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阳,南豫州的州治,城坚墙厚,又是战略要害之处。更重要的是,寿阳城现在可以说是无主之地。鄱阳王萧范本是这州的刺史,可这位爷在自己的地盘上磨蹭,还未动身,现在代理州刺史的是韦黯——名将之后。
侯景一到南方,马上便有仙人指路,准确点说是“奸人指路”。马头戍主刘神茂听闻侯景南逃,便早在路上等候,特意赶来相迎。异国他乡,有人如此热情相待,侯景很是欣喜,忙问:寿阳城距此不远,城池险固,欲往投奔,不知韦黯能否容纳?
刘神茂的回答斩钉截铁:彼必出迎!
侯景狂喜,率兵来到寿阳城下,可韦黯早已全副武装地站在城楼上严阵以待了——韦黯把侯景这些游兵散勇当成土匪了。看来这姓韦的不够友好!侯景只得摆起架子——虽然是落荒而逃,可他毕竟还是梁朝的河南王——派人传话:河南王战败来投,愿速开门。
没皇帝的命令,不开!韦黯回得很冠冕堂皇,言下之意是:只好委屈河南王在野外过夜了。
侯景非常沮丧,放弃了,对刘神茂说:事不谐矣!——看来真的只能在野外过夜了。
可刘神茂却胸有成竹,他之所以鼓动侯景来寿阳城,是有十成把握的。因为他对韦黯这位上司很了解,知道韦黯不仅笨,而且胆小——派个人吓唬他一下就会打开城门了。而刚巧,侯景手下有个寿阳人——徐思玉,他当仁不让地被推荐做了说客。侯景还是觉得希望不大,没有萧衍的旨意,的确没人会收留他。
徐思玉的口才很好,来势汹汹:河南王,朝廷所重,今失利来投,何得不受?——再次以官爵相压。
韦黯回答:吾之受命,唯知守城:河南王自败,关我何事!——各人守土有责。回答得不卑不亢!
徐思玉拿出杀手锏:若魏兵来至,河南王为魏兵所杀,君岂能独存,何颜见朝廷?——直指要害:在你的地盘上,侯景要是死了,你可脱不了干系。
韦黯不再抵抗,从了。
侯景狂喜,进城后,立马反客为主,派兵分守四门。而韦黯却成了他的阶下囚,被喝令砍头。可这只是侯景的恶作剧。他马上拍手大笑,和韦黯把酒言欢。
韦黯稀里糊涂地丢掉了寿阳这座大城,给梁朝埋下了巨大的祸根。韦黯的无能玷污了他父亲的威名,他父亲正是梁朝的名将韦叡。北魏军队曾有歌谣唱“不畏萧娘与吕姥,但畏合肥有韦虎”。这“萧娘”正是萧衍六弟萧宏,而韦虎便指韦叡,为数不多让北魏胆寒的南军将领。
当年合肥之战时,南北双方正打得热火朝天,而韦黯却怯弱地要拉着韦叡下城避箭,所以如今他唱一出“让寿阳”也非意外之事。
按当时北将南投的惯例,侯景应该前去建康报到,然后讨赏谢恩,安心当个寓公。可他却擅自作主,鹊巢鸠占,占了寿阳城,当起了一州刺史。
这对梁武帝而言,是很大的不敬。
若是三个月前,萧衍还能容忍侯景的不轨之举——比如,侯景首鼠两端,一女二嫁,招徕西魏军队来搅局,萧衍只是一笑了之。因为那时侯景毕竟占土千里,拥兵十万,萧衍自然得客气一番。可如今,侯景还有什么?八百残兵,不名一文,丧家之犬而已。对这可有可无之徒,萧衍没有痛下杀手。为了向天下展示他的菩萨心肠,他并未追究侯景僭越之举,反而顺水推舟,就地封赏,把寿阳送给了侯景,让侯景成了南豫州牧。而那位久未赴任的鄱阳王萧范则被换成了合州刺史,移镇合肥。
别把我逼上绝路
得了寿阳城,又有了朝廷的正式诏命,颠沛流离的日子总算结束了,可侯景的幸福生活并没有就此开始。时隔不久,他的麻烦接踵而来。
第一个和侯景过不去的是梁朝的光禄大夫萧介。这老头看出了侯景的狼子野心,认定侯景是吕布、刘牢之等反复之徒,力劝萧衍除掉侯景:侯景如今“亡师失地,直是境上一匹夫”,犯不着为他与东魏失和。萧介的言论虽是为国着想,但用这成语形容非常吻合——落井下石。梁武帝也觉得很在理,但不忍心下手,不忍让天下人耻笑。
