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说法似乎偏激,但是有道理。埋一个雷不贵,大概3美元,而排一个雷的开销要超过1000美元。联合国网站曾经发表过一个调查,45个专业排雷人员在柬埔寨干了7个月,挖出来265颗地雷,还找到近千个战争中遗留的爆炸物。这个项目的经费是37.8万美元,算下来排除每颗地雷的费用是1400美元。钱怎么花的?三分之一以工资和补贴的形式给了国际雇员,27%买了收音机和电脑等办公设备,20%买排雷用的金属探测器,8%用于地方行政开销。如此开支可以解释,为什么外援介入柬埔寨排雷工作10多年来,虽然成绩显著,但仍然任重道远。
与高薪酬的国际排雷专业人员相比,不断出现的触雷事件加剧了农民贫困的恶性循环。一份调查显示,38%的人因为摆弄地雷受伤。没事捣鼓地雷干吗?卖废铁,挣生活。还有56%的人是在干农活、打水、捡柴禾、拾山货时触雷。这些触雷事件只说明一件事,不幸的都是穷人。穷人伤残之后,日子只会更难熬。一边是自己的百姓受雷患和贫困双重煎熬,一边是排雷成本居高不下,柬埔寨为什么不多用自己人排雷呢?又不是多么高深的技术活,连农民都干得了,同样的钱如果雇自己人,成本不就大大降低了吗?排雷的速度不就大大提高了吗?道理虽然是这样,但是问题就在于柬埔寨不能支配排雷的钱,因为钱不是自己的。
这里有点历史背景要交代。1970年,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在国外访问时,美国支持国内的一个将军搞政变,废黜了国王。随后内战开始,举国动荡了近30年。直到1998年洪森赢得大选、出任唯一的首相,全国局面才得到控制,柬埔寨才真正进入和平时期。其实,早在1991年年底,交战各方就达成和平协定,邀请联合国组建临时权力机构(UNTAC),暂时行使政府职能。UNTAC的主要任务是营造中立的政治环境,以便各方势力平等参与大选,组建战后政府。从1992年开始,先后有来自11个国家的武装部队、34个国家的军事观察员以及文职人员等总计22000多名联合国人员,浩浩荡荡赴柬维和。这是有史以来联合国最大的一次维和行动,经费预算19亿美元,外加9亿美元重建费用。经费不足是联合国的老大难问题,可是当年在柬埔寨维和问题上,安理会12个理事国,特别是5个常任理事国,没有一个说不。
联合国在柬埔寨的主要目的是“恢复和维持和平”,并“促进民族和解”。事实上这两个目标一个也没实现。联合国军事人员进入柬埔寨伊始就自身难保,始终处于生命威胁之下。1992年2月底,一个先遣团的澳大利亚上校乘直升飞机执行任务时,遭地面炮火袭击,结果右腿、左手均被击伤,直升机螺旋桨被击中,所幸安全降落。地头蛇给了这样一个下马威,UNTAC在柬期间的工作环境可想而知。UNTAC自始至终不能发挥有效的治理功能,国家的基本政权仍然掌握在土生土长的实力派手中。因此,收缴武器弹药的工作半途而废,遣散各派武装力量的工作大打折扣。在这样的形势下,UNTAC仍然组织了1993年全国大选。于是乎,先有选举前的政治暴力,再有对选举结果的否定。大选结果所呈现的权力分配不均差一点酿成新一轮全国内战。再后来,1993年的大选结果被政变推翻。内乱归内乱,1993年大选后,UNTAC完成历史使命,撤离柬埔寨。直到今天,为此自豪的人会说:看,是国际社会手把手地把一个走出战乱的国家扶上了民主、和平之路。
但是舆论对维和人员并非异口同声地赞扬。在联合国维和的两年中,百姓日子依旧贫困、动荡。谁受益了呢?趁火打劫的得势者、投机倒把的商人以及浑水摸鱼的维和人员。对于那些外国顾问来说,和平重建是肥差。这帮人坐着头等舱飞来飞去,在各地巡视、指导工作,合情合理地领取巨额薪酬。《纽约时报》驻东南亚记者亨利·卡姆在《柬埔寨》一书中写道:“国际社会为‘全面解决柬埔寨内乱’投入的近20亿美元,几乎没有花在改善800万老百姓的苦难生活上。钱花在把16000名士兵和6000名文职人员运进、运出柬埔寨上。这些人有管理者、警察、外交官、会计、公务员,以及各领域的专家。他们的开销包括住房、交通、通信、办公设备等。在一个被战争拖垮、几乎没有基础设施的国家维持庞大的国际维和力量运转两年,前所未有。”钱没花在刀刃上还不算,众多外国人大量拥入,催生了大城市的社会问题。那些攥着大把钞票的外国兵,在娱乐活动极其匮乏的异国他乡,总要发泄消遣,于是乎卖淫业开始泛滥。一些艾滋病疫情调查显示,正是20世纪90年代初兴起的卖淫业,让柬埔寨成为亚洲艾滋病疫情最严重的国家之一。
