天子的代理人了。且杨愔是汉人,地位再显赫,始终成不了气候,对高殷也毫无威胁。高归彦手掌重兵,在军队中威信颇高,是最有实力的人。杨愔厚道,高归彦是高洋一手提拔,只要他们联手,高殷的位置应难以撼动。
不可能有最好的安排,但这已是最不坏的安排了。
一切安排妥当,一代魔王高洋终于驾崩,时年三十一,刚刚迈过而立之年。他二十二岁当皇帝,三十一岁便嗜酒病死。这皇帝是他自己挣来的,这死是他自己造成的,他的一生皆由自己亲手打造:我命由我不由天。
和别的帝王相比,高洋的葬礼有点特别。发丧之日,群臣号哭冲天,这是必须的;不同的是,光有哭声,却无人落泪,全是干号。群臣都欢天喜地地盼着这一天,从此他们不再担心脑袋随时掉落,不再担心老婆被人当众强奸,也不再担心被迫当众去强奸别人的老婆。
但是,人群里还是有一人落了泪。真心落泪的,唯有他一个:杨愔。
生死关头
说杨愔不盼着这一天,那肯定是假的。作为一个宰相,常被皇帝打得死去活来,时有生命之忧,心里必定是盼着皇帝早死的。再如何效忠,总是小命重要。不过,由于高洋又是极为信赖他,这让杨愔心里颇为感激。对这个残暴皇帝,杨愔的感情很复杂:爱恨交加。所以,他还是掉了泪。
这一天来得太快了,他还来不及做好准备,梦想就成真了。他虽成为辅政的首席大臣,可是面对虎视眈眈的鲜卑群狼,他一个力单势薄的汉人能帮助年幼的皇帝守得住这份家业吗?如果能再晚几年多好,高殷也大了一些,他的心里便有底了。
杨愔的敌人非常强大。头号敌人是常山王高演,高洋的亲弟弟,娄老太的亲儿子。其余人等都簇拥着高演,准备伺机而动。剑拔弩张的宫廷之争开场了,而一旁的高洋尸骨未寒。
对高演而言,又到了生死关头,这是一场躲不过去的风暴。要么当皇帝,要么死,没有别的选择。既然高洋继承的是哥哥高澄的基业,按理言,现在是要轮到他了。他为人有口皆碑,群众基础扎实,政绩也颇为杰出。
一句话,他是个正常人,高家兄弟里很难找的一个人。
鲜卑勋贵都义无反顾地支持他。贺拔仁、斛律金这些和高欢一起打江山的老家伙都坚定地选择了他。理由很简单,在他们眼里,高演才是自己人,纯种的鲜卑人(高欢在他们眼里也是鲜卑人)。而小皇帝高殷则不同,他身上还掺杂着一半汉人的血。高殷的母亲是纯粹的汉人,一旦他站稳脚跟,便意味着汉人势力的扩张。如再加上杨愔捣鬼,还有鲜卑族的活路吗?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不得不选择高演。
而更举足轻重的一个角色——娄老太,也绝对支持着自己的儿子高演,而反对高殷继位。原因很简单,高演是自己的儿子,他登位自己还是太后;而孙子登了基,自己便成了太皇太后。在他母亲和自己之间,高殷会选择谁,娄老太当然心中有数。
她也只能支持自己的儿子。
高洋死时,娄老太便急不可待地要立高演为皇帝。结果,还是被杨愔占了先,空忙了一场。不过,娄老太并不死心,她还在等待时机。
在这场生死决斗前,杨愔却连连做了蠢事,以致满盘皆输。
他先弄丢了人心。那些在高洋时得到滥封的人,全部被杨愔罢免了官爵。杨愔是为了整顿吏治,节省国库开支,这没错。错在这一步走得太急了,结果这群人也全跑到高皇叔那边去了。
接下来,他又是自断臂膀。杨愔依赖的基本是文士,舞文弄墨虽强,但钩心斗角的水平明显略逊一筹。不过,只要捆绑住高归彦,杨愔还是胜券在握的。可杨愔还是对高归彦防了一手,结果失去了高归彦的信任——这家伙也转投到高演那里去了。
不过,杨愔手中还有一张最好的牌——天子高殷。只要天子跟他一心,高演依然必败无疑。可最好的牌,有时恰恰也是最差的。这高殷,决策能力还是个小孩的水平,没有任何主见——他爸爸当年是装傻,他却近似真呆,胆小怕事。一旦惊恐时,连句人话都不会说。
除了帝位,他一无所有。
这已不只是简单的叔侄夺位之争,根子上,更是汉人文官集团和鲜卑勋贵之间的斗争。杨愔一向是好人,做好事一直得心应手,可做起坏事来却是特别拖泥带水。好人干不了坏事。
