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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租客(1)

纳兰妙殊

我是“租二代”,做租房客的生涯从降生便开始了。身为城市贫民,爸妈一直租房住,搬来搬去。官不修衙,客不修栈。这句话我小时一直听父亲和母亲互相告诫,在他和她忍不住想做点什么改变的时候。直到我上高中时,他们才攒够钱在近郊买了房,之前一共搬了七次。可惜我读的高中是寄宿制,因此始终无法与那间房子建立起太深厚的感情。

截至目前,我的租房生涯也断断续续持续了七年,尚未体验过“独租”。其实,只要碰到合适的室友,只要不把“隐私”太当回事,合租并不痛苦。稍感些微不适,只要想到“每次忍耐都是在挣钱”,也就怡怡然,坦坦然,不以为意。那些微不适,来自于早晨抢厕所期间,坐上还带着别人体温的马桶坐垫,来自洗澡时看到地上两滴血迹的恶心;来自做饭时忽然发现有人用过菜刀和砧板,而且还没洗干净……我前三回租房是在上学的时候。租房广告在学校里到处都是,有的手写,有的打印,联系电话都竖着写在下面,剪成一排流苏状,如揽客的纤细手指,迎风招展。第一次,我搬进一间已经住了三个男孩的单元房。一位美术系姑娘与我合租。如果一部机器需要五个齿轮一起转动,那真需要极精准的调试,才能让它们不互相妨碍。第一个星期,我小心翼翼观察屋里人们的作息时间:几点起床,如厕漱口的时间长度;是否午休,如果不午休,中午从事什么活动,是召朋友来玩《实况足球》的游戏还是跟爸妈讲长电话;下午是否出门,晚上是否出门,几点洗澡几点睡觉……同住的女生对我基本表示满意,不过一周后她也提了几点要求,头等大事是希望我每次回屋后都把插销插上。

为什么?她睁大眼睛,对我的疑惑表示惊诧:不插门很危险!这房子里有三个男人呢!哦不对,大于等于三个,因为有时他们同学也过来洗澡、玩游戏。万一他们忽然闯进来,怎么办?

他们为什么会闯进来?强奸……轮奸。新闻上报道过很多啊。我的天哪,不会的!你觉得他们是那种人吗?

知人知面不知心。斯文败类还少吗?再说,就算他们是绅士,万一喝醉了,酒后控制不住自己呢?

我皱眉想了一阵,说,好吧,假设真有那种情况,你觉得一根手指头长的铁插销拦得住一群醉酒的精壮男人……如果他们要撞门,门锁至少可以给我缓冲的时间,抓起武器来。武器?屋里哪有武器?她掀开被褥给我展示:在放枕头那个地方,贴着床头板,竟然放了一把铁榔头、一把水果刀。看见没?别怕,万一有人进来,你负责抱住腿,我用榔头爆头!

看她得意的表情,几乎是在盼望一个相信“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的冒失鬼闯进来,给榔头喂血,让刀锋开荤,为她的抗暴女英雄生涯祭旗。那种虚拟情景被她说得越来越逼真,我叹着气,在面前舞动双手,想把那个情景挥散。嗳,当初我们既然决定了跟男人合租,就算是默认敢冒这个险……好吧,我每次会记得锁门。

五只齿轮便如此转下去。日子过得还算顺利。偶有男生们在屋中衣不蔽体的问题,委婉地提出,他们都羞赧地表示会改。在我住过的房间里,第一间是最干净的。因为学生毕竟还脸皮薄,不好意思糟践得过分。那时我心眼单纯,不去想“凭什么别人不做我要做”这种问题,经常挽着裤脚,用墩布把客厅厨房卫生间统统拖一遍,把水泥地擦得青灰透亮,甚至蹲着用铁丝球一点一点刮掉厕所墙上的黄灰色的污垢。

可在后来租住的房子里,我再也没那么卖力地做过公共卫生。就像第一次失恋之后,就不会把男人看得那么宝贵了。我也懂得了谨慎地节约力气,不以房间之洁净为己任。降低要求多容易啊,得过且过,还不就那么回事。搬到第二个房间,我仍找了一个女生合租。这次的有趣之处在于:为了分割房间,我把两条跳绳结在一起,一头拴在墙壁的钉子上,一头拴在阳台门框的中央,然后拿一床红色印花的毛巾被,搭在这条绳子上,让它垂下来造成一道幔帐。隔着这道软绵绵的墙壁,两人默不出声地早出晚归,几个月里交谈也没有超过十句。我们过着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老聃似的生活。

