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来的这份秩序井然？源头就是日本人民族性中的团体意识。在一个集体中，如果你做出有悖团体的事情，就有被排斥的危险。于是，所有人不自觉地按照秩序，朝一个方向行动，这个合力很大。而中国人，如果想让大家都按照一个国家制定的法律条文来行动，那不是10年、20年的事情，或许是国家太大的缘故吧。日本的一些文化建设成果也值得中国吸收。比如最近几年中国兴起的非物质遗产保护工作，日本已经进行半个世纪了。还有日本房地产泡沫经济的教训，同样值得眼下的中国仔细借鉴。另外，最近几年，中国民间对日的民族情绪中表现出一种倾向，觉得日本还是侵略中国时期的日本。其实，战后60多年的日本，被美欧思想几番冲击，开放得连整个国家体制都是被美国改造过。今天的日本与战前比，有很大变化。因此，中国应该更加深入地了解日本。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邻里关系处不好，自己的日子也舒服不起来。一旦中国真强大了，能够在文化上认同中国的还是周边国家。到了那时候，想有所作为，没有朋友行吗？
爪哇人苏哈托
不到爪哇，不算去过印尼。
为什么爪哇重要？首先是人多。印尼号称“万岛之国”，可是爪哇一个岛养活了全国62％的人口，一亿多人。爪哇有多大地方呢？跟咱们的安徽差不多。安徽是人口大省，但人比爪哇少了近一半，可见爪哇人口密度之大。这个比喻还不能说明问题，因为地理情况不同。印度尼西亚有大小岛屿17508个，是世界上最大的群岛国家。爪哇是五大岛中的小拇指，仅占全国面积的7％，却重镇云集，首都雅加达、古都日惹、名城万隆都在这里。换句话说，爪哇是印尼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还有，爪哇历史悠久。不是几千年，考古学家说是好几十万年。19世纪末，荷兰人在爪哇发现了原始人化石。
仔细一研究，原来50~70万年前就有人居住了，比房山周口店的北京人还古老。西方人说，爪哇是印尼的伊甸园。这个比喻不是寒暄时谈天气，说了就算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是，生在爪哇，不一定是爪哇人。在古老的爪哇文化中，新生婴儿不过是惹人爱怜而情感脆弱的生灵，不能算爪哇人。成年人，如果不能表现出镇静、礼貌、自制，也不算。只有学会了控制自我、平衡情绪并在社交中温文尔雅，才能称得上爪哇人。说得具体点，爪哇文化推崇谦逊的品格和端庄的仪态，唾弃对感官欲望的满足，口腹之需和声色之好是万万不可纵容的。同时，端庄不是压抑自己的情感。相反，一个爪哇人应该在待人接物中表现自己的活力和热情。
这么高的要求，有人达标吗？有。举一个听说过、没见过的大人物为例，印尼前总统苏哈托。他当权32年，号称世界上执政时间最长的民选总统。2008年1月底，苏哈托病死在雅加达的医院里，终年87岁。这是一个盖棺难定论的人物，褒贬不一。但是熟悉印尼和苏哈托的人也有共识：他是真正的爪哇人。
生在爪哇长在爪哇
2005年，我去爪哇中部的日惹和西部的雅加达游学了一个月。苏哈托生在日惹，死在雅加达。千里之遥的两个城市，给一代枭雄标注了起点和终点。生命的轨迹不像地图上的公路和铁路，有了两个点，行程便一目了然。其中的时空变幻，折射出一个摆脱殖民统治的民族在冷战岁月中求生存、谋发展的艰辛和挣扎。
