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九战区司令长官、湖南省主席薛岳推荐吕燕南先生
敬启者:
吕燕南君生于民国四年,广东惠州人氏,民国二十五年毕业于广州中山大学电机系,任职广州胡氏机器厂,专业仿制德国电动机械。民国二十七年首都沦陷,国之将亡,吕君以独子之身赴武汉投军,4年余来重伤3次、轻伤数次,此军中常事也。然战功之彪炳无人能出其右,异哉!兹略述于下:
一、吕君幼习青城山刀、弩法10余年,急若闪电,投军编入63军、新编13师田耕元团。其时新兵只有大刀、土制手榴弹。吕君组建“弩箭营”敢死队转战河南数月,率兵200战至19名,然歼敌逾千,异数也!
二、参与保卫武汉之役。我军包围被歼日军第6师团之际,新编13师奉令死守亘城门山阻击来援之日军27师团。13师5000官兵生还者57名,可想战况之惨烈。然万家岭大捷,13师之功不下74军也。吕君乃残部唯一连长,身受重伤。
三、率57名残兵撤至长沙,于长沙大火前后救援伤兵逾千,灾民数万、保全岳麓书院,智勇无匹者也。
四、长沙第一次会战前吕君为湖南驻军12师训练主攻之特攻团12团,此战歼敌3万,特攻团为退敌之根本也。
五、民国二十八至三十年两年,湖南、江西驻军由24万扩至40万。16万新兵中84000由吕君训练出28个特攻团,成为每个师的中坚部队,并于湘鄂前线不断夜袭敌营。于重创日寇之实战中发现,设法与日军胶着作战可令敌之飞机大炮作废。进而于后来三次会战中主张各部队于胶着作战形成便不退兵,连续作战达四五天之久,务令重创敌军之拼命战法。国防部长白崇禧云:我军与日军六比一方为平手。吕君乃置我于一比一之先河。
六、调江西半年,吕君时任74军特攻团长,造工事、设伏兵,上高会战缔造抗战以来最精彩之作战(委员长语),歼敌24000余。王耀武获青天白日勋章,王将军曰:吾功不及张飞团长,即吕君也,保举74军副军长,不就。
七、长沙二次会战前,吕君于新墙河、大云山、汨罗江、捞刀河地区设计建造大型地堡及坚固阵地,令我军伤亡大减,并可击敌于半渡,乃令湖南战力提高一倍之首功。此战毙敌近3万,于作战密码外泄之际,不可多得者也。
八、民国三十年12月之第三次长沙会战,日酋阿南于9月受重创并不敢来攻。吕君设“真将军、假部队”之计,将16万民夫、两万作战部队调广东进攻日军,示敌以弱,引蛇出洞,造成日军遗尸57000余,辎重无数之大捷,吕燕南,首功也。
吕君参与三次长沙会战及上高会战,一次比一次增强其对战役之影响性,一次比一次增加歼敌之人数。际此日军发动太平洋战争之时,歼敌10余万仍暂保半壁河山之关键。敌军之飞机、大炮10倍于我,纵横战场之坦克非我所有,处弱势而能反败为胜,借“胶着作战”令敌之重武器失效,虽汉之留侯亦不能也。4年余身先士卒,手刃日寇达400余首级,其勇冠三军,项羽或可及之。
此战吕君失去右腿,因功升任第九战区少将副参谋长。现告假一年,赴西南寻亲,欲谋工程师或教职奉养父母。愿所求工厂或教育部门勿以残疾人视之,此人乃不折不扣之民族英雄也。
此致
敬礼
第九战区司令长官
湖南省主席薛岳谨书
民国三十一年五月六日
从长沙到贵阳,虽然有十轮大卡车坐,23个小伙子铁打的也散了架。吕燕南立刻遣走20个机枪兵,他受不了这样的卫队,带着两个赶不走的进了有吃有住的客栈。第二天向店里贵阳人打听有没有机器厂,被问的人全抓头,他们没听说贵阳有工业。吕燕南不死心,叫王小二、老油条分头出去打听。3天后,硬是连兵工厂都找不着。吕燕南便叫他们去市政府教育厅打听有没有中学教师空缺,两个凶神把市政府当他家的园子,直出直入倒也方便。问到点子上,人家告诉他们贵阳现在有60万难民,比原居人口50万还多了10万,想教书的有几千,空缺一个也没有。王小二杀鬼子有能耐,办别的事普普通通,便说走吧。那老油条可不一样,一向是军长的警卫排排长,懂得狐假虎威,便说:不是有封薛长官的信吗?找他们厅长说话。
