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追问哥哥着迷跳楼的原因,他的兴味是起于坠落之际,之中还是之后?我只是记住了大婶在阳台上冲着哥哥骂:“你个苕,你想摔死啊!”虽然懵懂,可是我第一次费力地把死亡与跳楼联系在一起。我难以捉摸死亡是什么,我和伙伴在坟堆把风雨吹打、纸花落尽的花圈骨架取下,套在脖子上,沿着田埂跑。就有大伯过来说:“这是死人的东西,你们还不赶快扔掉!”我们从大伯气汹汹的表情中感到莫名恐惧,赶紧把花圈扔掉。再一次,为钓鱼去挖蚯蚓时,我们挖到一截黄白色的杆子,拿回家给妈妈看,妈妈当即变了脸色,说这是死人的骨头。我真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提到死的时候是这样的表情。死究竟是什么?
哥哥和我轮番跳楼,究竟哪里能看到死亡?我相信哥哥和我一样只能感觉到一种眩晕,一种旋转,一种片刻风刷的一下从脸上劈过,然后是肉体和骨头着陆于大地时的踏实感。死亡究竟在哪一个环节从我们的眼前溜过?阳台前方的长江,夏天洪水涨起,经常有淹死的人尸体漂在水面上。有一次,我在长江大堤上眼见一具尸体躺在石头上,是个和我一般大的男孩,肚子像孕妇一般鼓胀,面目模糊,远看去整个身体就像发白的木头,不用摸就感觉是僵硬的。大人告诉我他死了。死亡就是人变成木头?我和伙伴们丝毫不觉得呈现在眼睛的死亡肉身有什么可恐惧的,只觉得好好玩。直到当我在岸边的江水中,往深处走去,绵软的淤泥从脚丫间涌出,江水的浮力让整个身子好似飘起来,忽然两脚踩空,我身子一下子陷入水里。我的脚怎么找,也触摸不到河底。昏黄的江水从我的眼睛、耳朵、嘴巴、胯下挤逼过来。那一刹那,我明白了死亡。死亡不只是木头,它是一种战栗的无助的绝望的恐惧。
日后,当我再次回望平静的江水,月光迷蒙地铺在江面。我再也回不到无知无畏的状态了。我知道死亡在那里,只要你敢迈入一步。那一次的溺水事件如劈开鸿蒙天地的利斧,鲜明地在我眼前展示了生与死的界面。我跳楼的英勇事迹被伙伴们广泛传播,因着很多听众不信,伙伴们再让我跳一次。当我再一次站在阳台的栏杆时,我的腿莫名地发抖,那溺水之时的恐惧一下子涌上来。我知道死亡在地面等着我。我再也不跳了。
那时候村庄里唯村公所才有一台12寸熊猫牌电视机。每到晚上,爸爸就会一只手拎着板凳一只手拉着我,跟着从各个巷口出来的叔叔伯伯一起往村公所去占位子赶着看《西游记》。看着电视机里活动的小人儿,我总忍不住冲到电视机后面,看看那些人是不是躲在后面。有一次电视机坏了,修电视机的叔叔打开电视机的外壳,我和伙伴们终于得以一窥电视机的内部。我一下子对放在基座上的主板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那主板上的各种柱状物、方块、山峰似的小点,银色的线路,在我眼前呈现出迷人的风景。
我告诉伙伴们我知道电视里那些活动的人住在哪里了——就住在这个里面,我指着电板说。那电板不正好对应着一个微型的村庄吗,草绿色的底板是村庄的大地,各种芯片组、处理器、插槽、排槽是各式各样的房子,里面可以住人、喂猪、养鸡,弯曲的电路是一条条河港和大路,各种接口、串口、并口是居住在这个村庄人们互相走动的神秘通道。当电视机打开时,这些人就从这个村庄走出来表演节目给我们看,关掉电视机,他们就回到这个村庄休息。我为终于能解释电视里的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难题而兴奋不已,然而当伙伴们听完我的解答后,笑成一团,说我胡说,他们翻动着电板问我:“那这些人我们为么子看不到?”是的,我们为什么看不到他们——孙悟空、白娘子、雅典娜、圣斗士、兔八哥……
