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徐强和表哥则负责用猪肉跟附近驻军换他们珍贵的黄豆,去涉外旅馆找厨师推销野味。徐萍以前属下最不重要的菜蔬、黄豆种植场使她对种植颇有经验。她在城里菜种行买下了大量花生种、油菜花籽,带了儿子进山,一家家一户户去游说人家在原本的地里种花生,教会他们将住家附近山坡地上的杂树野草砍平后放火烧掉,然后撒上粗生的油菜籽,保证所有收成她全部收购并提供足够的菜油或花生油给他们。那些人家男人是猎户,女人小孩管种植,他们的收成她包了,价钱比以前高得多。
徐萍又说服了惠州城里一家无油可榨的小作坊师傅。他家解放前是这作坊的老板,阖家连机器一起搬进孤青观最后一进房子。由儿子吕小龙主管她的新旗舰榨油工业。花生和菜花籽一年收成两次,600多亩花生田、1000多亩菜花地的收成是花生11万斤,菜花籽6万斤,而且不断在增产。
六七百家人在徐萍的指挥下收成越来越好、生活越来越富足。榨过油的豆饼越来越多,便去收购更多的猪只养起来繁殖。吕小龙便兼管这越来越兴旺发达的养猪工业。
货物的进山、出山,再到在博罗、惠州两县交给分销商偷偷卖出去,需要大量劳动力。这些挑夫、板车夫都由小龙在山民子弟中选拔忠诚可靠、誓死都不会出卖组织秘密的兄弟入伙。他把这些人组织起来,连他自己有43人,实际上当上了排长。小龙并不将利益独食,而是订下了首脑吃双份、其他成员吃一份的规矩。万一有人被捕入狱,他应得的那一份会送到他父母那儿。这个运转有效的“黑社会”组织,后来他去读大学后维持了好多年。
半年后,徐萍看看哥哥、儿子不会饿死了,决定告别这个令她十分厌憎的世界了。儿子跟丈夫七八分相似,她心里一万个舍不得。但她完全没有活下去的兴趣了。如果有阴间,丈夫会不会等急了?她拖延了好些天,终于上路,去了大湖鸭场。
她失踪后,吕小龙和舅舅率领弟兄们在连绵起伏、云雾迷漫的大大小小几百座山里寻找。这东樵山里石灰岩洞穴极多,深一两里的都有。人在洞中万一没了火把会迷失出路,那便是死路一条。他规定大伙必须每人带两支火把、两人一组才准进洞。他自己则单人匹马进洞拼命找、拼命喊叫。有一天进了几个洞,最后一个洞烧光了他第二支火把里的菜油。危急关头,全凭黑暗中有一线微光、跌跌撞撞幸运地爬了出来。当晚,他即下令用完第一支火把便不准进洞,第二支是救命用的,轻易不点。
就这样一直找,直找到林海从昆明来信,说徐萍自杀前求他将骨灰与丈夫同穴。
六
1950年后,吕家大宅由政府分配5家人住进来,楼下3家,楼上两家。吕家只保留了两个房间,左面两间房住进沈家;沈先生是个开长途货车的司机,1957年时出了意外故去。沈寡妇为了照顾女儿,只能做些临时工维生。因此母女两人成为徐萍做咸鱼厂时最早的拍档。那时沈玫只有13岁,不可避免的,楼上三面房门外长廊上挂满了等风吹干的咸鱼,气味自然不佳。
右面那一家姓高,丈夫是电工师傅,儿子小学毕业后跟父亲做学徒。高太太在菜场卖鸡蛋,是政府职工,一家人同样不够吃。夫妻不能入徐萍的伙,徐萍就收了他们14岁的儿子高俊发做助手。那小子是43个“黑社会”成员中最年幼的一个,力气不够但是足智多谋,分他那一份时弟兄们心服口服。
徐萍虽是博罗人,但不可能自己进入60多公里外偏远的罗浮山。带她去的就是沈寡妇,她的娘家住在冲虚观后山上,上几代都是入山采药人,在冲虚观边的药市卖草药为生,不能算山民。
自1958年底开始,“自然灾害”越来越严重,乡下人、城里人饭都没得吃了,草药就更加没人买了。沈寡妇家没有田地,也没有别的谋生技能,求徐萍救命。徐萍想起哥哥徐强有很多同乡兄弟在涉外宾馆做厨师,他家5个孩子,解放后僧多粥少,利用做乡政府营业员的身份做些单帮生意,其中一项就是收购白鸽蛋。但白鸽蛋极罕有,永远都供不应求。徐萍问了沈寡妇,沈寡妇说罗浮山里没鸽子,但他们家人常在采药时拾到鹌鹑蛋,数量不多,是孩子们爱吃的零食。