1921年，苏哈托出生在一个离日惹不远的村子里。少年时代，苏哈托父母离异。他吃百家饭长大，轮流住在父亲家、母亲家、亲戚家、朋友家。对于爪哇人来说，这不新鲜。苏哈托家境贫寒，小学时因为没钱买校服被迫转学。中学毕业后，他到村里的银行当助理职员，跟着跑业务。没干多久，工作丢了。至于原因，苏哈托说，为了穿得体面些，借了一条筒裙。没想到自己那么倒霉，破自行车坐垫上露出的弹簧把裙子钩破了。借裙子的人火了，银行的人怒了，苏哈托干脆不干了。另一种说法是，苏哈托偷衣服被抓。法官叫他要么蹲监狱，要么当兵。苏哈托当了兵，这一年他19岁。苏哈托在军队里待了20多年，从一个大头兵干到陆军司令。掌权后，他曾说过：“我只是一个朴实的兵，但愿是个好兵。”当年的印尼是荷兰殖民地，苏哈托在荷兰皇家陆军中开始了军旅生涯。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人来了，荷兰军队投降。为了不当战俘，苏哈托跑了。
可是，他找不到工作，晃了几个月，只好参了日本人的军。1945年，日本人投降，“二战”结束，印尼宣布独立。苏哈托在殖民军中学了不少本事，刚刚组建的印尼陆军缺人才，他当上了团长，负责临时首都日惹的防务。不久，荷兰人又打回来了，把执政没几天的印尼政府赶出了首都。苏哈托带着部队在日惹附近的山林里打游击。日惹不大，在我看来十分破旧，估计跟苏哈托打游击那会儿差不多，也许是刻意保存古都风貌吧。老城区里没有现代化的建筑，一条大街贯穿南北，名曰马里奥波罗，有两公里长。马里奥波罗大街南头是皇宫，街道和皇宫都是200年前日惹苏丹亲自设计的，两者之间有一大片空场，现在是公共娱乐场所，有卖东西的小贩，也有做操的学生，还种了不少榕树。中间的两棵榕树最大，据说是当年苏丹解决纠纷的地方。双方当事人各占一片树荫，摆事实、讲道理，最后由苏丹裁决。直至今日，苏丹仍然在印尼的政治生活中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半个多世纪前，苏哈托在日惹城外打游击，苏丹哈孟库布沃诺九世在城里出钱出力，暗中策应。为了把荷兰人赶走，夺回首都，苏哈托经常带领手下，化装成卖土产的农民潜入城里搞情报。有了苏丹的庇护，苏哈托在日惹不愁住处，有时就住在皇宫里。苏哈托掌权后，苏丹继续支持他，还当过一任副总统。跟荷兰人打游击期间，苏哈托团长解决了终身大事。这是一桩家长操办的婚事，没有恋爱，相亲时就商量好了结婚的日子。夫人西蒂·哈蒂娜也是爪哇人，比苏哈托小两岁，身出名门，父亲是个地方长官。1947年底，婚礼在古城梭罗举行，离日惹60多公里。为了避免荷兰人空袭，梭罗晚上不让点电灯，所以晚上的婚宴十分简单，点了几支蜡烛。婚姻大事并没有留下照片，令苏哈托终身遗憾。
婚后三天，苏哈托就把团长夫人带回日惹，一边战斗一边过日子。苏哈托是穆斯林，可以娶四个老婆，但他只要了这一个夫人。尽管苏哈托的婚姻缺少年轻人追求的浪漫，但是他相信“爱情来自亲近的交往”。1996年哈蒂娜病逝，苏哈托遭到沉重打击，还一度中风。当上总统夫人的哈蒂娜给苏哈托惹了不少麻烦，这些事后边再细说。19４9年３月1日，苏哈托打了一个漂亮仗。他率领部队向占领首都的荷兰军队发动全面进攻，并占领日惹六个小时。这一仗不但写进了印尼历史，还拍成了电影。历史书把这一战称为“３月总攻的第一战”，日惹街头也留下了苏哈托的英雄形象。如今，一组雕塑矗立在马里奥波罗大街上，将19４9年３月1日永久定格在冲锋陷阵的苏哈托和他身后的四个士兵身上。
这一仗后两个月，印尼与荷兰达成停战协议。不久，荷兰将主权移交给印尼。国家统一后，首都迁到雅加达。苏哈托在军队中一路攀升，1961年他被调到雅加达陆军总部。1965年，印尼发生“9·30”政变，多名军队高级将领遇害。苏哈托当时的地位仅次于陆军司令，他不但躲过一劫，而且在混乱中接管了军队，控制住了局势。这时的苏哈托虽然不是总统，但掌握了总统的权力。1968年名正言顺当选总统后，苏哈托连任六次，创世界之最。
微笑将军心狠手辣
苏哈托的爪哇人素质，表现在他的自我控制能力上。1970年到1974年，李炯才担任新加坡驻印尼大使。在他的印象中，苏哈托“喜怒从不行于色。我在印尼的四年半中，从没见过他悲伤。他总是微笑，是一个微笑将军。他说话从不提高嗓门，无论内心如何焦虑，外表总是平静如水。”苏哈托的自控能力甚至体现在个人爱好上，他喜欢钓鱼，一项可以享受轻松和平静的运动。在公众面前，苏哈托总以朴素、谦逊的形象出现。就任总统后，他拒绝迁入富丽堂皇的总统府，留在了老式平房中。不过，他的老房子后来越盖越大。多年来，他从不迟到，也不追求名车美女。这一点与前任总统苏加诺形成鲜明对比。