学校周围还有很多老夫妇招租,把自己单元房中的一间租给学生。包吃,房租相当低廉,条件是每天做做家务,陪老人散步聊天。

凡是讨巧的人,最后发现免费的午餐里面都有沙子。青山七惠《一个人的好天气》中可爱的老太太是很少见的。老人屋子里陈旧家具和衰老肉体酿就的腐朽气味,并不那么好忍受。大部分老年人会有很多要求:晚上十点前必须进门,不许把男孩子带回来,女孩子一次不能带回超过两名,不能在屋里放音乐,夜里不可起夜,因为老年人睡眠不好,实在需要上厕所的话,就要极小心不可发出噪音,家务也要做得令老夫妇满意……他们提供食宿,是为了交换更重要的东西。他们的儿孙太久不肯光顾了。年轻人要租房,他们要租赁青春的光芒,要租借少年的活力和生之趣味。其情可悯,其愚亦可悯。几乎所有这样租房的,最后都闹得不欢而散。同班一个女生,房东大爷非说她偷东西,她争辩不过,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收拾行李出了门。

有时,我也会羡慕那些真正被人当作“家”的房间--替那些“出租房”羡慕。

这样的房间,处处显出受尊重的矜贵,它心知主人为得到它,精心打扮它,不惜耗尽积蓄,也知道自己能为主人面上映射出自得和喜悦之光,提供他们所沉迷的安宁。即使室内稍有凌乱,也是从容不迫的,像晨妆未竣、匆忙迎宾的主妇,蓬乱的发髻和衣襟上的褶皱看上去也颇可人。

位于腹地那些小巧的、惹人怜爱的卧室,偶尔受主人之固邀,可得到入内参观的殊荣。精致的床头灯、颜色搭配得恰到好处的浅色窗帘和寝具,都因极少抛头露面而猛然一惊,微微窘着、僵着,带着娇羞之酡颜,不出声地等待客人赶紧知趣离去。

被全心全意地爱着和珍重的,不管是人或是房子、物品,总有一种稳稳散发出来的光泽。主人待在自己的房子里的时候,也显得更雍容自如,连说话声音都变得清楚了一些,就像公狮子在他自己的领土上,趴伏在树的阴影里,晃动鬃毛,打哈欠,浑身洋溢着掌握全局的松弛、满足和慵懒。

至于那类阅人无数的出租房,久已像失掉羞怯的烟花女。老天保佑,它还具有必备的一些器官--洗衣机、空调、抽水马桶、床板床垫、衣柜板凳,好歹保证它仍具有招徕客人的资格。但由于对过多的陌生人展示,浑身都是疲乏些手留下的痕迹,未必粗暴,至少是漫不经心。那些售卖它的人做的一点点油滑浮浅的修饰,仅止于能遮掩它的形容枯槁,让客人不至于太快发觉它的敝旧、寒酸,以及其余难以忍受的一切。买主以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寻找能用来杀价的缺陷,并嫌恶地--有时是佯作嫌恶--大声条分缕析。付了钱、留下来的人便开始恶形恶状。他们索取无度,是为了对得起花掉的每一毛钱。没人愿意费心为它的洁净和美好负责任--责任得建立在长期关系之上,谁都心知这是露水姻缘,随时相忘于江湖,因此自私和狭隘是最正常的守势,无可指责。

我第三次租房时,男主角薛君已经登场,并肩作战。两人一起租住的房子位于一楼,三室一厅,住有六个人,只有他一名男丁,而且只有他是学理工科的,所以换煤气罐、修理水管、购水购电、计算水电费等等任务自然落到他头上。

其中一位姑娘家境殷实,她入住几天后,她的母亲特地衣冠楚楚地从家乡赶来,巡视她的居住环境,又把她的室友都面试一番,表示满意,临走时买回一台冷暖空调,监视工人安装在她屋里。