这时候,那厅长就正在读上头那封荐书。
好家伙!少将副参谋长不干,跑来跟穷教书的争饭碗!那时候,薛岳的威望如日中天,西南能有太平日子,全靠他老人家顶着。别说教育厅长这种芝麻官,他老人家说要换掉贵州省主席,委员长多半都听他的。厅长想了一想,贵阳中学规模最大,学费收入最多,出多一份养活两个人的工资问题不大,便写了一张便条叫两人去贵阳中学找校长。校长见了便条好奇怪,问少校和中尉能不能见一见那个人。两个家伙竟然说:不方便!但看一看荐书还可以。看了荐书,校长立即填了张聘书交给他们——世上竟有如此英雄人物,能不能教书那是其次,贵阳中学有这样的教师就是光荣。
考虑他是学电机的,数学一定不差,便聘为高中数学教师。
两个兵痞子飞奔回来向吕燕南领功,吕燕南看了聘书惊奇不已,问:
“他们好缺教师吗?人都不用见就请?”
王小二忍不住表功:
“才不是,贵阳60万难民有几千人想教书,空缺一个都没有。”
“你们掏家伙,逼人家写的聘书吗?”
“那倒没有。”
老油条还吹:
“我们口才好,大大赞了你的本事,人家信了,就发了聘书。”
吕燕南大笑起来,说:
“你肯定跟人家说我杀人多的不得了,还吃人肉,人家就怕了,是不是?”
说着瞪着两人。老油条还挺得住,他没跟吕燕南一块儿打过仗;而王小二是他团里第一营营长,几乎整天跟在他身边,看惯他三分钟杀五个人的威风,心里发毛,乖乖就把那封荐书拿了出来。
吕燕南看后长叹一声。长官实在太爱护自己了,有一分好写成了十分,这样的溢美之辞可不能再到处去招摇。他收起了信,说去澡堂洗个澡,剃个头。
回客栈后脱下军装,穿上母亲为他订做的英国薄呢灰长衫,看得两个小子直了眼。原本像杂草似的头发剪成徐志摩式的中间分界头,打了凡士林,又黑又亮;满脸张飞似的大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完完全全成了个小白脸。王小二问老油条:
“咱们现在回长沙,你说长官还认不认得出他来?”
老油条向吕燕南说:
“别去教什么书了,咱们快点去找老先生、老太太,安顿好他们,长官说叫我们原路回去,没哪个少将比你更帅的了!”
王小二也连连点头。
吕燕南不理他们,只说:
“给我叫辆黄包车,一起去贵阳中学报到,咱们搬去教师宿舍住可以省点。我父母是带240多名惠州高中生,4年前来西南的。除非陷在南宁,不然就会在贵阳或昆明,目标相当大,你们明天再去教育厅,把贵阳全部中学的地址都抄来,然后一家家去问清楚,这两三年里有没有惠州一中转过来的学生就读过。如果有,毕业后去了哪里,找到一个就全找到了。”
见了校长和教务主任,吕燕南要求对他的身份保密,说长官如果征召便回长沙,对外只说是个退伍军人。因为贵阳潜伏的汉奸少不了,知道自己来自长沙指挥部很不便。并感谢校长的信任。
第二天一早,吕燕南开始教书。教的是高三两班、高二一班。两个下属白天听他吩咐跑中学,晚饭时买回大鱼大肉、大瓶的茅台,一面吃喝、一面向他报告一天的行程。
第3天到第9天,中学跑光了,问得也仔细,硬是没有惠州一中学生的踪迹。王小二说自己明天坐火车去昆明继续找,叫老油条服侍吕燕南起居。吕燕南说自己可以去教师食堂吃饭,叫两人一块儿去,找起来快些。
那时昆明和重庆一样,集聚了三五百万人,畸形地繁华起来。两人去了一个月才回来,说一间中学跑一次不放心,重复再去问多几个人,在教务处查学生资料也仔细,还是没有。吕燕南登时为父母和200多学弟担忧得睡不着觉,认为他们陷在敌占区了!