村庄的人都认定我有病,还病得不轻。隔壁的大婶多次告知妈妈该带我去看神婆了,每次上楼去收棉花时,她总能看到我要么盯着墙壁半晌都不回神,要么拿着布头做成的小人儿在自言自语,要么披着床单摇头晃脑乱哼乱唱。此次又莫名其妙地说关于电视机的怪话,村庄的大人们都认定我是鬼迷住了,妈妈终于决定带我到五里庙去见神婆。神婆把念过咒的辟邪符烧成灰放到水里让我一口气喝净,然后让我妈妈尽管放心,鬼已经给收走了。
妈妈与神婆聊天的当儿,我一直在琢磨伙伴们问的那个问题。此时只听见佛乐声起,唱起“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来来回回伴着庄严的旋律复沓起伏,听之既久,我有股奇异的感觉:从我的心头宛如有两股电流,霎时间流遍全身,直至脚心。这时,我看到光点聚敛成星星,刹那间如花儿一般绽放,顿时,无数的星星在空寂的深蓝色宇宙中绽开花瓣,只要是我平生所见过的所有花儿,都在这一刻从一颗星星一个接一个绽放成花朵。这种感觉是我平生从未体验过的。佛乐既停,而我的心久久难平,头顶的电流也并未随之消逝,反而是盘结收拢,我小声地告诉妈妈:“姨,我头上有两只鱼在游。”妈妈听罢吓坏了,神婆又让我喝掉了一杯神水。
晚上回来躺在阳台的竹床上,看着银黄的月亮卡在屋角边缘的梧桐树杈间,我推妈妈说:“姨,你看月亮流汁了。”沿着墙壁流淌下来的月光,我觉得好像是两只手紧捏的柠檬挤出的果汁,如此一想,仿佛都能闻到柠檬的清濛甜气。妈妈起身焦虑地看我,自言都解咒了怎么还这么迷瞪。我不敢再多话,只得一个人悄悄地看着月光黏稠地从村庄的屋瓦上缓缓地淌到池塘。如果能泡到那池塘里,想必全身都是清甜的吧。而我头上依然在游动的鱼儿该是从池塘里来的吧。我回味起佛乐中万颗星星绽放成花朵的宇宙图景,忽然间顿悟了一般——我知道电视里的主板上,那些人我们为什么看不到了。
我们住在村庄里,村庄在地球上,地球在太阳系里,太阳系在宇宙中,那宇宙在哪里?或许在我们看来无穷大的宇宙只是另外一个更大的宇宙中一颗极为细小的沙子、米粒、细胞、原子、分子,他们的一秒时间对于我们来说是几亿亿的时光。这个包含着我们宇宙的大宇宙也只是比他更大的宇宙的一小粒而已。这是往大里想,那往小里想呢?不也是如此吗?或许村庄随便一粒沙子,我们碗里随便一颗米粒,我们身上随便一个细胞,就是一个小宇宙。小宇宙对于我们来说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对于那个宇宙里的人来说,不正是我们面对我们的宇宙时所能感受的时空的浩大无垠吗?我想电视机里的人,就是来自这些小宇宙的人,他们就住在这个电视机内部的小村庄里。他们太小太小,我们根本看不到他们。而12寸的熊猫牌电视机凸出的显示屏,就是放大镜,把这些小人儿放大给我们看。
我为我无意间彻悟了宇宙的本质兴奋得彻夜难眠,而这些如果说与妈妈和伙伴们听,岂不是又是我被鬼迷住了的佐证?当我想起自己的身上有多少个细胞,就有多少个小宇宙时,我不敢乱动了。我小心翼翼放平我的手和脚,是的,有无数人,无数动物,无数植物,生活在我体内的无数小宇宙中。我一呼一吸的极短时间,对于小宇宙来说就是好多好多亿亿亿的时间。我相信只要给每一个小宇宙连上一台电视机,给他们一个电板村庄,他们就能在我眼前活动跳跃。不仅是我,妈妈、伙伴们、鸡窝里的芦花鸡,柴垛上绽开的牵牛花,他们的身上都有无数的小宇宙。他们不知道,他们像我妈妈一样,在村庄的夜晚里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