徐萍开鸭场出身,懂得繁殖之道,便教沈家老小用竹片编造养鹌鹑的小笼子,在家中最隐蔽的一间大房里,一面墙壁、一人高就能养两百只鹌鹑。她自己一进山就教山民用布做类似捕蝴蝶的网,出价一块钱一只。以前没网难抓,想不到二三十家人一抓就抓了六七百只。徐萍话已出口不好反悔,便叫人全运了去沈家。这下一间大房就给养满了,喂的是打碎了的豆饼和菜屑,菜在后园自己种,豆饼徐萍出钱买、将来在蛋价中扣除。这样,沈家很快就学会将不会生蛋的公鹌鹑当野味卖掉,自然生到不能生的母鹌鹑也不留下,培养种蛋孵小鹌鹑添补。老天爷对弱小动物赐以高繁殖率,生蛋极多的结果是徐萍卖不出那么多,城里、乡下人也吃不起这种高价蛋。徐萍便叫儿子带着沈玫去跑广州的涉外宾馆推销这种蛋,带上小女孩的原因是小龙极忙,以后送货要安排她去送。也许鹌鹑蛋从来无人供应,这对大孩子的推销成绩出乎意料的好,几乎大多数宾馆都要货。有些厨师还介绍他们去其他大酒家销售。后来,罗浮山的野味很多要靠沈玫这小女孩销出去,她人小力弱,小龙的部分属下就成了她的助手。
3年多的自力更生、3年多的“不法行为”,令罗浮山里的山民富裕起来。小龙在那六七百家随便哪家都能吃饭、住下。不是他称王称霸,而是他已经成为每家人心中的干儿子,认为自己的儿子能跟上他就有出息。后来小龙一生不爱吃什么果子狸、穿山甲、五蛇羹之类,就是那时候不喜欢吃、硬吞下去的缘故。
七
自从小龙当上山大王后,除了学校要考试被逼回来住几天,除了每个月亲手半夜去给校长送200斤粮食及副食品,他很少回家来住。但只要他一回家,祖父就笑说:“你这一回来,沈寡妇的送菜就又多又好起来。”
沈寡妇也不怕公开说:“他是我女婿嘛!”
这些话,反倒使原本挺亲热小龙和小玫要避开一些了。好多次,鹌鹑需要吃贝壳粉增强蛋的硬度,小龙在惠州通城找就是买不到,被逼跟小玫一块儿在人家垃圾桶一处处翻找田螺壳或贝壳。那种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100个垃圾桶也不见得找到一个田螺壳或贝壳。弄得两人浑身又脏又臭,好不容易找到一些,还要在家用石磨磨成粉,实在是一件很辛苦的事。他们曾经听见街上的人说:这对乞儿真可怜,垃圾桶哪有吃的?
是不是乞儿不要紧,这“一对”则已经被肯定下来。
高俊发比小龙小一岁,比沈玫大一岁,那时候常被小龙派去陪沈玫送货。他们3个从小一块儿打鸟、砍柴,兄妹都没那么亲。高俊发十五六岁时,开始暗恋沈玫,可又知道无望,背地里哭过好几次。
沈玫6岁时,曾经在小龙的怂恿下将小拳头塞进高俊发的大嘴里。3人在后来的几十年里,一说此事就笑得收不了声。高俊发一生视小龙为亲哥哥,把沈玫当亲妹妹,却为沈玫心里只有小龙而叹:既生瑜,何生亮!
当徐萍认定哥哥一家、家翁和儿子都不可能挨饿后,将积攒起来的两万多块钱一半给了哥哥,一半给了家翁。她自己每晚对着丈夫的骨灰瓶,完全觉得生无可恋。当年与丈夫在贵阳相识,一块儿在昆明创业,最早占了一片原始树林中的大湖做鸭场。两人那时正相恋,相约将来退休后便在那儿的山坡上起3间小茅屋共度白首。后来忙起来,也就没拿这话当真。谁知才十几年,自己才36岁,便决心与他埋骨于斯!她已经不再哭泣,因为一天比一天更庆幸自己能嫁到这样的丈夫。走的前一晚,她没有睡,在台子上留下一首给丈夫的悼亡词《鹧鸪天》:
百战身残志未伤,犹将剩血寄衷肠。巧制织机千千万,留得温暖在穷乡。
今古恨,最情殇,七世之约岂雌黄。未结草庐畔荒湖,愿共使君卧残阳。
两星期后吕家收到昆明一封来信,说小龙母亲先求人家葬了丈夫骨灰,又求人家在她死后收拢遗骨与丈夫同穴,然后当夜便上吊死了。那人是吕健松的学生,徐萍夫妇的好友,名叫林海,主管一间极大的养鸭场。林海不辱遗命,如了她的愿。那个穴在大湖边上。
吕小龙只知道自己在昆明出生,一两岁时抗战胜利。后来便回惠州老家。从小,父母在广州工作,除了过年很少回家。那时来向祖父拜年的人多得不得了,他收到的红包不计其数。
小龙从小跟着祖父读书。祖父是个做多说少的人,父亲更是他的翻版,因此他对父母所知极少。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每天晚上便缠着祖父和舅舅问东问西,终于知道了下面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