这可真是大手笔!但结果是,人们对平摊电费不满。最后大家把屋里所有带电插头的东西的瓦数都报上来:电脑、电热杯、电水壶、电热宝,甚至台灯和铁夹式干鞋器。薛君整理出一排运算公式,根据每件电器的功率、使用时间、使用频率,得出每个人需要交的钱,精确到了小数点后面三位。从此人人服膺,无有异议。

该房间是我住过设施最差的一间屋子,房东当初装修时就打算要租出去,因此各处都十分敷衍。卫生间只有一扇木板拉门,没有锁,板子上钉了个铁环,环上有人拴了一根绳子,进去之后可以把绳子系在某根水管上。其实绳子细得像粉条似的,用力一拽就断,不过是给自己心里加个屏障罢了。这块木面,堪可窥一斑知全豹。屋里有的女生进去洗澡时不开灯,有的拿一件脏衣服搭在“枣核”上,聊作遮掩。

因为设施差,大家也不爱惜,屋子脏乱得不像话。灶具上不光厚厚一层黑油泥,还披挂着经年数月炒菜时溅出来的土豆丝、葱花、菜叶(它们都干瘪得不成样子,不过还能辨认生前身份),收集起来能凑成一盘菜。客厅成了放杂物的公用仓库,行李箱、破棉被、旧衣服旧鞋旧书堆在一起,一座座山川相连。

这间房子外本来有个半地下的储藏室,房东把它盖成一间几平米的小房,也租了出去,租给学校里一位收废品的大叔。大叔一家三口人住在里面,做饭时烟就从埋在地面处的窗户里滚滚冒出,像着火似的。这位大叔曾进来收废品,咋舌叹道,哎呀,你们大学生住的屋子,比我这收废品住的屋子还乱。

这时期虽然我已经学精了,不过偶尔也忍不住绰一根墩布拖地。奈何有心清洁,无力回天。提议要轮流做卫生呢?大家又说,哎呀屋子没那么脏嘛,哎呀我周末都回家住,在屋里根本待不了几天……自己也觉得无趣,就作罢了。

脏乱之下,必有鼠患,何况房间还在一楼。对于老鼠来说,这屋子大概就像它们的食堂饭馆一样可爱。某次我在厨房做了点东西吃,听见背后有细碎声,回头一看,一只老鼠正在簸箕处啃吃果皮,边吃边直起身子,与我对视,目光灼灼。还有一次我进了卫生间,刚打开灯,只见一道灰影从脚边窜过,从木板门上的一个小洞里钻出去了。它竟然是从蹲坑的下水口里钻出来的!

我向众人讲述的时候,众皆悚然。而我尤有余悸:万一是我蹲下之后,它才冒出来!鼠患是必须要治了,不然厕所都没法上。用过粘鼠纸。放置一夜后,上面似乎有些可疑的毛发,似乎是鼠儿在上面摔一跤,打个滚,便扬长而去。用过鼠药。寂寞地摆放了数日,无鼠问津。大概是鼠药不曾与时俱进,今世鼠儿们,口味都吃刁了。用过鼠夹子。又遭到室内其他人的强烈抗议,说是即使夹中了,夹得肠穿肚烂,也太恶心,这屋子还是没法住。

回。这武器外貌平平,不过一只小小的塑料盒。说明书是这样写的:某位毕生与鼠群交战的教授,曾旅行各省,专门捕捉鼠群中的“鼠王”。捉住了,并不着急杀它们,只关在笼子里。此际鼠王自忖必死,遂发出哀凄尖厉的叫声,告诫周遭的子民赶快逃命。教授就躲在一旁,用录音机录下鼠王的遗言。年长日久,取其精华,集合成这一小段,只要反复播放,方圆几里的鼠族必然听从王命,四散奔逃。

产品简介像童话又像寓言。由《胡桃夹子》得出的印象,鼠王乃恶势力之象征。然而现实中,鼠王实在是贤王,是明君。身陷绝地,竟不呼叫御林军前来勤王救驾,遗言是“别管我,你们快走”。其何壮烈也欤!这些牺牲了的先王,谥号都当得一个“惠”字。想必子民们疏散时,细长的鼠眼中都含着泪花吧。

趁周末隔壁几个女人结伴出去看电影,我们把机器放在客厅和厨房交界处,打开播放键。整晚坐在屋里,一遍一遍听着早已作古的鼠王们的呐喊,恸哭,吱吱吱,啾啾啾,喳喳喳。鼠呼一何怒,鼠啼一何苦!

