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彻素来也敬重王琳,对他网开一面,没有立下杀手,想直接把他押送到建康让朝廷处置。可接下来军营里发生的一切让他改变了想法。
很奇怪,对于这个束手就擒的败将,自己打赢仗的手下却不忍正视他,一和他对话便是泪眼婆娑。而且人们不停地跑来为他求情,还无休止地给他送钱送物。
这哪是俘虏的遭遇?这明明是给主人的待遇!
缘由在于,吴明彻手下很多都是王琳的旧部。他们虽和王琳诀别已有十三年之久。可是这份故情、这份旧义,却没因时间流逝、山水阻隔,让他们割舍掉。今日,王琳再次身陷囹圄,危在旦夕。或许他们又想起了十三年前长沙城下集体下跪的那一幕,当年他们能舍生救主,而今天他们又能做点什么呢?
求情,送礼,安慰,关注,大抵只能如此了!总不能劫持他,再造反吧?!
不过,这回的义气却害了王琳。王琳的旧部,其实只是想表表旧情,而这让吴明彻没有了安全感。
他疑惑了,恐惧了:一个阶下囚怎能获得比主将更大的尊重呢?谁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我吴明彻,还是他王琳?而从部下的表现来看,王琳已成了一城之主了。看来也不要锁送建康了,尽早除掉安心,以免后患。
刚被送出寿阳城二十里地外的王琳,被陷入恐惧的吴明彻斩杀于寿阳城外。
噩耗传来,王琳旧部皆泪如雨下,哭声如雷。有一老叟,特意担了酒肉前去王琳遇难处祭奠,最后只收得一摊血而去。江淮之间的田夫野老,听闻王琳之死,也无不流涕。
很诧异,一个靠土匪起家的人,一个算是叛国为虎作伥的人,一个弃别故旧、告别故土十三年的人,怎还会拥有这种英雄般的礼遇?
这是一个天生让人着迷的人。
王琳个人魅力的神话,并没有随他的死结束。当他的头颅高高地悬挂在建康的闹市时,刺痛了很多人的心——他们不忍心看到王琳在死后遭受风吹雨打的屈辱。
这时又有王琳的旧部挺身而出——他的老部下朱玚冒死上奏,言辞极为恳切,渴盼能将王琳下葬寿阳。最终,朝廷为其义举感动,答应了他这个非常过分的请求。
朱玚立即赶赴寿阳,将王琳尸首合为一处。寿阳的八公山下,王琳旧部云集,一个特殊的葬礼在此举行。这个在异国他乡漂泊十几年的人,在地下,又和自己的旧部,好好地欢聚了一回。这是场生者与死者的聚会,前来祭奠的人,竟达数千之多。
可朱玚觉得这还不够:本朝只能允许下葬王琳,却不能给他任何荣誉。而王琳是为北齐王朝而死的,所以一定要在北齐那里争取一个更隆重的葬礼。可这难度很大,一个官员跑到敌对国家去,给自己的老上司要求荣誉,这太荒唐了吧?人家凭什么给你?
朱玚有信心,凭的就是王琳身上的两个字——“忠”和“义”。
反正朱玚这小子就趁机跑到北齐,为王琳讨要荣誉去了——为一个死人叛国了。最后,又有五人将王琳的棺材冒死送到了邺城。押一个活人,都不容易,何况上千里地送一具尸体到敌对的国家,这一路的艰辛可想而知。
如此折腾一番,王琳,终于在北齐获得了一个更为风光的葬礼。他得到的谥号是“忠武王”。很是恰如其分,但让北齐来颁发的确有点怪。
你风光无限的时候,大伙替你卖命,并不为奇:他们肯定有求于你。可在你陷入囹圄的时候,还是有人替你卖命,有点意思了:他们可能是为了一句承诺。可你死了,为了给你增添点虚幻的荣誉,还有人愿意为你冒上杀头的风险,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王琳,不白来人世这一趟。生时,有人替他赴死;困时,有人为他求生;死后,依然有人替他出生入死。这一生知足了。在朋友、敌人,直至异族主子眼里,他都是顶天立地的。他生来就是那种人:你对他只能尊敬或者仇视,却不能鄙视。
在这个背叛成为流行病的丛林世界里,还有王琳和他的兄弟恪守了这两个字——“忠”和“义”,为这块尔虞我诈的天地里增添了一抹亮色。你我也该心满意足了。
随便拿,随便拿
当寿阳陷落的噩耗传到北齐朝廷时,群臣的超然淡定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比那听闻淝水之胜的谢安更加从容——谢安当时在下棋,装作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地说“小儿辈遂已破贼”,其实心中狂喜,出门连鞋跟碰坏了都浑然不觉。
可这回传来的是噩耗,天崩地裂级别的战报,而当时主管军政的穆提婆、韩长鸾也正在下棋(握槊)。听了这战报,他们也毫不在意,继续沉浸在游戏中,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本是彼物,从其取去。——本是他们的东西,随他们拿回去吧!