扯远了,还是回到地雷。像HALO基金会这样的非政府组织也是90年代初随着维和部队来到柬埔寨,参与战后重建。由于90年代末国家内乱才结束,柬埔寨的扫雷工作一直没有国家层面的统一部署,于是各种国际组织各自为政。2000年柬埔寨政府控制全国局面后,成立了扫雷和受害者援助机构(CMAA),管理全国的地雷清理工作。首相洪森亲任CMAA一把手,并由一位副首相处理日常工作。尽管扫雷工作得到国家最高领导人的高度重视,但无奈财政上捉襟见肘,投入极其可怜,工作人员经常四五个月领不到工资。直到2005年,柬埔寨的扫雷资金绝大部分来自国际捐赠。
2006年,柬埔寨政府以支付CMAA工作人员工资的形式投入的扫雷经费大约有120万美元,而同一年的国际援助款项高达3000万美元。但是这么多钱如何使用,柬埔寨政府没多少发言权。国际援助资金的主要流向是排雷非政府组织,除了HALO基金会,在柬埔寨比较著名的还有联合国麾下的CMAC和英国的MAG。其中CMAC的规模最大,是当年UNTAC组建的,目前在柬埔寨的雇员有2300人。HALO、CMAC和MAG算得上世界排雷三大著名机构,不过根据柬埔寨的官方数据,从2000年到2005年,这三大非政府组织挖出的地雷只有不到总数的四分之一。
不生产地雷的柬埔寨,之所以爆炸物遍野、雷患难除,归根结底是大国权力斗争的结果。有人说,现代柬埔寨是世界格局的缩影,这话不假。1953年,柬埔寨沦为法国殖民地90年后获得独立。没多久,这片土地就成为冷战时代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博弈的战场。1970年,美国支持国内反对派趁国王出访之际搞政变,中国收留了无家可归的西哈努克亲王。1978年,邻国越南在苏联的支持下发动侵略,占领首都金边后扶植了亲越政权。越南本来盘算一举歼灭柬埔寨武装,没想到被游击战拖累,陷入了长期消耗战。正是这个时期,大量地雷被埋下。如果说,当年埋雷是大国斗争的表现,如今国际社会出钱排雷也算是系铃人解铃了。但是换个角度,设身处地为柬埔寨想想,当初打仗用的军火都是外国人为了实现自己的利益无偿援助的,如今战争结束了,打扫战场的活儿还是本着外国人的利益为先,这怎么说也不公平啊!可是,这份不公平上哪儿说理去?人家大老远地来排雷,毕竟不收钱啊!
昔日吴哥之辉煌
战争历史留下的遗产,至今折磨着当地百姓。不过,西北山林里的另一份历史遗产,却让柬埔寨人备感骄傲和自豪,那就是经历几百年风雨的吴哥古迹。对世界来说,微笑的大佛是柬埔寨的形象代言人。而大佛不但展现慈悲,也见证了高棉民族近千年的辛酸。
吴哥古迹曾一度隐没在密林之中,与世隔绝400多年。柬埔寨是东南亚最古老的国家之一,从9世纪到13世纪,鼎盛时期的吴哥王朝统治了东南亚的大部分疆域。如今,想重温帝国旧梦的人,完全可以在保存完好的吴哥古迹中凭吊一番。600座宫殿、佛寺和宝塔等各类建筑散布在方圆45平方公里的森林之中,其规模之宏大、布局之奇特,令人叹为观止。
吴哥,原意就是城市。遗址中的大吴哥(AngkorThom),就是当年帝国首都的王城。昔日帝国的气派从20米高的城门即可窥一斑。至于王城当年如何繁荣,我国元朝的周达观有详细记载。1296年,他奉命随使者“诏谕”真腊。真腊,就是古代的柬埔寨,中国人从隋唐时代就这么叫。周达观一行从温州出发,经过3个多月的水上奔波,终于在离真腊国都城吴哥50里的地方上了岸。一路上,周达观看到座座村落镶嵌于一望无际的稻田间,城郊的商铺里摆满了各种货物,老百姓生活在安逸中却不失热闹。他不由得赞叹,宋人《诸番志》上说真腊地广七千里,好一个泱泱大国啊!