循环播放了两个小时,在我想象中,此际鼠鼠相传,地下王国都已经收到讯息,正在紧急搬家。耗子他妈,赶紧把玉米、大豆捡大粒儿的,打上包袱啊!小四小五,一人给我叼两个花生……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见到鼠国民,我有一种童话成真的感觉……第四天,走进厨房时,一惊,又见到了那熟悉的、矫健飞掠的灰色倩影。

也许川渝湘各地的鼠群,方言不通,因此听不懂吧?总之我是数战皆北,彻底技穷。不过此屋中人鼠之战尚有后续:我和薛君退租离开之后,他的一位读博的同学住了进来。此人身材短小,广东人所谓“矮仔多计”,他不但多计,而且性子极为悍勇。住进来发现有鼠,立即关门闭户,枕戈以待,居然一战功成,毙了鼠命一条。更惊人的是,他拎起这只死鼠,以绳系其尾,挂到了屋子门口的树枝上。

挂了两天,在邻居的强烈抗议下,解下扔掉了。从那之后,那间屋子再没闹过老鼠。

第四个房间。这时我们已经到了北京。这幢楼建于七十年代,原本是当地一所钢厂的职工宿舍,当年的职工现在都是六七十岁的老人,子女大多已离巢。老人们爱攒旧东西,楼道里堆满了破纸箱旧沙发,每层楼都放着一个腌咸菜、酸菜的陶缸,不懈地散发臭气。走在楼梯上,还能闻见楼道里弥漫着浓浓的“老人味”。

老房子房型不好,采光、通风什么的就不用说了,进门是一条狭窄的走道,跟门扇一般宽窄,不关上门就没法通过走道。所有的门都跟门框不甚合作,不是过紧就是过松,像身材早就变化得天翻地覆的中年妇女,还勉强穿着生养孩子之前的旧衣衫。抽屉总是不牢靠,有的拉出来费劲,有的推回去费劲。柜子的把手五个有四个都掉了。内室的地板尚好,客厅的地板就变得七支八翘,每一块木片都摆出不同的姿势,有的拱起脊背,有的瘪着肚子,走在上面总能踩出哆味咪发索好几个音。有时夜里上卫生间,怕吵醒别人,就像走八卦阵一样,一下左,一下右,倒踩七星步,躲着那些琴键一样的地板。

屋子里留着点点滴滴前任房客们的痕迹:镜子上的粉色小猪贴纸,和卫生间里的卡通猪挂钩,显示这里住过一个属相或爱好是猪的姑娘;水龙头、厕所晾衣架都用铁丝一圈圈缠绕过,透出中年男人的手艺和勤谨劲儿;厨房储物架子的边角,抽油烟机的边角,都贴着软纸,垫起来了,我曾好几次在那些边角上撞过脑袋,幸有前人手泽护佑,才没磕出血来,说明前房客中还曾住过一位心思细密的好人。

我和薛君依旧挑了带阳台的主卧。室友是个大姐,四十多岁,安徽人,丈夫在上海打工,两个儿子一个在老家,一个在广州。一家四口,要团圆一次得把京沪京广线都坐一遍。

式总是时新的。不过浓妆之下的脸蛋还是中年妇女的松弛,整体有点秋行春令的怪诞和悲哀。

曾问她,为什么不跟老公在一个地方打工?她说,唉,机会没那么多呀。我先在北京找到这个工作,现在也做到副店长了,舍不得走;他呢,老乡在上海开店,他过去帮手,比在北京挣得多。我家两个儿子,一个十八,一个二十一,没几年就都得给他们买房子结婚,我们还不得拼命多赚点……她丈夫每隔几个月坐火车来一趟,住上十天左右。他矮个,微秃,疏眉,淡黄骨查脸,除了中午晚上到厨房给老婆炖排骨、烧鲤鱼,总是敛声闭气,好似屋里没这个人。夫妻相隔两地,会面难得。我也替他们欣慰。屋子这边雎鸠在洲鱼在水,池上鸳鸯不独宿,那厢亦是桥边牛女并头眠,夜夜一树马缨花。

整个单元都处于和谐的阴阳调和之中,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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