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城市的时间里看到了时间是属于摇滚的,一年前还是土堆成山的地方,呼啦啦拔地而起一片一式一样的楼群;又见拆迁的工地,昔日的楼房破腔露肚,灰白墙壁上的雨痕,丢弃的破烂家具。重建与摧毁,搬进与流离,过去与现在宛如时间的两排利齿,一切都被咬得破碎。而当我回到村庄,在我生命的二十多年间,它几乎没有什么变动,老屋拆去,新屋盖起,住的依然是原来的人家。时间在村庄宛如丝绸,平滑完整,几乎不留痕迹。我从一个城市迁徙到另外一个城市,断掉旧的人事,建立新的人事,流动的,变化的,没有一个坚硬的空间能顽强留存。一次,我穿越热闹的工地,来到一个村庄,我感受到死亡的气息。这个村庄外在完好,道路、树木、房屋,却没有人的气息。时间在这里是死亡的。
然而时间在村庄没有痕迹吗?我试想与相差二十岁的侄子,我跟他在同样的村庄长大,同样看到的是田地、池塘、泥路,同样可以攀附在江边的桑树上吃桑葚,然而这二十年的时间是虚妄的吗?我看着他跟小时的我一样用瓦片和泥土过家家,一样从楼上的竹床上听到他伙伴的呼叫,一样看到黄昏时太阳在田野尽头的树林间隐没。然而他再也听不到每天早上在窗前一直喊到我起床的卖米糕的小贩声音了,再也听不到敲着清脆响亮铁板声卖姜糖的叮叮哒叮叮哒,再也不会跟我一样挤在老人家堆里坐在垸礼堂听戏了。手工艺人在农村已经消失,无论是篾匠、木匠、工匠,还是弹棉花的匠人,都已经无从寻觅。手工艺人展现技艺的时间感是缓慢的、耐心的,我记得雪亮的刀片顿挫地划过竹身,随着拨浪鼓的咚咚婶娘们拥出门围着小贩买小针小线,而满身棉絮的匠人在堂屋用巨大的弓弹着棉花,宛如翻搅起澎湃的雪花。
而我的侄子只能看到的是事物的最终状态,时间在需求/供应的反射式模式下简约成薄片,他睡在从家居市场买来的床上,吃着从菜市场买来的菜,玩着从超市买来的玩具,虽在农村,却与城市几无差异。他还好能看到跑动的鸡和狗,认识生长在田地的棉花和小麦。村庄的小孩之少不足以支持一个小学的生存,当日如我小时那种成群结队的小孩群落不复存在。他跟随他的爸妈不断离开村庄,进入不同的城市,不断变更就读的学校,不断认识又忘记新老同学,这样一种流动不居的空间变动,给他带来的是怎样的时间体验呢?我想在我父辈以前他前面朝朝代代的祖先们,都在这个村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耕种同一片土地,喝同一脉井水。我想时间于他们是绵长的,悠远的(我妈妈经常忘记今年是哪一年,今天是哪一天,时间对于她没有多少催迫)。而到了我这一代,空间变动,时间慢慢压紧加快,村庄慢慢人流外涌,是否有一天有如那座死亡的村落呢?由此我看到我父亲与他的父亲,时间是没有肌理的,而我跟我侄子之间时间裹挟的人世变化超越了祖先。
九月一号曾经是我最为期待的一天。那时我已经在我们垸礼堂读了一年的学前班,教我们的是大队长的女儿,十三四岁的样子,在我们看来她好大好严厉。我们的桌子和凳子都是从自己家里搬来的。爸爸妈妈白天都在地里干活,我们小孩子自己吃完饭就跑到礼堂去上课。到了下午天快断黑,父母扛着锄头,推着板车回家,我们就下课了。
那时小学在我心中是神圣的地方。我爸爸去小学给我哥哥交学费,带上我。两颗宝塔状的松树竖立在小学大门两旁,操场上的学生戴着红领巾跑来跑去。那时候我觉得教学楼真是高,远远看见我哥哥站在最高层和他的同学打闹,而我只能羡慕的份儿。后来我带着我的堂弟在小学边的水港玩,堂弟摔了一跤哭起来,我冲着二年级三班的堂姐喊着三姐弟儿哭咯,堂姐紧张地向我们挥手,暗示我们不要叫。一说话,她要挨老师打的。有时候,在我软磨硬泡下,上课的时候,堂姐趁老师不注意带我进去,给一本书让我坐在课桌下好好玩——不准说话哦,老师打人好疼的!
