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选4个人明天飞广州,行李带少些,一下飞机就去黄埔研究那间厂,买不买得过尽快给我个电报。我已经储了些金条,不过不太够,你们在广州顺便打听一下收购金条的门路,我会跟林海他们押运昆明和成都的现钱去广州;重庆的叫吕成负责押运。昆明总部交给崔平后,我大概四五天后就到。你们入住爱群大厦后多订五六个房间,广州中央银行还没恢复,真麻烦。”
7天后,一个穿着浅蓝阴丹士林布旗袍的女子,身后跟着4个穿薄灰呢长袍的年轻男人,走进香港中环怡和洋行麻石起的远东总部。谈判开始后,那个小女子说:
“那间厂说是厂,其实只剩下办公大厦没有倒,厂房屋顶的梁柱已被白蚁蛀空,要全部拆掉;机器也锈蚀得要当烂铁卖。事实上,谈的是地皮买卖。”
她说的是国语。随从翻译后,5个衣冠楚楚的鬼佬便开始小声商议。他们计划今后进口中国的英国机器直接在中国各地港口交货,不再用那间厂装配了,也同意这单买卖只是地皮交易。很明显,她是在讲价。
大约20分钟后,最高级的那个英国绅士说:
“光是地,5500两黄金非常相宜了。机器起码有一部分可以维修使用,算是送的。”
那像女学生似的小女子胸有成竹地答:
“我们计算过附近的地价,大约值4800两黄金,而且我们也用不了这么多地,出这个价,完全因为我们跟贵行孟买分行的友谊。”
这次5个鬼佬退出会议室去商议,5个中国男女交换了几句意见。
一小时后,双方召来代表自己的律师签订买卖合约。成交价是5200两黄金,约值今日人民币5700万元。
其实,据吕燕南、王匡他们的计划,这块坐落黄埔港边、72000多平方米的土地,靠大马路边的部分厂房要拆掉,改建3座12层的大厦。每座占地5000平方米,一座用来做总部大楼,一座做职员宿舍,一座做工人宿舍。后面5万多平方米平房厂房,可以保留,只要重建屋顶便可。英国佬送的机器在他们心目中其实是宝,看起来锈迹斑斑,经过洗刷喷油后是品质一流的车床、刨床、磨床、冲床等,比他们昆明用的还扎实得多。需要添置的是自动车床,以便高速生产零件。英国佬如果坚持7000两黄金,他们也会买下。
6个月后,靠街3座大厦打了桩正在往上起,5万多米方平房屋顶已造过,新订回来的20台自动车床也安装完毕。虽然门口挂上从昆明搬过来小小的“东南机器厂”木牌子,为赚向欧美订新机器的钱,他们决定1946年全年只造凯旋牌风扇,不仿制机器。因为各大城市中的风扇缺货严重,可以说是出一批、卖一批。那时上海风扇厂还没有投产,马达造出来的速度不够快,徐萍情愿少赚60万,进口了30万只小马达,以提高风扇的出厂速度。她的账是这样算的:风扇每台出厂价18大洋,原来成本11元,现在降到9元5,进口马达则11元5,实赚6元5,30万台能赚195万,在最短时间里够开10间规模不小的厂,或20间比当年“圆环菜场”大3倍的菜场。
十九