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说要穿上农民粗布衣服跑一转南宁,给吕燕南大骂了一顿。
一筹莫展下,吕燕南叫他们回长沙报到,自己再设法带信回惠州,请惠州的亲戚帮忙打听。王小二硬是不肯走,说长官吩咐他必须保护吕燕南回长沙,叫老油条一个人回去向长官报告经过。他老人家肯定神通广大、有办法找人的。
王小二跟老油条说:
“你他娘枪法比土匪还好,一路上那么多山头,要是落了草,老子一定带兵去灭了你!”
老油条笑说:
“这倒要考虑考虑。”
二
王小二做惯军人没便装,肩上一粒梅花又是他的骄傲;可少校做个穷教师的跟班怪惹眼的,人前人后叫团长又改不了口,教师宿舍区便传开了吕燕南是个特攻团团长的消息。校长夫人知道的更多,告诉了她好姐妹,一个40多岁嫁不出去的历史老师。这武汉大学学历史的老处女张梅得悉世上竟有“项羽的武勇,张良的谋略”集于一身的英雄近在身边,那晚便提了两瓶茅台来拍吕燕南房门。吕燕南在她的求教下,只肯说说惠州和广州的事,军旅生涯只一笑带过。王小二喝上了好酒,半瓶下肚,在张梅要求下,从包袱里拿出单刀,在门口小花园里演起了青城刀法,还得意地吹:刀砍过十几个鬼子,枪杀过十几个。不过,刀法是团长的徒弟,战功更没法比。
张梅从此成为他们家的不速之客。好在吕燕南通历史,识古文,两人不乏谈资。这个半老徐娘平日眼高于顶、冷若冰霜,对这个伤残的小弟弟则爱护有加,无微不至。教师的老婆们闲言她对他有意思了,等校长夫人跟她说时,令她大大生气,发怒说要介绍个最最好的女孩子给他。说他要是生在古代,没一条腿照样能当驸马爷。
校长夫人便问:
“你想介绍谁给他?”
“高三、高二各有一个极出色的女学生,跟我很要好。”
“乱来!他是老师,怎么能搞师生恋爱!”
那时是1942年5月。张梅想了想,便说:
“高三那个很快就毕业了,毕业后就不能算师生了吧?”
“高中毕业生最多十八九岁,他29,年龄差距太远。再说他少了一条腿,唉!”
“我当然不会胡乱做媒,这要讲缘分。平庸的女子固然配不上他,也不会愿意跟个又穷又残疾的人,可以说,她们没有在石头堆里找钻石的本事。有才华、有内涵的女子眼界自然高,吕燕南从来正眼不望一眼女学生,更不会去追求她们。他又从来不说一句自己的好处,人家又怎知他是个100年里也出不了几个的真英雄?我想我能做的是:把他出色的经历说给我认为配得上他的好女孩听,然后由得她自己去观察他、认识他,有没有下文那就是有没有缘分,天知道!”