终于,终于到了我要上小学了!我激动得一晚上没有睡着觉,妈妈给我准备好了黄布书包,那是哥哥用过不要的,不过也好啊,现在它是我的书包了!第二天,隔壁家的姐姐牵着我的手去学校。经过老屋门前,我冲着正在摸索着往后门口走的奶奶喊:“嬷,我要上学啰!”失明的奶奶望着我说话的方向微笑。学校的课桌和座椅都用暗红色的油漆重新刷过了,我们坐在座位上,左摸摸,右瞧瞧,一会儿掀开桌子,一会儿跷跷椅子脚。高大的男老师抱着新书来到了教室。我最爱新书的油墨香。翻开书页,我最爱书前面的彩页,上面有天安门,还有春天的小燕子。
上三年级之前,我们都有早自习。就是清早六点起来,到学校晨读一个小时,然后各自回来吃饭,吃完饭,再去学校正式上学。那时,我依然不肯一个人睡,家里请师傅新打的棉被暖烘烘的,一边睡着妈妈,一边睡着爸爸,我插在中间。每到清晨五点多,妈妈就把我摇醒。窗外传来清亮的鸡鸣声。妈妈把我抱起,给我套上两层毛衣,穿上棉袄和棉裤。这当儿,隔壁家的姐姐和他妹妹,我家的堂姐,陆续进到房间等我。暗黄的灯光下,看着窗外,是一片漆黑。姐姐牵着我走在村庄的泥路上。夜色稍退,东边柴垛的边缘微微发白。星星在繁密的虫鸣声中也好似在颤抖。一路上,从各个路口,走出来姐姐的同学,堂姐的同学和我的同学。姐姐和堂姐都撇下我,跑去找她们的好姐妹去了。池塘边鸭子嘎嘎地叫着,间杂着大婶们洗衣服的哗哗水声。
高大的男老师从我们一年级一直教到我们六年级,既教我们语文,也教我们数学,既教我们唱歌,也教我们体育。我们同学也是一直从一年级做到六年级,只有一个女同学,小学二年级就不读了,另外一位就是我堂姐,读到四年级,她爸爸说能认字就够了,让她回家去放牛。那时候男生与女生不爱一起说话的。女生最可恨了,看见男生在河港里钓龙虾,就一起尖声喊着:“哎呀你这样,我要告诉俺老师!”男生好紧张地对喊着:“我冇!我冇!”更有调皮点的男生,拿着芝麻叶上的方头毛毛虫,伸到女生眼前,吓得女生们一边尖叫一边跑。那时同学最爱说的就是“我要告诉俺老师!”不听话,老师要打手板心的!
就这样九月一号宛如敌军压境的最后期限,我已经听到老师竹板敲打在手心上的啪啪肉响。我多么希望妈妈能给我多生几个哥哥姐姐的,像我表弟,开学前的几天,暑假作业一页没做,没关系!大姐姐帮他做语文,二姐姐帮他做数学,三姐姐帮他做思想品德,他自己做自然,一天搞定完,然后一起扛着渔具,带着小桶去长江边上的暗荡捉鱼。我听到了隔壁的小林家,她的同学们都跑过来,分工协作,一个人做一部分,然后相互抄。半天就搞定,然后她们蹦蹦跳跳地在我家的豆场上跳橡皮筋。而我只能待在家里,无比怨念地望着成沓的暑假作业。想暑假开始我就计划了每天做多少页,谁叫河边的龙虾从草丛中探出它两个鲜亮的红钳是多么的诱人呢,谁叫碧深的水田上白鹭飞起时那么迷人呢,谁叫莲叶田田的湖泊里荷花如此香气冉冉呢,直到隔壁的大伯叫住我:“还有一个星期要开学,你是不是把学业忘脱了影?”我才想起不得了,我作业竟然一页都没有动啊。
我从早上做到晚上,妈妈催我吃饭我也不肯去。妈妈恨恨地说:“你也晓得着急啊!平时就晓得玩!”我做到最后都快哭了。我想到每回九月一日一过,老师站在讲台上,让同学们从第一个开始,一个个把自己的暑假作家拿给他看。没做完的站在讲台上,做完回座位。我坐在后面,看着讲台上站着一排没有做完的同学,个个哭丧着脸,心想完蛋了。老师要拿着那把恐怖的竹板让我们一个个伸出手,每个人打十下。有同学还没轮到就吓哭了。同学说这还是好的,隔壁班的老师是吊起来打的,更吓人。我带着这样惶恐的心情,在点亮的煤油灯下赶作业。后来妈妈摇醒我,“起来!起来!去报名了!”好半天我才知道昨晚作业还没有赶完我就趴桌上睡着了,看着依然摊在桌上的作业,我一下子哭出来,“为什么今天是九月一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