1946年工业方面的发展令徐萍不满,只新开了25间厂。其中天津4间、上海5间、武汉7间、广州9间,加上之前西南的厂,计44处。其中只有风扇、毛巾执全国之牛耳;布匹和呢绒跟上海商人竞争激烈,达不到预期的赢利。反而老本行菜场、食品批发、养殖场、饲料种植等在这4个城市所向无敌,比重庆、成都、昆明强了3倍。5分、一毛、两毛收进来的钱变成的金条、美金、英镑,仍然占集团收入的6成。崔平是7个城市这方面的总管,他跟徐萍都没上过大学,更没读过一本企业管理的书,但一条龙的营运井井有条。会计制度也十分严谨,对伙计福利特优,譬如包吃、保住、包看病、年终花红不少过4个月工资,离职时每一年年资一个月工资等,令数以万计员工把生意当成自己的,人人主动工作。
徐萍从买下黄埔港边的“东南”,第一次知道海运居然便宜过陆运的道理。又听老公跟王匡说我们的工业产品迟早反销欧、美,垄断东南亚,从此找工业厂房就喜欢在码头边找。天津、上海、广州固然是,连武汉都要在长江边。找菜场地时已不同往日,小的已没兴趣做,往往是看中了人家最旺的菜场,直接找业主谈价钱,谈得成就买下来,然后留下助手一路收购菜场附近的旧房子。等地方够大了,就一起拆掉重建新式菜场。谈不成,一样留下助手收购旧房子。有一定面积后,请那位业主去看看他旗下的菜场,不肯卖就等着关门吧。那时中国法律没有“反垄断法”,现在好像也没有。令她肉痛的是买养殖场地和种植场地,再也没有霸山头、霸大湖、霸竹子山那支歌唱,成本不可能像西南那么低了。
除了管买地或直接买进厂房、菜场,她也一向管工业产品推销。以前西南是独市生意,现在可不同了,织出来的呢绒及不上英国货那样又轻、又软;产量越来越大的棉纱、坯布、染好的布匹,又不能在自家菜场里开匹头行、呢绒行。找跑街先生去推销,是唯一途径。呢绒销得还可以,但布匹的牌子没上海商人经销多年的根基。旧货卖得差,新货又不断造出来,给徐萍第一次带来资金的压力。唯有织、染少些布,将不断纺出来的棉纱筒子卖给英、美洋行出口。此事令徐萍有挫折感,她决心在全国各省会城市建立分公司,扩大各种产品的销售网络。为了争一口气,将布匹放在第一位。
1946年冬天,吕燕南第一次离开广州东南机器厂去武汉协助新厂的运作。那时徐萍正以武汉为中心,建立湖北、湖南、江西、河南4省的分公司。吕燕南办完武汉的事,知道妻子要去长沙。他自1942年离开那儿就没回去探望过薛岳夫妇,还有当年众多出生入死的袍泽兄弟,便跟她一块儿上了火车。
薛岳还在做湖南省主席,见了他们夫妻俩大大开心。立即将他们请回官邸住,说夫人三天两头地骂你这个范蠡没良心,现在富可敌国了,就忘了长沙!听得吕燕南一头雾水,连忙否认。薛岳说是王小二最近回长沙来说的,手下员工都几万人了,还不富?吕燕南就解释是220多人的股份公司,夫妻俩只占不到百分之一的股份,有饭吃罢了。
“王小二说尊夫人比你本事还大10倍,这我好难想象。他又说别人是日进斗金就以为了不起了,尊夫人是天天收一卡车金条。”
吕燕南就骂:
“这王八蛋胡说八道!钱是赚了一点,那是惠州兄弟们的本事,其中150多个西南联大的,什么专家都有,我们夫妻不算什么。”
进了官邸会客室,夫人快步从里面出来,两手用力握住吕燕南双臂仔细端详,然后大笑地说:
“我丈夫整天自命不凡,可是跟你这个项羽加张良比就没什么可吹的了!叫他断了一条腿,一文不名的去贵阳,看他做不做得成范蠡?”
吕燕南笑着说:
“大姐,长官是我们这一代的岳飞,那是全国公认的。我可什么都不是,去了贵阳要是没有长官荐书,想做穷教书的都没份,哪懂赚钱?”
薛夫人看他又不像谦虚,便走去拉住徐萍的手问:
“难道王小二没胡说,做生意连范蠡拍马都追不上的是你?”