苏加诺是印尼首任总统，以放荡不羁闻名天下。他访问突尼斯时，曾让突尼斯总统布尔吉巴目瞪口呆。两国首脑会晤一开始，他提出要求竟然是，“我要一个女人”。苏加诺在国外寻花问柳的最大收获是他的第四个老婆。1959年，他在东京夜总会里和19岁的女招待根本七保子一见钟情。不久，七保子飞赴雅加达，住进了总统府。三年后，两人秘密结婚。苏加诺死后，他的日本寡妇于1993年推出裸体写真集。53岁的前总统夫人为了挣钱养家干出这种事，着实让印尼政府惊慌失措。苏加诺的个性张扬还有实物为证。1962年，他下令在雅加达市中心的自由广场上修建民族纪念碑。北京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不过40米，苏加诺的政绩工程盖了137米，顶上的火炬镀了35公斤黄金。1965年“9·30”政变后，苏加诺失势。纪念碑让老百姓记住了这位好色的开国总统，好多人管这突兀破天的地标叫“苏加诺的最后勃起”。
苏加诺好出风头，喜欢接受采访。而苏哈托则低调得多，很少见记者。苏哈托一贯轻声细语，给人一种平等、和善的感觉。由于印尼是东南亚最大的国家，苏哈托从不趾高气昂这一点，赢得了东南亚领导人的广泛信任和赞誉。新加坡资政李光耀与苏哈托交往了30年，他认为苏哈托十分守信用，从不食言。70年代初，世界水稻减产。印尼闹米荒，向新加坡紧急求助一万吨大米。后来国际米价蹿升，新加坡以为印尼无力偿还。但是印尼却在国际市场上高价购米，没有赖账。这件事在新加坡外交官中广为流传，促进了两国关系。苏哈托前任执政期间，印尼与马来西亚处于军政对抗。印尼不但派兵袭击马来西亚本土，而且不惜退出联合国，抗议马来西亚当选安理会非常任理事国。这些举动让邻国心存顾忌，生怕印尼在东南亚称王称霸。苏哈托执政后，推行睦邻友好政策。这也就是为什么苏哈托死后，马来西亚、新加坡、文莱领导人一致称赞他为东南亚的和平与发展做出巨大贡献。道理很简单，印尼用不着惹是生非，它只要采取不合作态度，东南亚国家联盟（东盟）就不会有今天40多年的发展和成就。
苏哈托的另一个形象是团结、负责和工于心计。他是军人，身边的追随者也都是忠心耿耿的行伍出身。那个年代，军人手上都有血，但是苏哈托手上的鲜血太多。1997年金融危机席卷东南亚，引发印尼政治局势动荡。1998年3月份，全国各地爆发骚乱，要求苏哈托下台。5月份，抢劫和暴动变得难以收拾，全国的死亡人数过千。最大的示威发生在雅加达的独立广场上，军警和示威者不断冲突。标语上写出了：“把苏哈托像狗一样扔出去！”但是，苏哈托仍然不想放权，直到陆军参谋总长告诉他，首都的安全已经无法保证，苏哈托才在5月21日辞职。苏哈托掌权和失势都在混乱中完成，这也许是命运对他的捉弄。
发展之父公私兼顾
平心而论，苏哈托执政期间，人民过上了前所未有的好日子。可是平头百姓得到的实惠，跟他家人聚敛的财富相比，真是九牛一毛。比如，一位西方记者初到雅加达，便对苏哈托家族经济有了感性了解：“机场是苏哈托儿子的，出租车公司是他闺女的，过路费要交给他另一个儿子。到了酒店后发现，苏哈托的亲戚是这儿的老板。”
功是功，过是过。咱们分开讲。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印尼这本经难念的地方不少。世界第四人口大国，两亿多人吃饭就是大问题。300多个少数民族，说200多种语言，还是世界上穆斯林最多的国家，民族团结又是大问题。还有地域。尽管17508个岛屿中的2/3没人居住，但是那么多人分散居住在几千个岛上，不用谈发展，光把一个人口如此庞大、领土如此分散的国家拢在一起，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