侯景算是躲过一劫。
第二个暗算侯景的却在千里之外——东魏的大将军高澄。此时的高澄立足刚稳,不愿和梁朝继续大动干戈,便多次派人前往梁朝通好。对东魏而言,基本的对外国策没有动摇:最大的敌人依然是宇文泰,梁朝还是以和为主。
其实,人小鬼大的高澄,在橄榄枝里还隐藏了不可告人的阴谋——以此挑拨侯景和萧衍的关系。萧衍一旦和东魏和好,侯景自然便成了破坏两国友好关系的罪魁祸首。以侯景的豺狼本性,坐卧不安的他会坐以待毙吗?不会!必定要把整个江南闹得天翻地覆不可!到时不费一兵一卒,高澄便可坐山观虎斗,谋取渔翁之利了。
面对高澄的好意,菩萨心肠的萧衍考虑侯景的艰难处境,依然拒绝了。
侯景再次躲过一劫。
可第三个人却逼着侯景走上了绝路——正是那位打了败仗的萧渊明。这位梁朝的衙内被东魏俘虏以后,在邺城被高澄好酒好肉伺候,算是乐不思蜀。可如今,高澄主动伸出橄榄枝,让他在萧衍处牵线搭桥,撮合两国和好。萧渊明一看回国有望,自然极力应承。他给叔父写了一封信:若更通好,当听渊明还!
亲情是萧衍内心最柔软的一处,他忘了这个侄子无能导致的丧师失地,启信后,便泪如雨下——“独下千行泪,开君万里信”。他召集群臣商议此事,朝臣中的见风使舵之徒,如右卫将军朱异、御史中尉张绾见皇帝如此动容,都心领神会,竭力赞成——皇上的亲侄当然比侯景这跛子重要多了。
只有一人替侯景说了好话,因为他脑子还清醒——司农卿傅岐看出了高澄的险恶居心:此定是高澄设间,欲让侯景不安。侯景一旦狗急跳墙,必然图谋构乱。若是允诺通好,正是中了高澄奸计。
可惜讨论的不是养鸡养鸭的问题,一位管农业的长官,他的话在军国大事前毫无分量。他的先见之明淹没在朱异等人的口水中。而萧衍年事已高,早已厌烦打仗了——何况近来打的都是败仗。他现在唯一的愿望是让萧渊明尽早平安归来。
在亲情面前,萧衍忘掉了自己的菩萨心肠,选择了落井下石。而梁朝的官员们也厌恶用兵,都希望息事宁人。所以夹缝中的侯景便成了牺牲品。自古以来,败亡之将,都是拿来利用的。比如战国的樊於期,便为荆轲刺秦贡献了人头。
其实,高澄的计策倒无多大高明之处,梁朝官员对此也洞若观火,并非傅岐一人清醒。原因在于他们都认定:即便侯景狗急跳墙又如何?他现在残兵败将,还能掀起多大的风浪?
可是,梁朝的君臣都小瞧了侯景,而所有小瞧侯景的人都是要吃大亏的。
虽然侯景不明不白地成了梁魏私下交易的牺牲品,可他警觉性很高——当时他不去建康,擅自占据寿阳便是给自己留了后路。
那位北上答复萧渊明的密使路过了寿阳,侯景嗅出了危险的味道,马上将其拿下,一逼供,听到了最坏的消息。侯景慌了:萧衍老儿果然心黑。不过,此时的侯景并无别的路可以选择。他依然对萧衍抱有幻想,希望他网开一面。他主动出击,上书萧衍,明确反对与东魏通好。
为增加成功的筹码,他又贿赂当朝红人朱异三百两黄金,希望他能在梁武帝面前美言。可朱异是受贿者最不地道的:钱是必收的,事是不办的。
结果,侯景的上书石沉大海。
见毫无起效,侯景顿觉危机重重。时隔不久,萧衍正式派遣使节与高澄和谈。侯景愈加慌乱:一旦通好,自己必将死无葬身之地。他再次上书,质问萧衍:陛下若与高氏和好,使臣何地自处?
此时,萧衍还是假意安慰:朕与公大义已定,岂会成而相纳,败而相弃?——你放心吧,我堂堂一国之君岂是落井下石之徒?
虽有这样的保证,可侯景依然不安,再次上书:将恐微臣之身,不免落于高氏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