徐萍羞红了脸,讷讷不会说话,跟平时快刀斩乱麻不停发号施令的模样完全不同。夫人便拉她坐在身边,一件件问她王小二说的他们的发迹史。徐萍不得不答,渐渐,连薛岳都参加了提问,而且是越听越惊奇。最后薛岳向她要求:
“来湖南办厂办企业吧,那会增加好多就业机会。湖南需要你们呀!我保证你的布在湖南、江西会好卖,甚至军需用布都可以用湖南自产的,军需处奈何不了我。”
吕燕南立刻劝说:
“长官,这样不好,这变成您包庇我们去赚政府的钱。特别是军需用布,更加会给人家说官商勾结,有碍您的官声。南京军需处说是公开招标,我们也投过标,但全是暗标,据说得标人全是内定,而且得标价也从来不公布。可以说,肯定有贪污之嫌。国家养了300多万部队,几乎用了岁收大部分钱,这方面真有改良的必要。”
薛岳问:
“怎么改?”
吕燕南说:
“很容易,只要有人规定军需处买进任何物资必须在公开场所竞投,价低者得。而且必须有大量记者在场监督、并公开报道价格。采购物件,必须有明确样品做样板,不得追加预算或留难得标人。好处是明摆着的,中央也未必想不着。但宋家、孔家、陈家的关系无孔不入,谁都得给面子,所以我说了等于没说。”
薛岳摇头叹息,沉重地说:
“国民政府迟早败在这班内戚手上!这句话可不是我先说的。说的人现在赣州做专员,经过长沙都会来我这儿住两天。”
吕燕南问:
“您说的是蒋经国?”
薛岳笑答:
“正是,你的意见要是有人能办到,大概除了他就没别人。他常说国民党政府里的贪污腐败不根除,政治宣传上便无法对抗共产党,军事上也就难以取胜。多次要求他父亲给他打大老虎的权,从南京、上海打起,不过委员长还犹豫不决。”
吕燕南兴奋地坐直了身子,大声说:
“想不到委员长虎父无犬子!您可以跟他说,如果有一天不论是军需处还是别的部门公开竞投物资,我吕燕南力所能及的项目一定亲自参加竞投。让那班官商别说肉,连骨头都没得吃。”
薛夫人笑着说:
“刚才说百分之一股权都不到,现在却说要跟官商作战,尊夫人和股东们会赞成?”
吕燕南肯定地说:
“他们全是20来岁的年轻人,私心不敢说没有,但绝大多数都爱国。我们在市场上赚的钱已经很多,有机会报效国家,他们不会在乎利润。而且,有了大主雇,对工业方面的发展极有利,就算不赚钱都有好处。”
徐萍也表态:
“燕南是他们的大哥,很得他们敬重。只要不蚀本,没人会有怨言。上海那帮官商,不会为了抢生意,蚀本都做吧?对了,竞投应该每年进行一次,并且以银元做本位,那才能计算成本。若用老法币做本位,没人敢做这生意。”
说得另外3人都笑了。
薛岳又跟吕燕南说:
“刚才徐萍介绍了你们公司的情况,工业方面的人才很多,现在44间厂,就算发展到超过100间,仍然不缺人管理。也就是没你吕燕南,他们一样开新厂。上个月王耀武来长沙,叫我给你带个信,问有没有兴趣做74军副军长?将来他要是升做集团军司令官,说74军3个师,只有你压得住阵,那3个师长谁都不服谁。另外派个人去吧,那3个家伙更不会接受。”
吕燕南想都不想就摇头说:
“当年投身军伍,是希望中国不要亡。有点小功劳,也是逼出来的。除非鬼子卷土重来,否则这辈子就不当兵了。不过,现在我们搞的是民用工业,有一天实力够了,也许会尝试造坦克车、装甲车卖给军方。当年我们赤身跟鬼子坦克作战太吃亏了,将来的假想敌是老毛子,千万别历史重演,几十条命都换不来一辆坦克!”
薛岳点头,然后说:
“我们必须努力造出自己的飞机、大炮,而且实力要比邻国强,那才能求得和平。”
薛夫人也说:
“能为国造坦克,那比做军长有意思得多!燕南,你估计多少年后能成事?”
吕燕南苦笑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