这大方和从容决不是装出来的,完全是本性流露,比谢安故作镇定的境界高多了。而且,高得的确不是一个层次。
不过,超级顽主高纬倒是有点担心,怕国土再这么沦陷下去,自己弹琵琶的乐园就没了。一看这臭小子愁眉不展,穆提婆等人连忙过来开导:“即便国家尽失黄河以南,犹可做一龟兹国。”
言下之意是陈军这才得到了江淮之地,离黄河防线还早着,何苦有此忧虑。即便是黄河以南全部丢失,还有黄河以北的沃土。不管如何,做一个龟兹国的国主完全够了。龟兹国虽然不大,但够你弹琵琶,扮乞丐,和冯小怜如胶似漆了。
穆提婆的最后一句开导是:“更可怜人生如寄,唯当行乐,何用愁为!”这话熟悉吧,与和士开开导高湛的几乎一模一样。
人活着,眼睛一旦一闭不睁,这辈子不就交代了。还是趁着一闭一睁的时候,尽情寻欢作乐。生年不满百,何苦常怀千岁忧呢?
高纬听后,茅塞顿开,又乐得手舞足蹈——对,守住黄河就够了。什么国土,什么子民,只要不耽误自己开心,都随它去吧。
重复的错误之路
对于陈朝而言,攻取江淮,收复失地,已到达国力极限。要想重现梁朝陈庆之入洛的军事奇迹,已近南柯一梦。
南方之患,对于北齐而言,只算切肤之痛。痛后,依然可以高枕无忧!
而劲敌北周呢,还能让北齐君臣安然入梦吗?这位与北齐分河而治多年的死敌,亡齐之心一直不死,是高氏家族真正的心腹之患!
宇文邕这位蛰伏了十几年的皇帝,自大权独揽后,便始终怀揣着完成东西一统的梦想。
北齐君臣的昏聩无能,自毁长城的无数蠢举,他都一一看在眼里,冷冷地看着,不着急,不掺和。
可光是等待敌人自乱,还远远不够,他还要尽力麻痹他们,让他们更加放纵、更加癫狂。
他下令边境不再增兵,不再修城,不再运粮,加强和北齐的友好往来。一直饱受周军重压的北齐边境,一下子轻松了很多。北齐朝廷更加放纵了,对方都不打仗了,我们何必紧绷着这根弦:他们松懈,我们要比他们更松懈;他们友好,我们要比他们更友好。他们不增兵,不修城,不运粮,我们也能全部做到,不再给本国人民造成过重的负担。
在麻痹对手的同时,宇文邕还得探听敌人的虚实。他派了两个使者前去齐国示好,一来继续麻痹齐国君臣,二来以此探寻齐国深浅。
暗中窥视、等待的宇文邕,静静地在准备着最致命的一击。他终于作出了一个决定。
这个决定实在太关系重大了。整个北周上下,知道他这个决定的只有四人:他的兄弟齐王宇文宪,内史王谊,安州总管于翼,纳言卢韫,都是极其亲近的王公大臣。
这是绝对的机密。只能如此,才能给毫无防备的敌人致命的一击。
而今天,宇文邕知道那一刻到了,他积蓄的力量已经足够,刀剑必须出鞘。北周朝廷的大殿上,官员会聚一堂。这些官员的职级很特殊,全在大将军以上。他们听到天子发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命令:
朕决意伐齐!
毫无准备的群臣震惊了:是不是太仓促了?可第二日,行军的诏令也立即下达:
令齐王宇文宪率领两万人进军黎阳。这是先遣部队。
令随公杨坚、广宁公薛迥率领水军三万从渭水转入黄河。这是水军,接应步兵。
令梁公侯莫陈芮率领两万在太行道防守,申公李穆率领三万在河阳道防守,常山公于翼率领两万进军陈州、汝州。这是西、东、南三个方向的救援和策应,以防后顾之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