中国使团进入帝王宫城后,拜见了国王因陀罗跋摩三世。周达观在真腊待了近一年。他回国撰写的《真腊风土记》中记载,吴哥帝国鼎盛时期,城里人口近200万。周达观要是没记错,这样的人口规模跟我们国家现在的济南和杭州差不多了。不过,据近代学者估算,那时城里的人口规模在百万左右。即使这样,在整个东南亚也是首屈一指。在周达观眼中,真腊国王身穿铠甲,刀箭不入。他头顶巨大金冠,项戴数斤重的珍珠,手足各指均有金镯戒指。但凡出门,国王持一柄金剑,前后左右簇拥着捧金银器皿的众多宫女,随行羊车马车皆以金为饰,镶金凉伞多达百顶。多气派!
可就是这么一个风光无限、威仪四方的强大帝国,在数次异族的入侵下衰落了、消失了。14世纪以后,吴哥王朝的版图在暹罗(泰国)和安南(越南)的左右夹击下逐渐缩小。都城吴哥在泰族的征讨中三次陷落、三次被洗劫。15世纪上半叶,吴哥的统治者决定迁都,多番辗转后,落脚于如今的金边。古都吴哥在一代代人的淡忘中,任由古藤老树缠绕,被密林覆盖了400多年。
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然而,一个衰落的民族靠躲换不来安生日子。18世纪末,柬埔寨的领土只剩下一半。几十年后,安南征服了柬埔寨。后来虽有民族反抗和励精图治的复兴之举,但是仍不幸沦为法国人的殖民地近百年。再后来,就和地雷之患那段历史接上了。其间一脉相承的是三番五次任人宰割的痛苦和屈辱。人人说和平来之不易,但谁能比柬埔寨老百姓更渴望太平日子呢?谁能比他们更能体会战争的切肤之痛呢?
当你走进吴哥古迹,情不自禁地畅想远古的辉煌,怀旧的美好愿望随时可能被路边的警告标牌一下子拽回现实。那上面写着:“切勿远离有标记的道路”、“小心地雷等未爆炸火器”。一本十分流行的英文旅游指南还特别提醒游客,古迹附近厕所稀少,当内急难以抑制时,切勿远离熟路。“哪怕方便时被人看见,也比踩上地雷强。”这还不算,只要你留意,总能发现景点附近有摆地摊、演奏民族乐器的百姓。这些靠卖艺糊口的农民大多肢残臂断,或是战争中受伤的军人,或是田野间触雷的农民。
2006年和2007年年初,我两次游览吴哥古迹。研究东南亚的专家说,这段时间大概是柬埔寨走进和平后最困难的一年。贫富差距急剧扩大,农村抢占土地的现象愈演愈烈,而政府却无能为力。2007年3月底,在我离开暹粒的前一天,突然发现手机不能接收短信了。等到了泰国才在报纸上发现,执政党为了赢得大选,下令周末投票的两天停止全国的短信服务,以免反对党串联拉票。政局不稳,经济凋敝,恐怕是一个走出动荡的民族必然经历的阵痛。
在这一年间,还发生过一件花边新闻。一家公司筹办柬埔寨小姐大赛,并推选参加世界小姐大赛的选手。考虑到社会影响,筹办者取消了泳装展示。活动申请递到政府,有关部门表示同意,但是最终被首相洪森否决。洪森说,贫困人口不减少15%,绝不举办选美活动。他说:“柬埔寨人现在需要的是粮食、道路。《世界遗产名录》上的吴哥窟可以向世界展示柬埔寨的风采,而不是几张漂亮脸蛋。”但愿吴哥古迹有朝一日能向世界展现高棉民族复兴的辉煌。
对付瘟疫的哲学