说实话,前面的路,杨愔走得都非常成功。他运用了国朝政策,巧妙地把高演、高湛分开,让高湛出使晋阳。这一步一旦成功,高演的集团便自然瓦解了。
山穷水尽的高演兄弟,接受了杨愔的安排,不过提了个要求:临行前要大会百官,并邀请杨愔等人参加。
杨愔很善良,总以为别人跟他一样忠厚。明明他已经把别人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可他自己依然执著地认为此举是忠心为国,高演兄弟会明白他的苦心。 明明已是你死我活的血战,他还天真地认为,自己只是按部就班地走了正常的组织程序——的确是书读得太多了
临行前,有人劝阻,可杨愔依然不理,固执地带着宋钦道、燕子献等人赴宴。而高演那一边早已磨刀霍霍,因为有人向他们和盘托出了杨愔阵营的计划——冷落二王,架空太皇太后。
告密的人姓李,那个当年引起了东西魏一场战争的女人——高仲密的老婆。李太后和她同族,很相信她,可她更愿意投入太皇太后的怀抱。
结果可想而知,比鸿门宴更惨的场景上演了。鲜卑人下手很重,手无寸铁的杨愔等人被打得半死——杨宰辅当场眼珠子被打脱一只。唯有燕子献力气大,头发又少,逃出了埋伏圈,不过半路还是被斛律光活捉。
高演来了
高演等人很快杀到了皇宫。不过,他们手中并没有多少军队。高演阵营虽大获全胜,可是高殷还坐在帝位上。他依然还是这天下的主,他手中还有誓死效忠的宫廷卫士。他虽然是个木偶,可只要木偶能开口,高演等都要人头落地。
到了昭阳殿,所有的人都待在了朱华门外,不敢进去送死。高演一人胆战心惊地爬了进去。
里头人很多,可坐着的,唯有一人,一旁有两人相陪。此外,还有两千甲士,全站着,剑拔弩张,静静地等着他。人太多了,他只得举起了砖头。
面对两千拿刀的人,一块砖头当然不顶事,所以高演很明智地选择了自拍。这轻重的火候他拿捏地很好,没把自己砸晕。砸完后,他开口了:“臣与陛下为骨肉至亲,而杨愔欲独揽朝政,必为社稷之害!臣与高湛以国事为重,共执杨愔等人入宫,不敢擅自刑戮。专杀之罪,诚当万死!”
明明是造反逼宫,倒冠冕堂皇地说成效忠君王了,果然是胆大皮厚。
可他说完了,却无人回应。
那唯一坐着的人不是少年皇帝,而是娄老太;在一旁站着的才是高殷母子,在一旁也是一言不发。
高殷,这位十六岁的少年,要是有一点点他父亲的狂野,还能挽救这局面。可他吓坏了,一句话也不敢说。
这个跪着的叔叔,他害怕。
旁边坐着的祖母,他更怕。
他现在唯一的要求是求得一条命,江山完全可以赠送给叔叔。他忘了,他的身旁有武力绝伦的武卫娥永乐,还有两千披坚执锐的卫士。他们只听命于他。
只要皇帝简单的一句话,一个脸色,他们就能轻松扑灭这场叛乱。娥永乐更是已刀剑出鞘,以标准的四十五度角仰望着高殷,等待着他的指示。
整个大殿死一样沉寂,都等待着高殷开口。可慌乱中的高殷依然一言不发。
李太后也是个善良胆小的女人,也是沉默。这时,娄老太发话了,面对两千卫士下令:都下去吧!
卫士们纹丝不动,他们只听命于高殷。
娄老太再次威逼:奴才们是不是不要命了?
高殷还是无言。众人只得退去,娥永乐绝望地收起了刀。他因无力保护皇帝的安全,当场痛哭。
接下来,娄老太逼问高殷了:“杨愔等人构逆,欲加害你的叔父和我,你为何纵容他们?”
高殷吓傻了,依然沉默是金。
见高殷如此无能,娄老太更是暴怒:“岂可使我母子受汉人老妪斟酌?”此言直接把矛头对准了李太后。结果,吓得旁边的李太后也是拜谢不止。母子二人方寸大乱,授人以柄,至此已回天无望。
高演见台上有母亲助阵,心里大悦,在底下也是叩头不止。娄老太又逼令高殷:“为何不安慰叔父?”
一直沉默不语的高殷,突然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如释重负地说:“天子之位亦不敢为叔父吝惜,况此汉辈!但留儿命,儿自下殿去,此属任叔父处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