校长夫人出身文学院,做学生时有个学长嫁给老了20年的鲁迅,还不是原配夫人。这话题说了几十年,如今又有类似的题目,两个老女人自然热烈地讨论起来。
三
高三二班班长徐萍,不足18岁。这样的一个小姑娘,张梅竟然认为她是贵阳中学1000多师生中唯一的人才,一个商业奇才。这个小姑娘15岁时随父母兄长逃难来贵阳。父兄原在广东乡下养鸭为生,到贵阳后不熟不做,在黔灵湖畔租下一片瓦房,开始圈湖养鸭。起初规模极小,小妮子见街上挤满难民,只要有饭吃不给工资都肯干活,便怂恿父兄将湖面越圈越大,一年后养起十万八万只鸭子。养鸭子这营生不说不知,只要不发瘟,从破壳而出的小鸭到送去街市卖钱只要两个多月,也就是一年能收五造。那黔灵湖当年不是游览区,成为了小妮子指挥父兄和数百难民工发掘第一桶金的基地。第二年、第三年,她叫哥哥组织起人马下乡收购鸡和蛋品,在贵阳12处小菜场开设比人家大些的鸡、鸭、鹅、蛋档口。由于产品自家生产和大量收购,避开了别人要向鸡贩子进货那一道利润,零售价自然比别人相宜,那字号就做了出来。别人的运输用三轮板车,她家用的是军用十轮大卡车两辆,同行一见这穿浅蓝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小娘们儿就头大如斗。他们不知的是,她不过用课余少少时间就干出了这样的成绩。要是毕业后不再升学,很可能就得转行避她。
徐萍外号“黑珍珠”。那“黑”是从小帮家里赶鸭子赶出来的,“珍珠”自然指她体态均匀,姿色出众了。其实很有溢美成分,她的头比一般女孩子大很多,额广而凸,全靠留海遮住。令人觉得她美丽的是那对大眼睛和挺直的鼻子,可决不是她发怒的时候。她发怒时的眼睛精光四射,一点点妩媚都没有。
张梅从她高一开始就做她的级任老师,就为了她的眼神选了她做班长。果然,她天生是个发号施令的角色。张梅有一次放假去小菜场买菜,碰见那间生意涛涛的鸡鸭档里徐萍正指挥10多个伙计杀鸡拔毛。惊奇地问她,才知道这十五六岁的小丫头主管这样的铺头12间之多。小丫头见了班主任极开心,拉她去菜场附近的饭馆午餐。店老板和大厨师都出来打招呼,原来她还做着鸡、鸭批发生意。张梅自视极高,也不得不佩服,渐渐成为忘年之交了。
张梅原本有意与吕燕南结为义姐弟,内心深处也盼有“日久生情”的一丝机会。被人嘲笑后,收起这份心,转而想为这对出色的年轻人拉拉线。她原本不知徐萍是广东哪里人,一问之下才知道博罗和惠州其实是同一个地方,不过是城里城外的分别。在这千里之外的贵阳,她谁都不介绍给他,却选中了她,难道真有千里姻缘一线牵这回事?
那天放学后她把徐萍叫到自己房间,原原本本将她所知的吕燕南告诉了她。徐萍并不明白她的意思,还说:
“我第一次见数学老师,见他坐在那儿,穿的是书生袍子,感觉这人像个将军,谁知他还真是个将军呢!下次倒要问问他人肉是什么味道?”
张梅立刻想到明说就太尴尬了,还不如给他们制造接近的机会,便说:
“你和他都是惠州人,他离家4年多,军队里哪里吃得到家乡风味?可不可以代我煮个四菜一汤惠州菜,星期天中午送来我这儿,我们跟他一块儿吃个饭,多问些他打仗的事?”
小妮子爽快地答应下来。
吕燕南怕王小二喝醉酒乱讲话,一早支开了他才来赴会。进门点完头看见台上的菜肴:一个沙锅热气腾腾的梅菜扣肉,冒着久违了的香气;一个沙锅白白的汤分明是用鲜鱼长时间熬出来,里面有青翠的菜和酿着鱼肉的豆腐,那是东江豆腐煲了。一碟东江盐焗鸡,一碟炸大肠,一碟青翠欲滴的菜芯上淋着蚝油。
——全都是祖母拿手的菜式!
便问张梅:
“贵阳也有这样的菜吗?”
她笑答:
“我哪会煮菜,都是这位小妹妹煮的,认不认得她?”
吕燕南看了她一会儿,摇摇头,只说:
“原来她是我们惠州妹子,也住在贵阳吗?”
一老一小两个女人笑了起来,徐萍说:
“吕老师,我每天都捧一大堆代数作业给您的呀,您没见过我吗?”
吕燕南抓抓头,说:
“哦!你是高三二班的,我没留意,对不起!”
吕燕南吃得非常香甜,连尽三大碗白饭,又喝了三饭碗汤,然后衷心地谢谢徐萍,又说:
“你煮菜真有天分,我妈妈就不行。小时候她一心一意想讨好她的家婆、我的祖母,可是煮来煮去硬是差那么一点,我一吃到不好吃的就说妈妈煮的,真是不孝!”
张梅大笑起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